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

姐姐,我是阿曼啊。
又是梦。
梦里只有她自己,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别的可以看到听到闻到触碰到的任何物质,只有她。她看见自己在那片虚无里,不知是漂浮是下沉或是静止。意识俯视着身体,静默着。
时间很漫长,她有些困倦,意识回归肉体。一瞬间五感尽失,迷迷蒙蒙的,很舒服,有点儿不想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到风——有什么人在颈边轻轻地吹了口气。“姐姐,我是阿曼啊。”她随着这句话清醒,睁开眼睛,看到了黑。长夜般的黑暗驱逐了虚无感,她终于觉得自己是站着的,四顾无人。耳边传来呓语般的声音:“我是阿曼。”
兔子已经死了,可心脏还活着。
是实验课,老师在讲肺水肿的动物模型。扫了一眼桌子,手术刀眼科剪止血钳注射器麻醉剂都在。手里还有一把修眉刀,新的,很锋利。不对……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剪掉颈部的毛,剪开皮肤,筋膜,肌肉。头发垂下来,蹭得脸痒痒的,她想拢一下,可手上沾满了药和血。助手在桌子另一侧准备着,她想叫她帮忙,却有点看不清,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雾的镜子。好像,还是不大对,可是哪里不对呢。
“咔嚓”“呲”,还有隐约的回声。真是安静,她想。她并没有发觉屋子里只有她的声音,每一个细微的响声都被无限放大。横切口,T字形,打结, 倒V,输液,对面的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她摸了摸兔子的心跳,依旧很安稳,成了。
对了,还要记录数据,手上有血,让别的同学来吧,她终于从兔子身上挪开眼睛。嗯?人······人呢?她想喊一个什么人,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名字甚至称呼都想不起。她换了很多次工具,好像都是随手一抓。周围的一切像是隔着毛玻璃,只有兔子是清晰的。
她很茫然,恍惚中手指摸上了刀锋,刺痛让她恢复了清明。诧然地看了看手里带血的刀片,可她拿的明明是止血钳啊。对面的人依旧像是蒙了雾的镜子,模糊的人影看着她,等她继续这个实验。镜子?她试着触碰助手,可她的手落空了。定了定神,她一步步地继续下去。
输液器的滴答声缓慢而稳定。也许过了很久。给兔子静脉注射了整整一针管的空气,那小东西只是轻轻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一层层剪开它的皮肉,像是质量还不错的棉布,发出“咔擦”的脆响。伸手换成大剪子剪断肋骨,胸腔暴露在空气中。兔子已经死了,可心脏还活着。青色的血管爬在上面。
“怦”“怦”
她不想看,却移不开眼睛。
“怦”“怦”
有些,晕。
“怦”“怦”
她终于扶住了什么,是她和助手之间的东西——可刚刚,是没有的。拿开手,蒙蒙的雾被擦掉了一些,她看到了自己。
“啊!”她惊呼着后退,对面的人却微微地笑了。那人亮了亮掌心的东西,是修眉刀,有血滴落。有些困惑的,她看向自己的手——同样的刀片。抬头时,那人的手直直地递了过来——剪子不知何时到了对方手里——没有什么拦在那里,她刚扶住的似乎只是幻象。她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桌子上。
“姐姐,那样安稳的永眠,你不试试吗?”有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如同叹息,带了满满的蛊惑。“阿曼?”她知道回头也看不见什么东西,索性不去找。“姐姐,你看它的眼睛——多么瑰丽啊。”屋子里已经失去了助手的踪迹,似乎从未出现过。她看到了兔子的眼睛。瞳孔已经散掉了,像一片玫红色的海,深不见底。有光透出来,她抬手遮了一下。这是,卧室?
已是八九点钟的光景,床单上有一小片红,在阳光下亮的晃眼。她没注意这些。她盯着挡住阳光的手,腕上有几道刀痕。她想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直到阳光迈过眼睛,才想起一句话,“伤口像是婴儿的嘴”。可她的一点都不像,刀片太锋利了,皮肉并没有翻卷,倒是有点像上古计时的刻痕,四竖一横,串成串串。“阿曼,这样是不会死的。”她挑眉,用刀片添了一竖——腕上也是一个串串了。
那种柔软却有力的触感还留在掌心,谈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
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懒懒的不想动,她瘫了一会儿还是爬了起来,当然不是因为勤劳,而是她闻到了楼下炝锅的香味儿。把脏衣服和床单一起塞进洗衣机,洗漱化妆,换了一套衣服。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选了一条绣着小燕的帕子系在腕上,细细地打了结。出门前照了照镜子,又在发梢做了小小的卷。到常去的饭馆买了一份米饭一碟小炒,收银的大娘一向健谈,这会儿又看着她的手绢碎碎念:“姑娘的活儿真好,现在的女生呀,会这活计的不多啦,现在我岁数也大了,叫媳妇儿给纫个针都不情不愿的,小孙女儿想学她妈也不让……”她笑着附和,一边聊天一边吃光了饭,告辞离开。走的时候打包了一屉包子。出门时被身边的男人拉了一把,一辆自行车擦着她的衣角路过。手腕很疼,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回头对男人笑笑,道了声谢。
唔,好饱啊!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无聊地刷了会儿手机,打了很多个哈欠,叫什么来着,对,“饱暖思淫欲”。她被这句话逗笑了,铺上石榴色的床单,把自己大字型砸在床上,又看见玫红色的海。
虽然像极了床单的颜色,可她知道那是兔子的眼睛,瞳孔深处有诡异的光。她摇摇头,想要继续这个实验。
“怦”“怦”
被奇怪的情绪驱使着,她握住了那颗心脏。许是血液的缘故,上面滑腻腻的。兔子死了好一会儿了,它变慢了,更接近人心跳的速度——它应和着她的脉搏,要从她手里跳出来。她立即松开了手。
潜意识里很害怕吧,她在床上蜷成了小小的一团。有些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她仰面看着天花板:“阿曼,这一点儿都不好玩。”稚嫩又邪魅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可是姐姐,你看到海了吗?还有,深渊?”那种柔软却有力的触感还留在掌心,谈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她扯过被子把整个人都蒙进去。良久。“姐姐,你骗我。”她没有说话。阿曼兀自喋喋不休:“姐姐,你不想走了,我知道的。楼下的老太婆和你说话的时候,那个猥琐的男人拉住你的时候,流浪狗扑过来的时候,你忽然看到阳光的时候,对吧。姐姐,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你不怕死,我却不贪生。”她依旧沉默。孩子的声音带了委屈的意味:“姐姐,你总说你还有事情没做完,可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就是不要阿曼了。”她猛的掀开被子坐起来:“阿曼,我们出去。”
小区外面的雪还没有扫干净,行道树青绿色的叶子被砸了下来,一上午过去,早被人踩踏的不像样子,绿色的血晕开在白色的雪里,在冬日正午的暖阳下有种惨烈的味道。她长长呼了一口气,对小人解释:“阿曼,我是真想过不要你的,但我没有骗你。你说得对,我不怕死,却总归是贪生的。红花绿草,飞鸟鸣虫,每次看到‘生命’的时候,就会觉得,这世界真好。”感受到小人儿的躁动,她看着被人间割的细碎的阳光,笑了,“可是这么好的世界不是我的,我只是在等这场雪。”孩子沉默一会儿,低低地叹息:“姐姐啊。”
回家收好晾出去的衣服。选了好久,换上一套紫色的裙子,仔细地补了妆,从厨房最高的柜子里搬下一个大箱子,里面是当初心血来潮买的高脚杯。
她叮叮当当摆弄了好久。
呼——,睡觉,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从抽屉翻出安眠药,倒了两粒,想了想,又加了两粒,就着半杯红酒咽下去,杯子放在了最上面。
那块小小的肌肉依然在不断的收缩、舒张,试图泵出早已流干的血液。
“姐姐,完成最后的步骤吧。”她又回到了实验室。“最后的步骤?”她努力回忆着。下一步应该……摘取肺叶。在哪里?用止血钳拨了拨打开的胸腔,她在心脏下面发现了粉白色的肺。触感顺着视线传到掌心,她不想碰,那东西还活着。
剪开了全部的肋骨,绕着实验台转了一圈半,止血钳、镊子、小剪、甚至是注射器,全都绕不开心脏。她不得不再一次把心脏和肺叶都握在手里,把它们一点点的全部摘除。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闯进六楼那个独居女子的房间,大概会被吓到:睡着的人呼吸平稳,侧身躺着,右手捏着刀片。凑近了就会看到她一层层划开了手腕的皮肤、肌肉,几乎要露出腕骨,却不停手,刀片把手腕弄得乱七八糟,好像在寻找什么。
第四下,她剪开了一条血管,充盈的心脏迅速干瘪下去,温热的血灌满了胸腔,腥味儿一下子冲出来。很难形容手浸在血液里的感觉,粘稠,滑腻,像是蜂蜜,也或者是油,它在变凉,凝结。
“咚”“答” 液体滴落的声音和怀表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人想起倒计时。
第七下,她剪掉了整个心脏,那块小小的肌肉依然在不断地收缩、舒张,试图泵出早已流干的血液。她忽然就慌了,周围什么都看不清,慢慢浸染了玫红,连那只兔子都不见了,只剩下捧着的小小的一团肉,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她在海里。
次日,约好了出去爬山的旅伴在她楼下等了好久,忍不住跑上楼去,门没锁。不久后。惊叫声回荡在小区里。十分钟后,警察和医生挤满了房间。十四个高脚杯叠成尖塔,几乎都是满的。死去的人左手半浸在塔尖的杯子里,腕上的伤口翻卷,真的像小孩子的嘴了。桡动脉被完全挑开,手法暴力却精准。急救医生和法医面面相觑,见了鬼似的。她听见那些人的私语。“按照酒杯容量算,这些血,差不多是她全身的血量了。”“只是桡动脉啊,主动脉破裂也不至于这个样子。”一个年轻跳脱的医生嘟囔了一句,“感觉是有什么东西抓着心脏,把所有的血都挤出来了。”
阿曼,我们回家。
“姐姐。”
“嗯?”
“我们回家吧。”
“再等等。”
现在的自己,算是灵魂吗?她俯视着整个房间。刑警们一寸一寸的搜索一无所获。有几个人看着满满的十几个高脚杯无从下手。法医和痕检捏着修眉刀片比对伤口。站在一边的男人长得还不错,是那天拉了自己一把的,正叉着腰吩咐什么。
这个房间正在被什么吞噬着。声音渐渐隐去。所有的东西一个个变成黑白,又消失不见。她有些难过,她知道她将永远失去这些了。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真的有很多事情没做,手机软件里有两张没取的电影票,喜欢的作家新出了书下星期签售,多年不见的老友月末有聚会,电脑的加密文档里有写了一半的小说——叫做《预谋自杀》,它的倒计时还有三十七天。这场雪太突然了,树叶没来得及变黄,她也没来得及准备。她想象着大家听到她死讯时的表情。可死亡是不可逆的操作,有些话永远说不出了,无论是对不起,还是我爱你。
当视线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她回到了最初的梦里。在虚无中,最后一滴血无法滴落,凝在了指尖。身后——如果灵魂也有身体的话,她的身后亮起来了,像黎明的天光。
时间到了,她不再想了。
“阿曼,我们回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