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蜡斋:“流浪大师”折射的社会真相
1、围观“落魄”的快感
一个流浪汉,因为说话夹带几个“国学”名词,就被热捧为“大师”了。
如果这些话出自一个衣着正常的人之口,根本吸引不了路人。所以,围观者在意的不是“大师”,而只是“流浪”。追捧的不是“学问”,而只是“落魄”。
“有文化还混这么穷!”即便没有“流浪大师”的出现,这句话也经常是没文化的人内心自慰的悄悄话。
对于大多数没文化的庸众来说,没有比围观文化人的落魄更能获得心理平衡的事儿了。“流浪大师”在此的意义在于,通过围观“落魄”而获得快感。甚至产生,幸亏我没文化的自豪感来。
岳云鹏相声里说:“我初中没毕业。——但我不骄傲啊!”
看来,这并非凭空而来的玩笑话。
2,学问与富贵从来没有对立过
很多人从“君子固穷”里似乎看到做学问和贫穷之间的紧密关系。认为文化人淡泊名利,不事产业,以至“安贫乐道”,仿佛文化人人生就应该与贫穷相伴似的。
其实,孔子说的“君子固穷”,是说文化人身处穷困不得志之境,做人仍有底线。而这还并非重点,其重点在下一句“小人穷斯滥矣”,意思是说,没文化的人身处困境则会不择手段、胡作非为。
并且,这仅仅是一种“穷”的场景的假设。实际上,历史上的大学问家,大富大贵,身处社会高阶,一直是主流。
先秦,老子是周天子手下的官员,孔子进入过鲁国核心政治圈,左丘明身居高位门客数千,韩非子本来就是韩国贵胄公子;汉代,董仲舒当朝高官,司马迁世代史官,司马相如官至武骑常侍;唐代,韩愈官至吏部侍郎,柳宗元死后追封昭灵侯;宋代,司马光、欧阳修、苏轼、王安石、二程、朱熹,哪个不是高官厚禄,田宅广布?
到了民国,辜鸿铭、章太炎、陈寅恪、梁漱溟,再到钱钟书、鲁迅三兄弟,即便不是世家大族,也是小富之家。鲁迅在北京有四合院,供全族居住。在上海也生活优渥,衣食无忧,俨然高于一般中产阶层。
即便在建国后很长时间里,农村里的文化人也出自地主、富农之家。历朝历代,穷小子学文化的财力、精力、时间都匮乏,更别说出大学问家了。就整个社会而言,没有经济基础,哪里来的文化繁荣?
固然历史上不乏文化人落魄的案例,但即便在教育普及到社会底层的近古、近代,也从来没有因为学文化而致穷的。学文化,从来就是被视为一条致贵致富之路。
文化人和贫穷相连,只是近六七十年以来的事儿。这一段时间里,从传统文化被人为摧毁,文人被政治打压,到“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无用论横行,再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治国偏念,文化的传统地位被彻底颠覆。
在一切向钱看、物欲横流的扭曲价值观下,物质财富成为“成功”的衡量标准。即便在国学虚热的假象里,人们口头上发出“大师在流浪”的感慨,而内心文化人的样板形象恰恰与“流浪大师”相吻合。
“流浪大师”的出现,并没有给社会文化复兴的动力,恰恰相反,倒是一种“学问致穷”的警示。
3、“流浪大师”只是当代“孔乙己”
然而,这位“流浪大师”并没有什么学问。从其言谈所表现出来的水平,即便与百家讲坛那些四流学者的水平相比,也尚有距离。夹杂着“战国策”、“左传”这些名词的这类套话,你在北京乘坐出租车都可以十分钟内免费听十二段。
文化分层次,学问有高低,只要爱好、追求就是好的,“流浪大师”并不能因为文化浅而受到嘲弄。但公众将此等水平视为有文化,甚至真诚或调侃地呼为“大师”,都只能显得公众文化层次之低。
蜀犬吠日,少见多怪。“流浪大师”越被追捧,就越折射社会文化素养的低下。就像拿于丹当国学,拿陈果当导师,拿《弟子规》当经典,都是借自己认为的“文化”来彰显自己有文化而适得其反暴露着无知。
这些对“国学”盲目而起敬意的人,大多是受了政府的宣传影响,而并非亲读几本书而获得的文化温情。
那些口口声声言说着读书如何重要的,可能一年也不曾读完一本书;那些口口声声崇敬着“国学”的,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何为“国学”;那些口口声声张扬着“文化”的,往往是真的没文化的一群人。
所以,动不动就把破衣烂衫而口中“之乎者也”的人视为高级文化人的,其实正是没文化的莽夫蠢妇。不客气地说,“流浪大师”就是当代孔乙己。大家看看鲁迅《孔乙己》小说里民众对孔乙己的嘲弄态度,就会知道当代中国的民众素养倒退了多少?
是的,如果孔乙己先生今天出现在绍兴街头,可想而知,多少人会出来称呼其为“大师”?——哇塞,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懂得“茴”字有四种写法,真是“大师在民间,小丑在庙堂”啊。——是不是毫无违和感?
任何朝代的庙堂、象牙塔都有小丑,今天的大学教授不学无术的也不乏其人。但如果我们的时代可能出现大师,那出现大师的比例“庙堂”一定远远高于“民间”。
并且,这位在民间的“流浪大师”,和晒太阳的老翁谈人生感悟,文化仅限于三国故事的村夫谈三国史,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从其手里脆生生的崭新的书,就可以看出来:他读书很少,读书的层次也不高。
那套橘色硬皮书,是中华书局2014年才出版的简体横排全文、全注、全译普及版古代典籍系列名著之一。莫说大师,就是一般学者恐怕也不会选这样的版本自用。
4、一个吃空饷的社会废物
一个人要活得有价值。这种价值并不一定是高大上的经国济世、学被后世,普通人的价值在于家族、家庭,体现的是基本责任。即便穷至不能贴补家用,你的存在也是对亲情的慰藉。
然而,一个有父有母有兄弟的人,几十年不顾家庭,甚至不顾自己,完全放弃社会身份而甘于流浪,这不是废物,还能是什么呢?
从其思路清晰、言语通畅来看,“流浪大师”并非身无谋生之技,何至于自暴自弃自残至此呢?
有人说,流浪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人们对“流浪大师”的宽容正说明社会观念的进步。然而,这并非“流浪者”的流浪,而是“流浪汉”的流浪。
最著名的流浪者可能是三毛女士。三毛女士的流浪,是陪着丈夫周游四方,体验世界。其穿着打扮,无异于常人,虽不至于名牌,但至少得体。
得体,才是一个人内心强大的表现。而故意穿得破破烂烂,以此表达与流俗的隔绝,标新立异于个性,正是内心空虚的表现。
庄子的贫困,是他拒绝唾手可得的高官厚禄;陶渊明的贫穷,是放弃既得地位而自力更生;杜甫的贫穷,是时运不济的不得已。——他们的主动或被动的放弃,都源于追求。他们唯独不曾放弃的是努力体面的生活。
刘姥姥进贾府,还要扽扽衣角。穷,有穷的体面。
“流浪大师”长达26年拿着政府发放的工资,这都是纳税人的钱。吃空饷的弊端自然是官制之弊,但这也证明,他的生活水平,远不至于衣衫褴褛。
这不是对生活方式的选择,而是选择了放弃生活。
这不是安贫乐道,而是连“道”也一并丢弃。
记住,穷,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值得自豪的事儿,更与放飞心灵什么的无关。
5、不可深说的结语
在当今这个网络言论环境里,凡是能够大肆传播的,都是经过某些方面的认可的。官方纵容“流浪大师”的红极一时,看重的不是代表文化鼓舞的“大师”,而是这种安于“流浪”的状态。
很多人评论说到“安贫乐道”。乐道不乐道,其实没有谁关心。他们关心的是,怎么样让你安贫。
有人的算盘是:你安你的贫,他乐他的道。大家都岁月静好,如何?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