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与我

我与祖母生活过很多年，比我母亲相处得更多。事实上我家姐弟三都如此。可是我很少与她交谈过我的真实想法，因为无论如何，我和她的性格不合，很难以交流思想。这个是我在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祖母她不爱处罚孩子，但我应该是她唯一打过的孙女。也是五岁前后的事情，我们和叔叔婶婶们还是同一屋檐下的时候，我经常她们妯娌间说祖母的偏心，于是有一次我便把她这私心说出来，她便把我锁在房子里，准备用扫帚来厮打，我是在害怕，但嘴里还是不求饶， 于是一场暴风雨便降落我身上，甚是凄凉。那时，祖母的房间是粮仓，在床的下面总是放满稻谷，上面是睡觉的木板，就像一个藏宝箱，我总觉得房间里有粮食，就是一个踏实的地方。所以被打过后，我还是会跑到她房间睡觉，一直抽泣到深夜，后来祖母也在我身边睡着。我还记得我是在迷糊中昏睡过去，我和祖母都是硬性子的人，事后，大家好几天没说话。   

 我真是认识祖母太久了，我记得那些很遥远的农耕日子，跟现在对比起来，恍如存在于梦境的幻像中。记得，她带我去田地里放牛，我被水牛用牛角拱下了田边的水道里，她很利索地把我拉起来，用她的大头巾把我包裹着，迅速把我放上牛背，送往田边的人家家里烤火，喝水取暖。即便我知道，她跟我性格不合，但是，那些儿童的时代，我只能和她相依为命。有段时间，她带着我和妹妹逃亡似的住到山脚下一个多月，在那个没有电灯的瓦房，漆黑的夜里还能听见野兽虩虩出没的声响，祖母后来谈起她自己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子在那样的荒山野岭居住还是心有余悸的。我小时候喜欢到处跑到处玩，喜欢在丰收的禾稻里打滚，躺着粮草堆里看蓝天白云，拿着箕簸在草地里摘花摘果。祖母不喜欢管小孩子，只要我不妨碍她，她便会任由我玩，我也可以像大人一样到田地里和他们一起干活，全由我自己的爱好。那时，对于我的年纪，在耳濡目染下，也以祖母的强大劳动为目标，我的劳动能力也可谓厉害，四五岁的人儿能一下收割好几捆禾稻。    

 我还记得有一次发烧，祖母二话不说就背起我急匆匆往卫生所赶去，在烈日下，在她的背上，虽烧得难受，心里却是非常安稳。那时祖母还年轻，我感觉她那时的体格就是一个强壮的女人，生病的时候，我只想依偎着她。而且，她只有在我生病不舒服的时候显得特别温柔。当然，在生病时的我也不那么生性顽虐。记忆中，她从来没有享乐的思想，有时间能做的总会赶快去做好，不会半点偷懒享受。在没上学的日子里，基本上祖母去哪里做什么，我便都要跟着。譬如去集市里卖自己的稻米，学着称量，学着帮忙讨价还价；譬如到学校里，把学生不要的纸张收集起来，送去废品收购站换取金钱；再譬如，在街坊中，遇到不平，会站在那里骂街似的以理力争。那时，真觉得祖母就是世上的女超人，她相当能干，总是能抗住家里担子，直到现在快八十的岁数，也比很多比她岁数小的人能干。祖母她，麻利， 凶悍 ，勤勉，耐劳，泼辣。

等到我上了学堂，祖母终于觉着家里有个可商量事情的人。虽然我还是个小孩子，但是家里的所有的琐事，祖母基本都会乐意跟我说，买菜做饭自然是基本的常话。弟弟的到来，让她更加忙活，父母在外忙生意，一个老人在家中带着我们姐弟三个。所以我自然也成了家里要担事的。这样，我和她之间的相处变得协调了一些，大家似乎都在经营家庭和生活。    

 祖母当然不问成绩和分数是什么，但是如若我们哪个孙儿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她都会立马跑到学校讨说法，好像犯错的从来不会是她的孩子似的。正因为我见过堂姐堂哥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只能回家哭鼻子找过祖母去帮忙，我觉得这些事情要长辈帮忙实属不该。所以我从来不让她担心我在学校的事情，我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自己被欺负回家哭泣，我也从来不告诉她我上几年级在哪个班，但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天气突然变冷，我神奇地发现班主任拿着我的衣服说是祖母送的。我到现在还疑心，祖母就是好运气，一到学校就遇到了我的班主任了吗？衣服才那么顺利送到我手中的？当然我也会很自觉完成自己学业，还辅导妹妹的功课，顺带照看弟弟。邻居总会称赞道我这孩子懂事。    

小学到初中，祖母都会跟我说什么时令，该种什么，该吃什么的，煤气，鸡鸭什么价格，街上哪里开了新铺子，也总会叫我去买些来尝新，父母在外拼搏给的生活费大概算是挺足够的，所以买什么，做什么东西吃，给多少钱我花这些事情上，祖母从来都不会计较的，尽管她自己是一直很节省的人。正因为如此，我从小也没太缺钱花，也不会渴望别人给我钱花，我总觉得我的钱总可以不多不少，我也有办法让自己有点私房钱，因为我还有些技艺，卖菜拾荒甚至做工。但这都是从祖母那里学来的。     我并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那么勤劳，而且觉得人都应该如此，长大了才发现其实并不这样，大多数孩子是不需要在儿童时期有赚钱欲望的。说来惭愧，现在正值青年，却不像从前那么勤奋和有欲望了。我的赚钱似乎从没真换取过特别想要的东西，我只记得学期班的时候我渴求过画笔，但我也很快自己想方法得到了。所以，我认为自己想要什么，尽管自己去劳动便可，也不用特别费心，但总是觉得身外之物大多都是可有可无的。可是祖母并不是如我这样安逸的，她居安思危，只要能赚钱的法子，她总是想法会做，现在依然会种菜卖菜，辛勤劳作。       

闲聊时，祖母会和我提起她的小时候，她父亲很疼爱她，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所以她很看不惯我父亲漠不关心小孩子的态度。经常会跟我说我父亲怎么固执，怎么好强，尽说不说好话，这是我不愿听到的。当然，说这些的时候，也引出很多她年轻时候在生产队努力，好强固执的性子。其实他们毕竟还是母子，相像之处固然也多的。直到现在我似乎隐约地感觉到自己性格中好强固执任性的一面，跟祖母其实有很大的关系的，并不是遗传到父亲而已。她也很感性，经常会跟我谈起她父母的时候双眼总是一层盈盈水光，她父母被认为是地主，早年就被批斗自杀去世，她只能很早嫁人，一直以来和祖父没有爱情，只是吵架打架，养家糊口，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总要应付很多人的欺负。我想起她过的苦日子，很同情，也很难过，听着也总是在旁边抹眼泪。听祖母说往事多了，自己也似乎也过了她精彩的人生一样，她是那么 勇敢，坚强， 固执和感性的。

我一直以来喜欢招惹朋友到家里留宿，尽管我家有三姐弟，加上堂亲，有十个小孩，但玩伴总不嫌多。小学的时候见到新来的插班生住亲戚家里不方便上学，想着我们家就在学校附近，我便把她招到我们家来一起吃饭，睡觉，上学，我总认为这也是举手之劳，祖母应该不会说什么。当然对于这件事她确实没太多意见，而且也尽量帮助，让我和我同学顺利地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考进了理想的学校。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家远，旧城的同学都要骑车上学，我家更是门庭若市。遇到流年不利，车子被盗也常有，有时同学车子不见了，我甚至还会把自己家的自行车给送给同学。祖母当然会有所不悦，她觉得我这是不爱惜东西。而且我爱好会客太频繁，经常有同学往家里串，时间长了，祖母便有意见了，她说东西有没少不说，总是来一群去一群，折腾得她够烦的。可我并没有因为她厌烦，我就改了这习性，反而交友热情也有增无减，初中之前只留女同学，高中之后，搬了新家，又近了我的中学，居所够大，甚至不乏男同学过来找我玩。有时候，我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份了，当然也佩服我那些男同学，也不知道我他们哪来的勇气，因为到了后来 ，我祖母基本是见到我的男同学过来玩，就会用地道的方言骂他们，他们多数是听不懂的，但会明显看到我祖母的表情凶恶，听到她的语气恶劣，他们经常调侃自己是要冒着枪林雨弹地过来找我玩。讲起来似乎很是刺激，可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大学暑假，通宵达旦地一群人聊过什么，只记得麻将扑克，他们打得不少。所以我时常会要求他们带些甘蔗，芭蕉，竹笋，菜苗诸如此类祖母的爱好过来看我，当然主要是为了讨好祖母。祖母是习惯每日凌晨四五点便起身种菜耕耘的，自然会觉得年轻人像我如此玩乐就是不像话了。所以我和她因为待人习惯上不同也时常吵过，我不喜欢她直接，计较。她会觉得我变得散漫爱闹，不持家。     

还在上学的时候，我会记得她的生日，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给她带点小礼物，那时也不知道是为了哄她开心还是为了满足自己表达的欲望。毕业后离家，回去和祖母相处的时间也很少了，也并不是说我爱好或习惯和她一起生活。毕竟我和她性格一直不融合，是影响我和她和谐平静相处的矛盾所在。但是从来在外头看到适合祖母的东西，我总也不会忘记带上。这已经成为我的一个习惯，我有时候跟她吵完嘴，好久不跟她说话，但是她的东西，我始终不会少买，回去亲手拿给她，她还耍性子嘴硬说不需要。但过后她总是逢人就说，我这个孙女给她买东西最适合她。如今，她过的农历生日我也少刻意去记住了。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她总是在听我母亲和她念叨，然后见到我的时候，会在她脸上明显显露出她的喜恶的之情，也总不留情面。她不喜欢我的作为时，她会神情生厌，嘴里嘀咕，我也是直接，从不拐弯抹角的去委屈求全。这是我和她的相处的许多年的习惯了。

我和祖母真是悲喜交加相识了好久了，现在想来，我与她隔了一代人的情感中，在我这，居然感受最深的并不是亲缘关系，更觉得像是一起成长，经营生活的伙伴。她如今并没有很需要我，不争执的时候问候闲聊关怀便可。我们都知道她最爱的是我弟弟，甚至比起任何她自己的儿子都爱。我为此从来不计较，甚至是支持。他们关系更融洽，更自然，使我倍感欣慰。我知道，祖母可是在我很长的成长日子里，和我一步一步地走过许多个日日夜夜的人。那些已经成为我们生命中演绎过的美丽与哀愁，我自然也融入了她许多性子。这样的关系让我有时候错乱地觉得自己在世上活了许久，她的岁月，我的岁月，使我经常在回忆中品尝到各种滋味。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带祖母去沃尔玛超市，她很欣喜的觉得自己敢上手扶梯了，终于带上她合着她的脚去买了双靴子，她很是愉悦。我还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我们就一起乘过直升的电梯，那时候，电梯还是个很新鲜的事物。十五年前，我在汤糖镇上给她挑选鞋子，那时的我兜里揣着的是带有体温的压岁钱。一切似乎都已经很遥远，但又却历历在目。       

对于情感，我现在经常疏于表达，只愿祖母延年益寿，平静祥和安宁地过日子。谁也知道，人生之事说来匆匆，并不是只言片语就能描绘入神，生活的片段，幸福的价值，本来就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我做的只是在偶尔忆起往事时再作些文字，仅以告诉自己人生太有滋味，所以要慢慢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