硬汉和软蛋终极鉴别指南
上一篇文章里,说到名门公子裴宽后园挖坑,结果天降良缘,做了上司的乘龙快婿。此人瘦长个子,穿着宽大的低品绿色官袍,绰号“绿鹳鸟”,长相滑稽。但所谓人不可貌相,他其实是个辣手人物。
唐初的宫廷有一支精锐的禁卫军,号为“万骑”。唐玄宗李隆基还没当上皇帝的时候,为了投身日后的宫斗,未雨绸缪地派家奴王毛仲结交拉拢万骑将士。
到了李隆基与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争夺皇位的紧要关头,万骑正确站队,为李隆基击杀对手,铺平了通向御座的道路。
唐玄宗登基后,不负重托的王毛仲得以重用,官拜左武卫大将军。王大将军如日中天,可以横着走路,连高力士这样的权宦都要避其锋芒。
万骑也成为了皇帝最信任的贴身部队,万骑将领和王毛仲互相援引,共享投机成功的收益。
万骑将军马崇骄横跋扈,极度膨胀以至于大白天公然杀人,把律法视若无物。裴宽是刑部的副司长,这种刑事案件正是职责范围。
王毛仲一直把万骑看作势力范围,又收了马崇的黑钱,说不得要跳出来管一管。所以找上裴宽,要他识相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裴宽像竹竿一样瘦,也像竹竿一样站得笔直。与王大将军正面硬刚,气势丝毫不弱下风。冒着被皇帝亲信下黑手、打黑棍的不测风险,坚决怼了回去,就是不放过马崇。
如果不是后来王毛仲自己作死,被玄宗干掉,裴宽的官运可难说得很。
裴宽并无后怕之意。到了河南做一把手,还是不肯屈附权贵,放手大干,河南由此大治。唐玄宗赋诗称赞他:
德比岱云布,心似晋水清。
屡次升迁直至范阳节度使。北平有个军头自以为是强龙压不住的地头蛇,还与京城的宦官勾结,横行不法。裴宽又施雷霆手段,一举拿下问罪。几年治理下来,河北一带各族敬服,声望更隆。
硬核裴宽政绩斐然,又被召往京城出任高官。接替他担任范阳节度使的,正是野心家安禄山。历史就是这么吊诡,他的升职,恰好给安禄山攫取兵权创造了机会。安禄山日后就是从这里起兵造反,把战火燃向长安。
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裴宽在京城做了主管经济的部长,兼监察部门负责人。然而这时候的唐玄宗,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励精图治、虚心纳谏的年轻天子了!他沉湎酒色、无心朝政。内宫专宠杨贵妃,外廷则重用李林甫,大唐至此开始由强转衰。
李林甫是右相,匪号 “口蜜腹剑”,仗着皇帝倚重,大肆排斥异己,心狠手辣。
左相李适之是皇室成员,为人宽和。这个奇人,晚上喝大酒,白天忙公事,两不耽误。因而与李白、贺知章、张旭等人名列“酒中八仙”,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勾勒了他的形象:
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
李林甫尚未大权独揽,他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暗中冷冷地注视着政敌们,其中就有深得人望的李适之、强硬能干的裴宽。
毒蛇伺机而动,不动则已,一击必中。
李林甫罗织罪名、掀起谋反大案,声称朝中有人要支持太子上位。此案虽然并无实据,但是一干重臣被列为主要嫌疑对象,流放千里。李、裴二人被牵连贬职,外放去做地方官。
李林甫如愿以偿把异己赶出朝堂,接着就是进一步赶尽杀绝,他派出了得力干将罗希奭(读如视)。
罗希奭手段残忍,是有名的酷吏,与另一个酷吏吉温合称“罗钳吉网”,跟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差不多,足以令人闻名胆寒。
罗希奭出京直奔犯官们的流放地,所到之处,昔日的重臣纷纷殒命。沿途州县官员听说他要经过,无不惶恐震骇。
解决了主要案犯,罗希奭前往江西宜春,李适之在那里做太守。
李适之被罢相外放,原本还是庆幸的,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听闻罗希奭要来,顿感万念俱灰。身为唐太宗李世民的曾孙,不甘面对酷吏的凌辱,他选择了服毒自尽。
罗希奭马不停蹄,转途来到湖北安陆,裴宽是这里的别驾(二把手)。
生死关头,裴宽怂了。
他跪在罗希奭面前,磕头如捣蒜,哀求对方饶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刻,硬汉裴宽死了,软蛋裴宽活了。
活就活吧,没了脊梁骨,不就是一条落水狗?罗希奭轻蔑一笑,扬长而去。
裴宽怕李林甫一党不放过他,又上表乞求出家为僧,皇帝批复不许。他想了又想,觉得小心无大过,从此焚香念佛,俨然一个不问俗事的居士。
其实裴宽多虑了。李林甫的看法与罗希奭一样,落水狗不必打、不屑于打。所以裴宽居然又东山再起。辗转升迁,最终官至礼部尚书,战战兢兢活到七十五岁。
裴宽后来的仕途,史书上只是把他的官职报了一笔流水账,而没有一个字评价。不难推断,他虽生犹死,再无丝毫作为。
上一篇文章“有的婚姻,像赌博,还是投资?”,涉及了三段天赐良缘。不受贿赂的裴宽就介绍到这里,现在来看看晋朝的李络秀家庭。
为了光大娘家门楣,李络秀嫁给安东将军为妾,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周顗(读如倚),字伯仁。神采俊雅,名士风流。父亲去世后,承袭武城侯爵位。老二周嵩、老三周谟也做了官。
西晋历经内乱和匈奴外患,最后分崩离析。司马睿在建康(今南京)登基,是为晋元帝,开启了东晋时代。周家母子与许多世家大族一起南渡长江,重立门户。
兄弟三人在新的朝廷里站稳了脚跟,周伯仁更是出居要职,李络秀非常欣慰。
在古代,是真正的冬至大如年,这一天要祭祖、拜贺、家宴。到了晚上,全家其乐融融地围在一起的时候,李络秀举杯赐酒给三个儿子,乐呵呵地说道:“我本以为避难过江以后难以立足,好在周家有福气,你们几个都在我眼前,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大家哈哈大笑,只有老二周嵩郁郁寡欢。
络秀的笑容凝固了,不快地注视着他。
周嵩离座,恭敬地长跪在母亲面前,流泪道:“恐怕并不像阿母说的这样。伯仁志向远大而才具不足,名声很大而见识肤浅,还不肯放过别人的弱点,这不是自我保全之道。我本性乖戾,也不会受到世人的宽容。只有小弟平平常常,才能一直在母亲的眼前啊。”
老二的评价,大体没错。老大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却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魏晋时期,士族阶级的小圈子里,比的是风度、雅量和谈吐,周伯仁称得上个中翘楚。由于待人宽厚、友爱,同辈的人都敬重他。年轻时,就被同城德高望重的官员推崇为“振兴风尚,清平国家”的奇士。外地来踢馆的才子,到了他家只能端坐无语,不敢显露自己的才学和论辩能力。地方政府请他做官,推三阻四就是不给面子就任。
但是,这个人的个性和能力,就有些软趴趴的。
周伯仁为中国文化贡献了两个典故。在第一个典故里,他的出场,是为了反面烘托大腕的光辉形象。
东晋初建,流亡东南的朝廷内外,弥漫着悲观绝望的气氛。但只要活着,贵族们有了空,还是会聚在一起饮酒清谈,地点常常是在江边的新亭风景区(今南京)。
都是从北方渡江逃难来的,隔江北望,不免惆怅。有天聚会,席间周伯仁长叹一声,道:“风景与昔日并无殊异,举目却是有长江与黄河的区别啊。”众人被深深触动,相对流泪不已。
王导站了起来。
他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头号谋臣,与皇帝的关系,比诸葛亮与刘备的关系还要亲密。当时号称“王与马,共天下。”作为东晋的奠基人之一,最看不得这种消极态度。
王导厉声喝道:“有志男儿,应当戮力同心,辅佐王室、光复神州,怎能像囚犯那样哭哭啼啼!”
周伯仁等人齐齐收泪,向他道歉。这就是成语“新亭对泣”的由来。
除了是个爱哭鬼,周伯仁还是个酒鬼。哪怕担任尚书左仆射(读如夜)这样的高官,照样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只有姐姐去世时,醒酒三天。姑姑去世时,醒酒三天。人们说他是“三日仆射”。
身处乱世,位居高官,不说力挽狂澜,至少也要保境安民。他出任宁远将军、荆州刺史期间,有流贼作乱,这个爱哭爱喝干不了活的巨婴,手握文武大权,却进退失据、狼狈不堪,不得不投奔王导的堂兄王敦。活脱脱一个志大才疏的公子哥。
即便如此,由于他出身名门,颇具名士声望,还是晋元帝的从龙功臣,所以又被皇帝召回朝内,继续做高官。
有一次王导宴请朝中同僚,酒过三巡,拿他开涮。
王导举着精致的琉璃碗,对周伯仁说:“这个碗腹内空空,还称它是宝器,为什么呢?” 周伯仁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此碗亮晶晶的,确实晶莹澄澈,这就是成为宝器的原因。”
呵呵,要辩论,周伯仁没怕过谁。
如果不是后来出了大事,这只亮晶晶、腹空空的“琉璃碗”,或许就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也被历史遗忘了。
大事是王敦做下的。
王导和王敦来自于门阀世族“琅琊王氏”。这两个堂兄弟,在东晋的建立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投了资,就要有收益。王导在朝中位极人臣,把持朝政。王敦在朝外担任大将军,控制军权。时间一久,晋元帝如芒在背,采取措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逐步收权。
王敦恼了,想过河拆桥、上屋抽梯?没门!于是拍案而起,率兵攻向京城建康,威逼晋元帝。这就是造反行径,但是很多大臣态度暧昧,有的还帮他找理由:“大将军也是有苦衷哇!”
乱哄哄的时候,周伯仁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君主本非尧舜,怎么会毫无过失。君臣同舟共济才几年,王敦就兵戎相见,怎能说不是作乱,这个人就是野心家!”
疾风知劲草。危急存亡之际,方显忠臣本色。
不久朝廷军队战败,皇帝不得不派遣周伯仁去安抚王敦。
王敦见了周伯仁,劈头一通指责:“伯仁,你辜负了我!”这是指周伯仁曾经前来投奔,如今却坚决反对自己起兵。
周伯仁身处敌营,面无惧色,掷地有声地回答:“你兴兵为逆,我率领王师抵抗。如今溃败,不能制止你的暴行,因此辜负了你。”
呵呵,要辩论,当年不怕王导,现在更不会怕你王敦。
王敦慑于他的凌厉语锋,无言以对。
但是对抗强权,必然会付出代价。这一点,周伯仁心中有数。有人好心劝他藏起来避开王敦,或出奔北方的异族政权。周伯仁慨然道:“身为大臣,在朝廷衰败之时,怎么能在山野中苟活,甚至投靠胡人!”
没过多久,凶神恶煞的士兵出现在他面前,把他逮捕。
押解路过太庙的时候,周伯仁放声大喊:“天地先帝之灵:贼臣王敦颠覆社稷,枉杀忠臣,肆虐天下。神祇有灵,当速杀王敦,不要让他恣意为害,颠覆王室。”
士兵用戟打他的嘴,血流如注,直至脚跟。
周伯仁神色不变,举止自若。看到的人都为他流泪。
接着,士兵们就在石头城(今南京鼓楼区清凉山)南门外的一块大石上杀害了周伯仁,时年五十四岁。
王敦不解恨,派人抄家,只得到几个装着旧絮的竹箱、五瓮酒、数石米。周伯仁的清廉俭约,又令世人动容。
周伯仁只要少说两句,明哲保身,以他和王家多年往来的交情,置身事外不难。天天喝他的酒,吹他的牛,可以活得很长很滋润。但大事临头、考验大节的时候,他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当初王敦起兵作乱,有大臣劝晋元帝诛杀王家人,王导每天带着子侄到宫门外待罪。正遇周伯仁进宫,王导对他喊道:“伯仁,我一家上百口性命就托付你了!” 周伯仁径直入宫没回答。
见了元帝,周伯仁陈述王导的忠诚,恳求不要加罪。晋元帝采纳了他的建议,周伯仁又喝了些酒才出来。
王导仍然在宫门口,再次招呼周伯仁。他还是不回答,边走边对左右的人说:“今年杀了诸贼,取斗大的金印系在肘下。”
出宫后,又上表为王导求情,言辞恳切之至。王导不知内情,对他衔恨在心。
王敦攻入京城后,问王导:“周伯仁在南北都有声望,应当给他三司(太尉、司空、司徒)这样尊崇的虚衔吧,使众人不至于惊疑。”
王导不答。
王敦又说:“如果不任三司,让他做奴仆吗?” (注:现在很多文章此处译作“仆射”,有误,应该是“奴仆”。)
王导还是不答。
王敦最后说:“都不妥的话,只能杀了。”
王导依然无言,周伯仁的悲剧就此酿成。
日后王导整理衙门里的文书,发现周伯仁解救自己的进表,言词殷切。王导手执奏表,泪如泉涌、悲不自胜。他告诉自己的子侄;“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辜负了这位良友!”
这是周伯仁和王导留下的第二个典故。
很多人评价这件事,往往归咎于周伯仁轻率、自寻死路。这些人应该补一下历史常识。
晋初名将羊祜(读如户),德才兼备。他参与中枢的重要事宜后,都把文书烧毁,因此大家不知道他的具体建策,这是值得托付秘密的稳重。他向皇帝举荐人才,又把荐表烧毁,不让被荐人知道,以免“拜官公朝,谢恩私门”。
类似的事情,史上还有。士大夫的美德,不是傻。相反,做了好事急不可待地让人知道,叫作“市恩”,是令人不齿的小聪明。
周伯仁坚持自己的原则,选择赴死。老二周嵩后来也被王敦害死。只有老三周谟侍奉母亲李络秀终老。
当年那个冬至夜,周嵩一语成谶。
一直以铮铮铁汉为人设的裴宽,最后成了软蛋。平时像个绣花枕头的软蛋周伯仁,最终证明自己是个淡看生死的硬汉。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说得好: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千古艰难唯一死,我们也不必苛求裴宽。今天再回顾这两个人的人生转折,可以知道,硬汉或者软蛋,平时的表现不足为凭。除了生死,只有在重大利益得失的紧要关头,才能让一个人本性流露。
要彻底看透一个人,永远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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