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七十年代 冬季恋歌 7
故都 冬季恋歌
老赵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冬日阳光下的旷野。他开始懂得凝视眼前的物体和仰望天空,眼睛也有了深沉与忧郁的神情,渐渐地显现出一个健康者固有的姿态,一些正常人行为慢慢地在他身上表露出来。
18)在列车上
何穗短暂的第一次婚姻,前夫是下放另一个公社的知青。她与前夫离婚后,带着一个二岁大一点的女儿,第二年与老赵结了婚。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她考上了美专,毕业后在学校当老师。
对何穗的了解,就是这些了。雨秀几次去看她,都遭到了何穂的拒绝。何穗不愿见到自己,让雨秀很难过。从此后也没再想起去看她。有时和小文在电话中偶尔提及一下何穗,过没多久也就忘了。
至于何穗是怎么嫁给老赵的,小文也说不清楚。何穗在信中,也似乎是有意轻松地说了一下。
在从大叶往西山的火车上,雨秀把多年前小文与自己俩妯娌之间的对话,说给春子听:
“她第一个男人无论是德行还是素养与何穗相差太远,甚至是格格不入。去食品站看何穗就在畜牧场偷了一只鸡,掐死埋在稻田里,被人抓住送到公社,让二哥放了。那时候他已经跟何穗结婚了。大家都知道何穗与我们家的关系,没有说出来。听说这人生活也不检点……修子当心——”
看到思修把汤碗挪到台面边沿要倒下来时,雨秀赶紧伸手把碗往台中间端过去。
“伯母喂你好吧?”雨秀双手把思修往怀里搂了搂。
“让他自己勺。”春子用手把儿子小手里的汤匙往碗里拔了一下,让思修继续自己吃。四岁的思修朝父亲望了一眼,还是一勺一勺地规规矩矩从汤碗里勺汤喝。
“好棒。”思冬一定是被漫画里的故事打动,大声喊出声来,自己拍着手,“在这么高高的天空中奔跑感觉好好哦,好像要把这个世界一脚踢下来。”
“别这么大声。”雨秀朝儿子斥责道,“说了二遍了,公共场所不要喧哗,这是礼貌。你还要带弟弟妹妹哩。”
“哎呀,”思冬拍打着思修的肩,“开着飞船在天空中叫你们,真的很棒啊。”他并没有在意母亲的斥责。
“大吼大叫的,就缺教养。”春子朝侄儿低声喝了一句,“会让人讨厌。”被叔父一喝,思冬嘟了嘟嘴,装作畏惧的样子,没再作声了。
思修在吃了几勺汤汁后就已经吃腻了,他在拿着汤匙玩。他每啜饮一口汤就啧啧吐出舌头,朝大家望着。思冬刚才的叫声,引起他的兴趣。
“给我看看。”思修放下汤匙,把头凑到思冬跟前,好奇想要往书里看个究竟。
“好象腾云驾雾的感觉……”思冬把手反过来举在思修眼前让他看,另一只手指着上面的画告诉思修说,“开着宇宙飞船从云层里钻出来,把我们地球上的人送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开辟一个新天地。懒人和坏人只能留在地球上用手抓泥巴吃,吃完泥巴再去搬石头比力量,谁的力量大才可以吃上饭。然后……下一页?”
“编得五花八门的。现在思想大解放,儿童的书稀奇古怪的。摊子上买的吧?”春子看着思冬问。
“很便宜。二毛钱。就在大院门口有得买。”思冬得意地回答叔父。十二岁的思冬与叔父春子相处多一些,常常在叔父家里住,也养成喜欢看书的习惯。
“把何穗的画板画笔丢到河里,还动手打她。何穗这个性格由得了他吧?这事不久之后,何穗就与那人离婚了。”雨秀还是继续谈及何穗的情况。
“简直就是个恶棍。”春子说,他把视线移向窗外,望了一眼收回还是投向思冬思修俩兄弟的身上,顿了一下,又说,“她结婚太快了,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
春子把自己知道何穗的情况说出来。
“那人嘴巴甜,德行差。刚刚认识的时候把何穗哄得迷迷糊糊的。”雨秀用手轻轻地拢了拢思修的头发,说了一句后又说,“我记得何穗当年在我们家住,说过只要男人一门心思喜欢她,她立马就嫁给他。持有这样的心态怎能有好的婚姻?”
19)回故乡之恋
列车碾过另一条轨道上时,车厢猛地一下摇摆了一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没多久,车窗外开始出现连绵起伏的群山,频频呼啸而过穿越遂洞。列车每次钻出遂洞,在白与黑、明与暗刹那间的光线交替中,犹如划过闪电的光芒。这让孩子们兴奋不已,他们都会发出啧啧称赞的欢呼声。
整个车厢弥满着人的嘈杂声,还有人吹奏的口琴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年轻男女的笑声……甚至还可以听到化肥袋里鸡鸣的声音。社会骤然转型,在这样的车厢里可以听到各种声音。
思蕙过来了,她说她吃不下饭。刚才问她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说吃不出饭的味道。去了隔壁的包厢让婶喻蓓教她学习课程,喻蓓教了她一会儿,她学习也学不下去,看带来的书,也看不进去。总之,她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总是会有很多理由。
雨秀赶上计划生育二胎的末班车,生了眼前十二岁的儿子思冬和快十岁的女儿思蕙。
“饼干呢?”思蕙伸长脖子掂起脚尖到处看。她把自己的一只手搭在叔父的臂膀上,示意叔父替她把饼干拿出来。她知道自己不吃饭,妈妈不会让她吃饼干。
“上面哩。”小小的思修用手指着上铺告诉姐姐。
“为了饼干,拒绝吃饭吧?”春子对侄女说,他站起身,伸手从上铺拿下来一盒饼干,递给侄女,并把自己的身子往窗户里挪了挪,让思蕙坐到自己身边。
“不给。让她饿着。”雨秀故意板着脸对女儿说。
“我在那边睡一会儿。你看着他们。”喻蓓随后走进来对春子说。她满脸倦容。
“知道了。”春子朝妻子看过去一眼,回答道。
“修子我带着,你好好睡一会吧。再过五个小时就到了,”喻蓓对弟媳笑着说。
“嗯。”喻蓓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这次回来,听听爸的意见。我们都想你回家来。”雨秀待喻蓓离开后,问春子转业的事。
“爸说还是听喻蓓她爸的。”春子回答说。他的岳父喻志奇军长已经有言在先,春子转业只能留在大叶。他说他就一个女儿,不能让女儿离开他身边。
“反正你哥要是转业,一定得回来。我是不想在外面了。要不回一趟家多麻烦。”雨秀以坚决的口气说。
“以后交通好了,也没什么麻烦。”
春子转业的去向,家里分成二派:女眷、弟弟云子包括振岩振实二个堂哥非要春子回来,在西山或在长河工作,这样与父母兄弟姐妹可以时常一起相见;父亲和兄长振林则随春子自己的选择,如果喻蓓和她父亲要他就地转业留在大叶,他们也同意。
为了能够转业,春子答应了喻蓓和他父亲留在大叶。这次喻蓓很高兴陪丈夫带着儿子回来,也同意春子可以在老家住久一些。
春子把雨秀喻蓓孩子们送到长河,就会回冬塘。周瑞年对春子说,他自己也有七年没回冬塘了,既然大家都来,思冬思蕙俩个孙子耽误课程回来,就一起在老家团聚。他让春子先回牛家塆老宅和振实云子把房子收拾好。
周振林参加会议后,过几天随后回来。
雨秀三天前收到何穗的信后,马上跟丈夫说了。周振林看完信,这次出乎意料答应得很爽快,给弟弟春子打了电话,并且当即联系车站把车票订好。
春子执意要转业,周振林知道自己留不住弟弟。春子已不再是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那个愣头愣脑的男孩,怎样筹划自己的人生,春子有他自己的打算,而且也得到了他岳父自己顶头上司的同意。
思蕙背着身子嚼着饼干,她这个样子,就是不让妈妈看到她吃得太多,她会不会把这一次的饼干也当作下顿饭一起吃完?雨秀不时地侧目朝女儿瞅一眼。她身边的思冬思修完全被连环画里面的故事情节吸引住,他们饶有兴致地把脑袋凑在一起咕咕唧唧的。俩兄弟沉浸在书中那神奇的世界里。
雨秀翻包包拿小镜子照脸时,春子看到露出来何穗的信。
“这封信,要保存下来。”春子朝雨秀说。他不能明说让孩子们听到,更不能让喻蓓知道。
“呶,一直放着哩。”雨秀朝自己身上的包呶了呶嘴,低声地告诉小叔子道,顿了会儿,一边把一面小圆镜对着自己的脸梳头,一边象是在自言自语说,
“我一直想,那年冬,在我们家住的那一晚,她是那么向往爱情。可结果……”
“何姐怎么能轻松得起来?“春子略有所思地说,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并非与对面的雨秀姐交谈。
“照你这么说,何穗并非满足于现状?”
“何姐怎会满足于现状?”
春子微笑了一下,回答雨秀姐。雨秀把举起的镜子放下来,目视着春子,她还想听小叔子继续说下去,但春子不再言语,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致。
小叔子这种不置️可否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连丈夫都这么说弟弟:春子习惯于长考,三十岁不到的年纪,象父亲一样,身上蕴含着成竹在胸气势磅礴的魄力。他手不释卷,看书的时间总是不够用。这也是周振林雨秀夫妇常常把儿子思冬往叔父家里送去的原因。
他的这个个性,把妹妹雪秀害苦了。不过他短短的几句话,把何穗信中表述剖析得很清晰。
“一股纤细强韧的力量,优雅的秉性,目测深渊的思想,谙熟的人生与其简单的生活互挽。在其条理明晰之中,隐含着一点儿淡淡的忧伤。”这是春子在何穗信笺写的评语。
至于何穗为什么还会有那么点儿忧伤,春子没有说出来。他想既是坐在对面的嫂子雨秀姐心里明白也不会说出来。
“何姐照顾老赵,到底是哪一年?个个说得不同。”春子问。也许他觉得不应该这样漠视视自己亲如弟弟的雨秀姐。
“哪一年?应该是爸去县里工作那一年吧?”
“姐你和二嫂怎么都说不清呢?”
“是呀,之前何穗也是一直在照顾老赵,真正做起来是那一年把老赵接回她家过年,小文带何穗找了爸,为了老赵房子的事……是爸去县里工作第二年,七六年冬吧——”
20)郁抑的心
一九七六年冬,岁暮二十四农历小年的早上,何穗一边洗脸一边望着老赵。老赵领着一只狗朝外面走去。
今天过小年夜,何穗把老赵接回家来。
何穗没有叫住他。老赵现在正处于意识恢复的状态中,狗在前面沿着路边向阳的一边走,老赵在后面跟着。他的右手柱着一根竹拐,左手的断胳膊何穗跟他用条绳子绑了起来。绳子染成绿色,又粗又长,一直缠绕到他的肩膀上。
第一次刚来何穗家的时候,他的这只断了的胳膊挎着一个包袱,完整的右手端着一只破碗。这种情形下,他巳经在流浪乞讨的生活中过了一年多。
他得到了很多人的照顾。人们偷偷摸摸地往他碗里放吃的,给他送来衣物被褥。
他四处游荡居无定所,不停地躲避,变换自己的栖身之地:茸房、土窑、防空洞、人家的猪窝……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舍离开冬塘离开乌浟。
一段时间不见断臂老赵,人们会四处找他,给他擦洗干净身子,把一身沾满蚤虫的衣服换下来。后来简约芳还带动了几个医生护士,给他流脓的手臂换药,悉心照顾他那只断臂。也正如此,老赵才活了下来。
狗从草丛中爬出来,蹦哒着四肢绕着老赵的身子蹿,老赵也高兴逗它。老狗蹿到他身边时,老赵利索地一把抓住狗,抱进怀里。
老狗被他抱起来后,非常驯顺地蜷伏着身子,把两只前腿搭在他胸前,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阳光隐约投下了树的阴影。大地在晨光初照之下,笼罩在凛冽的寒冬里。老赵把狗抱到一棵树下坐下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把梳子,开始给狗梳理起毛来。
老赵把狗照顾好了,他的病也就好了。这是何穗交待他的话。
老赵一边给狗梳理毛,一边很蹩脚吹着“雄纠纠气昂昂”的口哨。他沐浴在和暖的阳光之下,露出舒畅的笑容,悠闲地享受着不受干扰的时光。
老狗嗡嗡地叫了起来,把趴在老赵怀里的身子动了动。老赵把狗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在朝阳的照耀下,老狗在地面上叉开四肢,撑了撑身子,再弓起背,猛地一声狂吠,撒开腿猛然向前跑去。老赵顺着老狗奋蹄直追的方向,这才看清楚土堆上有二只一大一小的猫。
看到二只猫在一座小山丘的脚下遁入一个洞里,他记得自己在这个小山洞里度过一个秋天,后来有人把它挖大当作防空洞。
他们将挖出来的土堆堆在外面的草地上,他和何穗刚刚开始搬过来的时候,在土堆上种过蔬菜,如今成了小动物晒太阳的地方。防空洞也成了野猫的庇护场所。
那是以前老赵不同的梄身之处。相关部门还是给了老赵的房子,但老赵不敢在房间里住。给他的房子是筒子楼里的一间房,人来人往,让老赵恐慌。他怕有人突然把他带走。
何蕙带着老赵在河边开垦另一畦菜地,这土堆就荒芜了。大概是新挖出的土壤肥沃,上面长起成簇的芭茅草。这芭茅草在严冬本该是枯萎的季节,但它的底部的绿色泛着苍郁遒劲的光芒。
菜畦地的主人在墙体上每隔一段距离,别具匠心地把砖石砌筑成梅花形状的墙面。围墙绕着菜畦地的周围,像一道自然流畅的线条。不远处的树枝和竹杆围起来的篱笆墙下有一堆一堆垒得整整齐齐的砖石。看来后面一段也在把树枝和竹杆的篱笆换成砖石墙。
乌浟河的水在菜畦地的另一端静静地流淌。从宽广的河流里分岀来流经山脚下的溪流,却只有细细的水流流过小溪中央,齐人高的芦苇和乱蓬蓬干枯的野草,遍布在河与溪流与山地之间。
河的两岸那些菜畦地和稻田里,在冬日荒芜的季节,几头放养的牛漫步其中。这时四周寂静无声。从这里望过去,就是一幅冬日旷野恬静的乡村风景山水图。
老赵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冬日阳光下的旷野。他开始懂得凝视眼前的物体和仰望天空,眼睛也有了深沉与忧郁的神情,渐渐地显现出一个健康者固有的姿态,一些正常人行为慢慢地在他身上表露出来。
我的七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