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
在沉落的记忆里,大牛的身影被时光拉的很长,那个拿着锅盖的少年,在一场青春的对错里与亲友为敌,最终逃过了十二岁,来到了忆江南的又一个十年的里程碑。
我认识大牛的时候是很多年前,那时候我七岁,他十二岁,跟在他屁股后面干了一件又一件让我激动又欢喜的事。走大河上面架起的铁水管,二十多米长下面是河水,又黑又深,真怕人,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有那个胆子,一直到十五岁的时候坐在管子上,一点一点的挪过河对岸,边动边心里骂道怎么越活越怂了。还记得有一次快过年的时候赶在傍晚回家,为了抄近路就跟着他一起走了这条管子,嫌我慢直接背着我跑了过去,在快到对岸的时候一头摔在了泥巴地里,妈的,全身疼。再是那时候没吃过烤鸭,不知道什么是烤鸭,跟着他,他拿着钱,钱买了只烤鸭,坐在接头巷道里我们啃,直接用手拿着,非常新鲜非常过瘾,现在想来还是非常爽的。至于钱哪里来的,当然是卖废品卖锅盖挣来的。但,谁家的锅盖呢?
去年跟同学去杭州浪了一圈,正好当时他在萧山区的一家家具厂喷漆,于是跟同学打了个招呼就找他去了,一路靠导航,穿过大路又路过小区,走了十分钟的小路一座桥架在他所呆在的居民住宅房路口,到了,他开着同事的电瓶车,刺刺拉拉的来了,满身的油漆味,想到小时候第一次闻的时候那种感觉,记忆犹新,趴在他身上猛吸了两口,像抽红塔山。驮着我就往住处赶去。
大牛上五年级的时候我上一年级,逃学是经常要做的事情,公立学校的老师不怎么管的,万一起矛盾了给老师写情书。我们村儿有个女生牛逼,给老师写情书,老师去他家探明情况,去了一次不敢去第二次,传言是,他妈也看上了那个老师,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上下梁都歪。这事儿沸沸扬扬,最后那女生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男人,年前还抱着孩子来串娘家,想想都觉得可怕。我爷当时教我们班,但管我管的狠,我纳闷呢凭什么要管我,我也要写情书,那么多人不管,这样不公平,他说这是对我好,那为什么不对所有人都好,难道都不是学生吗?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不管,我是好学生,我不需要管。你是坏学生,需要老师多多注意。我是坏学生,老师更不应该管,已经坏了,再打就更坏了。就是这样的一个环境下一直到三年级的时候我全家去了温州。这段时间我与大牛就没了交集,天各一方。五年级后他就随着四姨哥去了杭州,那年他十二岁,一呆就是十多年。
到了他的住处,我说:“赶紧下来,我尿尿。”他笑着说:“小鸡鸡别来无恙啊?哟,长大了。”尿完尿,我背着包进屋里看了看,一张床,床头一台电脑,地面是泡面盒子,还有辣条跟烟头。也许单身汉的生活就是如此吧,我闻着刺鼻的味道:“你该好好找个媳妇了。”他抽出一根烟低头含在嘴里,点着。烟熏的他眼睛微眯,吐出一口云朵儿:“等我还了你家卖锅盖的钱就找。”我:“那年的锅盖这年还,你想多了吧,这辈子还得了?”我脱下背包,坐在床上躺了下去,看着桌子上的锅盖笑了起来。
2006年他亲二叔把他举报到了公安局,原因,偷了锅盖。那年就是五年级
我:“你真牛逼。”他:“我就是牛,我能不牛逼。”
我:“你比我牛逼。”他:“我小学没毕业我能不牛逼。”
我:“你比现在牛逼。”
啪。 你真牛逼。 啪啪啪.............
我哭了,他也哭了。我在想上过学的人总比没上过学的人要懂得多,我问他:“你为什么每次给我发信息都是语音?”他:“我不识字?”我:“你五年级毕业。”他:“假的,拼音都认不全。”我:“你怎么活的。”他:“不清不楚的活。”我:“你麻痹骗我。”他:“我麻痹没骗你。”我指着地上的一本书:“这是什么书?”他:“金瓶梅。”
他偷他二叔家锅盖卖的钱有一部分花在我身上,如果算起来我也是同谋。前年来我家找我玩,他端着酒跟我爸碰杯,红着腮帮子,大着个舌头说:“三叔,你比我亲叔还亲哩,那年我就偷了三家,你一家,我二叔一家,还有俺奶家,他们两家帮理不帮亲,我错了我承认,但让我吃牢饭,还关个几年,这是该有多恨,我是该有多恨。”咽了口吐沫红着眼又继续道:“我是他们亲孙子,亲侄子啊!”一口气喝完。
回到那年,那场案件,发生在他身上比强奸他都要折磨。事发后的几天里,他爸妈找他,他二叔拿着棍子找他,全村的人都找他,议论,小偷,小偷,大牛是小偷。他二叔路过我们家门口时我听见“狗娘养的种,没一个好货色。”我怕的后退到门后面,不敢出声,我知道那些锅盖都是铝的,铜的更贵,卖的钱更多,我知道能让一年都可能没有鸭子啃的我们解一次馋,又知道那些锅盖都是人生中大大的疤。而我是那场时光里的同谋,带我花钱,钱花完了,我回家没事,他回家要拿出豁出命的勇气。
终归是下了决心认罪,负了责任,坦荡荡的挨了他爸的毒打。
我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对这个世界更负有责任些,生命是一场对错的较量还是一场宽容的交锋,终极意义是否在于亲。
大牛遭他爹毒打的时候没有人拦着,他爸赔了钱给他二叔,他二叔的恨意一点也没有解,在旁边用找他的时候那根棍子狠狠的在背上轮了几下,他瞪大的眼睛没有倒下,眼睛里都是戾气和怨毒的恨意,看着他爸与二叔。他爸更气愤,拿起鞋狠着劲就抽他的脸,他鼓起脸上的肌肉扛着,一嘴的血,额头上忍着疼淌下的黑色的汗,混到泪水里硬是没声响,听到的都是闷哼闷哼的腹部发出来的音。事后他死人一般的躺在床上,可能是被打的时候那种痛苦没有发泄出来憋得,又可能藏在心底的悲哀无处安放。嘴角滴着血,地上红了一片,狗在坐着舔。
没有坐牢,前路未知。
从那以后,一年一年的过去,恨也不恨了,所有的泪水都化成了感谢,前几年他爸放树从十几米高的空中跌落下来,当时重度昏迷,不省人事,后来送到医院人都凉了。为此,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从懵懂无知的孩子变成现在一夜成熟的大人,从那个偷锅盖的小偷变成现在每月寄回家的工资,里面装的是两代人的辛酸与碰撞过后的爱,有些事情来不及去感慨就已经是无边无际无着落了。
跟他喝着酒吃着菜,筷子夹几下喝一口,想起来一个笑话于是就说给他听:话说牛魔王与孙悟空比试,背后是一座山,孙悟空对牛魔王说:“你撞不开这座山,只有我能用金箍棒打开。”牛魔王不信,于是化为原形变成了一头牛,弹了弹蹄子,哞的叫唤一声撞了过去,山被撞开了,牛魔王一脸得意的转过头来对悟空说:“看我牛逼不?”孙悟空说:“不看。”他大牛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悟空为什么说不看,我没说话让他自己猜,然后过一会儿他哈哈笑起来。
我:“你真牛逼。”他:“我就是牛,我能不牛逼。”
我:“你比我牛逼。”他:“我小学没毕业我能不牛逼。”
我:“你比现在牛逼。”
啪。 你真牛逼。 啪啪啪.............
我问他你这么牛逼,当时你怕吗?怕啊,怕被打,怕心碎更怕一辈子不敢回去。那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呢?做都做了,我自在我爽啊。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都红了眼眶。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最大的勇气,就是为犯下的错误还债,用尽一生用尽所有力气拼了命的去守护满地的破碎。然后它们会重新在空气中盛开绽放,携带着最美的景色,晃晃悠悠的洒向那片曾经出生的乡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