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喜欢逛书店,经常不经意地走到幼儿读物的书架前,这里的图书、磁带和碟片琳琅满目,装帧精美,封面上可爱的卡通形象,活泼可爱,仿佛进入了童话的世界。
一些年轻的母亲带着自己的小孩正在选购书籍,她们动辄一购买就是一大摞。看到此景,我不禁羡慕起今天的孩子们,他们出生在这样的时代,家长们为了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教育的投资岂能是我们小的时候的家长所能比。
在我小的时候,国家处于困难时期,家里更是一贫如洗,在吃不饱饭的年代,奢谈买更多的书籍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的童年并不孤单,我的早期教育并不缺位,因为我有一个会讲故事的母亲,她讲的故事,伴我走过了童年。
那时,每天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母亲不顾一天的疲劳,都会抽出时间给我讲各种故事。她绘声绘色地讲着,我们则静静地专注地听着,沉浸在故事的意境里。她讲故事时,有时会首先讲出故事的结局,抖一个包袱,让我们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娓娓道来,一层一层地拨开了层层疑云。有时她还会渲染特定的气氛,让我们听得屏神静气,安静的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母亲一生识得的汉字不超过几十个,还是早年村子里扫盲班里学到的,她连小学也不曾上过,可当后来我上语文课时,发现许多语文老师讲的修辞手法,在我看来,尽管我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是比喻,什么是夸张,什么是倒叙和插叙,她却不经意间已经用得炉火纯青,发挥得淋离尽致。
她给我讲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依然记忆清晰,犹如放电影一般,它们之中所蕴含的道理为我的人生理念筑起了厚实的地基。我从《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故事中, 理解了她对我严加管教的意义,明白了诚实做人取之有道的做人底线;从《画上走下来的女子》的故事中,我明白了勤劳善良的人,命运一定会给他好运。
我不得不说,母亲的记忆力是很让我佩服的,前一段时间,我突然想了解故事《画上走下来的女子》的细节,特意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还真有这个故事,字数看起来不下两千多字,我不知道她当年是从哪里听来的,竟能给我讲得那么流畅自如,让我听得如痴如醉。想到自己当年不拿书给自己的孩子讲一个不长的故事时,磕磕绊绊,颠三倒四,脸上不免燥热泛红,不由得再次敬仰起母亲来,感叹对于没读过书的她而言,记忆力竟如此之强,语言的组织逻辑竟如此缜密,让我自叹弗如。
早年我的家里虽然不缺少精神食粮,但粮食的短缺,却让母亲一度愁眉不展。六七十年代,国家经济非常困难,农村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我们家所在的塬坡上,可耕地少,而且土地贫瘠,粮食极为短缺,加之我们家孩子多,一年生产队里分的粮食根本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每年的二三月份最为难过,虽然我的父亲担任生产队会计和出纳,但也难解无米下锅的困境 。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和一帮面临同样问题的婶婶们,不愿意待在家里坐以待毙,毅然走出了家门,她们肩上扛着用竹子编制的一大摞竹笼和筛子,前往土地肥沃的渭河以北地带,走州过县,走街串户,以这些竹艺品置换粮食,缓解生存困局。
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代里,脚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近一点的距离,母亲大部分时间主要靠徒步行走,走街串户,远一点的,偶尔也会乘坐火车。她给我们讲起来当年换粮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惊险万分。由于她们扛着大量竹器,又无钱买票,蹭车逃票是常有的事,她们常常被绿皮车的列车员在车厢里赶得东躲西藏,坐过站、下错站是常有的事,以致于陇海线上陕西渭南境内的一些不起眼的小站,在她的口中都能如数家珍的说出来,让幼小的我把那些名字深深地刻在了心中,以致于长大后见到这些熟悉的地名,感到格外的亲切,虽然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至于在渭北换粮食过程中的铁闻趣事,更是枚不胜举,每当换粮归来的日子,父亲早早地赶往塬底下川口与国道交叉的路口去迎接。虽说从那里到家只有十五公里,但走起来,也是异常的艰难。母亲满载而归,是我们最为开心的时刻,她不仅换回了满口袋的粮食和白生生的馒头,还带回了那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和大大小小的奇闻故事。而那些旅途的劳顿颠簸,不识字带来的各种不便,似乎都没有让她乐观的心态有任何改变。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的煎饼美昧地道,那是母亲的昧道。在我们当地的塬上,那个时候如果家里来了客人,主人都会摊上煎饼,炒上一碟洋芋丝,把它摊在煎饼的中间,卷成筒状,再把底部往上一折,拿在手里就可以吃了。煎饼可以说是家乡的第一美食,它都是在铁锅里做的,锅底烧火用的都是柴火,它和现在市场上卖的煎饼果子口感还不那么一样,吃在嘴里又软又劲道,如果再把辣子调美醋调酸,适时的蘸上一点蒜水,味道太美了。
记得小的时候,每当外公来我家的时候,母亲每次都会给他摊煎饼吃,无一例外。而这时母亲却变得异常严厉,把我们支出去到外面玩,不准我们在外公面前晃来晃去,可那煎饼、蒜泥拌醋水、油泼辣子组合出来的美昧,让我们牵肠挂肚,时不时的窜回家,看母亲能不能,会不会在犒劳外公时,也能让我们分享一点,但这往往是徒劳的。
后来我在外地上学和工作,每次回老家,母亲都要给我摊煎拼,煎饼虽然好吃,但费时费力,而且灶膛里必须不间断的烧柴火,烟熏雾绕,和面、抹油、摊、翻、转,工序复杂,翻的过程中不小心还会烫手。我虽然很爱吃煎饼,但不愿意给他添麻烦,总是给她说我不想吃煎饼,建议她做别的饭凑合吃一顿就得了。但毕竟她是我的母亲,她不会忘记我以前在外公面前晃来晃去的样子,也不会忘记我吃到煎饼时脸上那得意的神情,每次都执意地摊好煎饼,满意地看着我津津有昧地吃着,唉,虽然年过半百,任何伪装,还是逃不过老母亲那有着白内障眼疾的眼睛啊。
我到外地上学和工作后,回家次数变少了,每次母亲当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后,她就非常的高兴,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由自主地到村口的公路上来来回回地去十几次,看着来往飞驰的汽车望眼欲穿;当到了我要离开的时候,母亲心情变的十分烦躁,郁郁寡欢,总是嘟囔地说还没呆几天就走了,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离开家的时候,她总是买来鸡蛋、核桃等土特产给我带上。尽管我多次说过不用带这些东西,城里都有卖的,但我从来都敌不过她的推推让让,有时即便偷偷地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把东西给拿了出来,但当我返回家里以后,却依然发现那些土特产不知什么时候又倔强地出现在我的行囊里。
这几年我们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母亲的生活也改善了不少。虽然儿女们也都不同程度的,隔三岔五的给她寄一些钱,不想让她再干农活,但都不起作用,她就是停不下来,仍然习惯于忙忙碌碌,要么在自家的田间地头,拔草施肥,力所能及地参加一些劳动,要么自己经常到山坡上的去挖中草药,到街上去捡拾废品,能挣一点是一点。当我看见院子里面晾晒的远志、知了皮、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中草药,我无言以对,却无法阻止。
我知道,母亲这样做,无非是想要给我们减轻一点负担,她说你们有的孩子要盖房买房买车、有的孩子要娶媳妇、有的孩子要上学,都在花钱,我身体还算硬朗,能跑能走,尽量自己挣一点,你们就少掏一点。其实我们都知道,一个老人家,她花不了多少钱,我们完全能承受得起,也都有能力让她过上舒服的生活。但在母亲心里,这是她一辈子做事做人的原则,不麻烦别人,不依靠别人,不图任何的回报,即便这个别人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的女儿,或者是自己的孙子,这是她人生的态度,无关乎钱多钱少。
前几年,有一次母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在渭南的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星期,病好之后一回到家里,前来探望的邻里乡亲一拨接一拨,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很多年轻的面孔,送来的慰问品堆满了屋子,如同小山一样。我不知道母亲平常为这些乡亲们做了什么,但从他们的嘘寒问暖中,她的慷慨和乐善好施,她那一桩桩默默助人的往事被不断地提起,这些侧面的点点滴滴把她在村里的为人处世,一笔一笔地被勾勒了出来,但我从未听到她在我面前说起过,让我肃然起敬。
母亲已年逾古稀,一辈子生活在乡下,坎坎坷坷,她用自己那廋小羸弱的肩膀,在过去艰难的岁月里坚强地撑起了这个家。她不仅在阵痛之中给了我一个血肉之躯,也在潜移默化之间给了我坚韧、乐观、不向命运低头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