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

2019-11-05  本文已影响0人  谷式溪

松寒山上,聂氏师门的院落静悄悄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山岚云雾,穿过层层枝桠,抵达屋内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了。钟晚晴烧了水替师傅梳洗。她的师傅几日前中了毒,现如今长睡不醒。师叔来诊过,只要她按时替师傅梳洗,免生异味,饮食一概无需供应。

有些微阳光洒进窗棂,碎星似的落在师傅的白面朱唇上。她的师傅是世间罕有的美人,长眉若远山,妙目笼翠烟,活像是洛神赋中走出的神女,身姿绰约而又风情无限。钟晚晴扶起师傅,将她拢在自己同样柔弱的臂弯里,取了篦子为师傅梳理长发。三千青丝如瀑,入手温凉如水,譬如西子抚膺,格外堪怜。

倘若这样的师傅被旁人看了去……

钟晚晴神思恍惚地想着,没留意手上的力气,扯断了师傅的几根头发。

同为女子,钟晚晴心里少是有些嫉妒师傅的。无论何时何地,追慕师傅的人总是那么多,而美人如花隔云端,她就成了追慕者的退而求其次。同师傅拒人千里时的游刃有余相比,她就显得太过幼稚可笑,像个受了惊的雏鸟跌跌撞撞地飞到另一头房檐一般仓皇。

她也很想像师傅一样,每时每刻都那么从容。倒不是为了遍游芳丛,而是为了她的师弟。

钟晚晴想到师弟,就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眉眼一弯,弯出一点温柔的月光。说是师弟,其实比她还要大两岁。师弟姿容冷峻,行动潇洒,年纪轻轻就因查案如神任了大理寺少卿一职,好几家女儿暗许了芳心。只是师弟委实有些不解风情了些,眼里盛得下天地山河,查案时也明察秋毫,却偏偏看不见眼前百般示好的小师姐。

想到这儿,钟晚晴委屈地撇撇嘴,抬手用手背擦了把脸。她原本想着,等师弟在京城中安顿下来了,就请师傅出面,替她说定这一门姻缘。谁曾想师弟进了京城就再也没有过来过,倘若不是这次师傅卧床不起,只怕是要老死不相往来。

钟晚晴低头亲了亲师傅梳净的长发,带着三分俏皮的笑意小声道:“委屈你啦,师傅。”

她将微湿的长发拢作一处,替师傅掖好被角。屋里隐约有种不好闻的味道,很像是腐木散发出的异香,闻久了令人胸闷气短。师叔曾说过,这山中的林野之味不可久闻,特意制了许多线香。钟晚晴从架子上取下线香点上一盘,清冽干净的薄荷香渐渐盈溢开,钟晚晴深吸一口气,但觉耳目一新。忽而一声古琴铮然,如岩下水滴堕入古潭,悠悠涟漪连绵,安然静谧。

钟晚晴回过身,躬身行了个常礼:“师叔。”

师叔静静地坐在琴后,微微偏过头,苍白的指尖犹搭在琴弦上,似在思索下一刻应往何处。钟晚晴微微一笑——她的师傅总说,古琴性灵,须时时以心养之,以高山流水之琴奏下里巴人之音,是弹不出韵致的。师傅平日里弹琴,是竹吟松浪,是空谷石兰,固然高雅别致。但师叔的琴声中,却有九天鹏举,浩浩然如长风过野,此刻却要作幽兰操,着实有些拘束。

“师叔,养琴之事还是让我……”

师叔奋力一拂,以暴戾的琴音打断了钟晚晴的话。紧接着气势猛然一收,如鸢飞戾天后返还巢穴,以羽翼守护一丛细竹,颇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温柔。

钟晚晴退到外屋烹茶。先前舀出的凉茶倒回滚沸的茶锅里,发出哧哧的声响。她隐约寻摸到师叔问道多年不得其果的答案,却还有些不得其解。茶已二沸,茶沫轻云蔽月似的,却被她搅得絮雪纷纷。钟晚晴的心里乱极了,直到水汽蒸腾烫到了手,她猛然一缩,才想起来该把第三盏凉茶倒回去。

凉茶入锅,沸腾的茶水又安静下来。钟晚晴心里也像是被浇了冷水一般,记起许久以前,师叔纠正着师弟的身法,眼睛却是带着笑,看向师傅:“偌大天地,万物有灵皆堪怜,独一人在侧,最为可爱。”

钟晚晴有些麻木地再一次认清一件事实:她的师傅这些年,可真是撩了不少桃花。

茶水三沸,钟晚晴用茶水洗过茶盏,再将茶水倾入,方捧着茶盘进了屋,奉与师叔,而后自饮一口——烹茶的火候过了,入口有些许苦涩,过喉并无回甘。她正暗自懊恼,房门却再一次被打开。钟晚晴转过头去,就见门外人身形颀长,单薄的墨缁斗篷带着尘埃落定的洒脱。

是师弟归远道回来了。

“师弟!”

她理应仓皇无措地坐在师傅榻前,理应无助并泪眼娑婆地望向她的师弟,再故作坚强地哽咽地道一声:“师弟,你可算回来了,师傅她……”可是她一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就满心欢喜,恨不得把最甜最美的笑绽放给他看,哪里还顾得上掩饰什么、假装什么。

师弟如她所愿,将目光凝在她身上,毫不避讳地紧盯着小师姐的双眼。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以至于钟晚晴都不得不按捺下自己心头的狂喜,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弟……做什么这样看我?”

归远道的手沉沉地压在刀柄上,压出了不容抗拒的冷峻气势,向着钟晚晴这边徐徐走来。短暂而又煎熬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道:“钟晚晴。”

这三个字说得极为冷漠,也极为艰难。归远道轻轻一叹,垂下手卸下一身伪装重新开口:“小师姐,平白无故的,你为什么要害死师傅?”

钟晚晴被这突如其来的讯问给问蒙了:“师弟……为什么这么说?师傅只是中毒昏睡过去,并没有死啊。何况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是我害死了她?”

“你的眼睛里从来藏不住东西,还敢说没关系?”归远道猛然上前,抓住钟晚晴的手腕将她拽到师傅榻前,厉声道,“你仔细摸摸师傅的脉搏!尸首都已凉透了!你下的毒虽能让人面容如生,但尸首就是尸首!枉费师傅一番苦心,平素最偏爱你,最信任你,你也真狠得下心动手!”

钟晚晴颤抖着指尖去探,果然已经没有了脉搏。

师傅死了。

她浑身颤栗,开始回想这几日的一切。对,是她为了见师弟一面,向师叔讨要了药材,配成失魂散给师傅服下。如此,她便能与师弟共侍榻前,待到师傅醒转,她便可以拉着师弟,求师傅指婚……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师傅!哪一步错了?哪一步错了?

“是!是师叔要害我!是师叔把失魂散的药材换成了毒药与我!是师叔!师叔!”

钟晚晴顾不得仪态,转身就要去找师叔对峙。归远道死死地扣着她的脉门,在她身后道:“师叔一年前与师傅切磋,伤了命门,早已羽化登仙,如何害你?”

钟晚晴如遭雷击。

她四肢僵硬冰冷,缓缓回头望向房里。房中琴声悠悠,暗香袅袅,榻上的师傅也转过头看向她,目光怨毒,红唇如血:“为师最疼你的啊。”

房间暗处,师叔从容不迫地弹着琴,亦笑得阴森可怖。

钟晚晴不知怎么,生出一种无处可逃的恐惧感。她张着嘴一声也喊不出来,背后撞上师弟的胸膛也没有察觉,仍是连连后退。归远道伸手扶住她,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小师姐,钟晚晴才回过头,骤然回神,简直要把肺腑都扯碎一般,崩溃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归远道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明白钟晚晴状态不对。他利落地一记手刀将她打晕,抱到屋外送上马背准备回京。临行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内,他的师傅躺在那里,面容如生,神色安详,不带一丝防备,眉眼是不曾见过的温柔。

归远道短喝一声,催马下山。钟晚晴无知无觉,靠在他背上犹自颤抖。归远道隐约觉出事非所料,屋中尚有许多疑团等他去解。

但是眼下,他更觉得,偌大个天地,到底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残阳半垂,松寒山上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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