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和风/历史】爱之真谛,血之真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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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承四年,秋津岛上平安的治世似乎如同将败的樱花一般走向没落。
朝廷公家权威尽失,旁门派系林立,武士们各个割据站队,环伺京都。走出朱雀大道,远离平日的繁华景象,四处可见枯瘦百姓和一个个为生活而不惜成为杀人恶鬼般的盗贼。
但至少在近畿的摄津,你是看不到那些阴暗处滋生中的危机。
时节正逢天气将寒,而今日则是最近不多见的晴日,或许是赏樱的最后时节,这边随处可见踏屐歌舞的歌伶,伴舞陪侍的白拍子,只穿表袴的抬轿脚夫,当然少不了的就是品花吟诗的公卿华族了。
“果然靠近西国的地方就是好看啊!”轿里的祝鹤不由得惊叹一句,自幼生活在东海道志摩国的她还曾未见过近畿这边繁华且美丽的地方,“只是不懂父亲大人为什么不让我们进京看看呢?”想到这里祝鹤还不由得牢骚了一句。难能有机会经过,但是却不能进京一睹眼福,着实伤透了久住东国府里的大小姐的心。
“大小姐,有什么事吗?”轿里的牢骚很快让轿外的盛亲凑了过来。
“谁?”“是在下,盛亲!”祝鹤知道是自己家的奉公盛亲,心里轻松,突然故作镇定一句。
“只是,有些想解手,随意抱怨几句。”
“恕在下无礼!”盛亲不由得有些尴尬,隔着轿子的帘幕连声道歉。
“那么能否让轿子稍作停留,让私逗留一下。”祝鹤的心里其实只想看一看景色。
“非常抱歉,然而情况不能让大小姐方便,我们很快就要到摄津的武库了”
“真是的,又是父亲大人的意思吧。”
“是的,令尊大人终于决定要去兵库少允那里”
“是平家的人吗”
“是的,但是想必大小姐应该见过,正是是之前的中务大录平政盛,后来左迁成现在的兵库少允,同时还有他的独子平政清,不,现在应该说是弹正少疏大人了。”
“平政清!”祝鹤的心颤动了一下,那是两年前朝廷豪族平家与作为志摩守的父亲宴会上认识的俊美男啊。一下子许多记忆和誓言纷至沓来,春心萌动的祝鹤突然连忙吩咐:“既然这样,那我们快点吧,快点!”
“只有二里路了,大小姐为什么突然着急?”
“我……我只是想快点方便。”祝鹤一个说辞很快把不解人情的盛亲打发走了。于是很快轿子离开了赏樱处,走进了田野包围的山阙之处。
武库府邸,平政盛与志摩守源素政正在讨论。
“少允大人,就是这样,朝廷里源平两家总是争斗不断,而后白河法皇身边更有混水摸鱼的小人奸臣,只有和睦才能迎来太平治世啊!”
留着胡须的源素政喝了一口茶,对面的平政盛则打开扇子,说道:“志摩守大人此话有理,然而我们现在虽为源平两族之人,可无权无势,怎么能改变天下呢。”
“这是啊,但是如果现在能在源平两家以联姻串线,结下血亲,或许能挽回一点。”
“那我们要做媒,该让哪位少将公子和哪家千金结为连理呢?”
“我想就从我们两家开始吧”源素政很快投以示意的眼色。
平政盛不由得轻笑:“志摩守大人,你可真和当年与我一同戎马时那样大胆啊!”
源素政则托腮:“是啊,保元之乱,你我一守一攻,相得益彰,才各自脱颖而出,获封官爵。”
“是啊,可我还是不喜欢舞枪弄棒,后来自愿贬官,到这做一个清闲小吏。”
“我也因病卧床,没有参加后来的平治之战……”
感觉自己失言,源素政突然不言,毕竟平治之乱正是源平两家对立之战。
而平政盛也不知说什么,不由得也没了声。两人看着茶杯中的冲茶渐渐没了热气,却不知说何。
房檐的风铃为风吹响,吹过婆娑树叶的风带来了一丝车马行人的骚动。
无言的尴尬被一阵脚步声打破。
“少允大人,志摩守大人家的千金前来拜访!”
“哦,正好祝鹤来了呢!”见了志摩守先开口确认,平政盛便同意入见了。
房门被拉开,祝鹤以跪姿从门的一侧缓缓进入,身着平素而不失身份的衣裳,秀发虽未被经常打理,可是解开发束后有一股奇特的飘逸感,散发着东国特有丁香的芳香,虽然没有西国女子的矜持庄雅,可是有了不少武士之家中的大气和巾帼气质。
“啊,志摩守大人的千金现在可是长得越来越亮丽,真是受了弁财天的福气啊,东国竟然也有这么一位大美女,志摩守,这可真是羡煞旁人啊!!”
面对平政清的句句称道,志摩守连忙谦虚回礼,“然而还是西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田产丰腴所以才有那么多白净典雅的美人,鄙家小女怎敢相比。”
“可是我们东国的女子还能舞弄薙刀,骑马弯弓,这可丝毫不输给你们西国的男人啊!”
祝鹤突然插了一句,把源素政的脸僵住了。
“少允大人,这可别介意啊!”“哈哈哈哈,志摩守,祝鹤说的没错啊!”
平政盛收起扇子,眉毛一皱,继续说道:“关东自古险恶,而源家的坂东武士们能够镇住这里,想必习弄武斗,也是必然啊,而我家唯一的犬子整日过惯西国的快活日子,荒废武艺,今日催他去狩猎一番,不知道有没有回来了……”
话音刚落,庭外马声嘈杂,一声随意不羁的哨声过后,一位翩翩少年,背一把长弓,别一根笛子,轻浮地下马,还将马后箭袋中的几支樱花取了下来,在一名黑衣老家臣的陪伴下进了庭院。
进了庭院,少年俯身说道:“父上,回命……”
少年的眼神不自觉地瞄到了正在退到屏风后的祝鹤,心中一颤。
“回命……回命……”
“回命什么啊,难道看到志摩守家的大小姐把持不住了吗?”平政盛突然问道。
“不不不……只是突然见到访客,不禁惊讶……”
平政清的窘态让祝鹤不禁举起袖子,捂嘴窃笑。
“且不说这个,这次打猎,是否有所收获?”
“哦,都在隼人那里呢”平政清背后的黑衣家臣走到前面,手里攥着三只野兔。
“哦,都是你打的吗?”“当……当然……”
平政清支支吾吾地应付,源素政笑而不语,端茶喝了起来。
“这样啊,如果是真的,那么进步不小。”
“当然啦”平政清刚要咧嘴,平政盛便又补了一句“可如果是假的,志摩守大人还会愿意和我们结亲吗?”
“结亲?”平政清一下愣住,而平政盛不依不饶,“所以你说是不是真的!”
“父亲大人……”
“少主大人,不要再装了,太丢脸了!”老家臣突然发言,竟然一口气盖过了平政清的声音。
“野兔上是鹰爪和绳镖的伤痕,稍有经验的武者都能一眼看穿的!”
老家臣一下子说出实情让平政清异常尴尬,可他却丝毫不敢反驳家臣。
源素政也被这个异常强势的家臣惊到了,而平政盛的反应也出奇克制。
“你看你,又是不习武艺,难道只能拿着乐器和妇人待在一起吗?”
黑衣老臣半跪请示,“希望大人饶恕少主这次的错误,老臣定会帮助他改正的,而对于少主的不敬之罪也请责罚!”
平政盛摇摇头,默默说句:“隼人,只能怪我的犬子不听话,你可尽管教育他!”
然后回过头对着平政清说道:“这次饶过你,不过这时你有更想见到的人吧!”
平政清会意,一番赔罪,便进了后院。
隼人也告退,而源素政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这个老家臣,他从那副猎鹰一样的凶狠目光中感觉到这个人身上透出的极大威胁。
而走出庭院的隼人来到了前庭侧部的马厩,他停下脚步,双手伸到了怀中。
“源家的人,你还不赶快收手,喋血此处只是脏了我平家的屋舍!”
暗处的盛亲收了刀,走了出来。
“我并无出手之意,可为主公戒备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哦”隼人挑逗地感叹一句“那就看看你的主公能不能活过今晚呢?”
“什么意思?”盛亲一下又把手摸到了刀柄上,然而隼人朝下砸出一袋烟玉,瞬时遁走了,只留下了疑虑重重的盛亲。
后院中,平政清则轻轻拉开了祝鹤的房间大门。
在这所小却精致的待客卧中,摆放着来自东南三佛齐的精贵香料,新罗进来的佛经书卷,还有就是背后一排绘着松竹的屏风。端坐的祝鹤背着屏风,捧书阅读。
下午的斜阳正好透着窗纸照进房间,不仅让那些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清晰可见,也让大家千金有了美丽的光泽。
“啊,是平政清大人来了啊!”祝鹤一下子说道。
平政清却没说话,朝左看了看。
祝鹤奇怪,想了想之前盛亲的话,就说“那弹正少疏大人怎么样?”
平政清还没说话,朝右看了看。
祝鹤有点小气愤,“我说西国的平家人怎么这么傲慢,难道不会对别家女子的问候回礼吗?”
可这时,平政清走到了祝鹤面前,半蹲身子说:“我前面看了左右,发现并没有人,可是为什么要如此生疏地称呼我呢?”
祝鹤两眼瞪的大大的,不知所以之际,平政清说道:“你应该像第一次我们见面时的那样喊我太郎啊!”
平政清说着摸了摸祝鹤的头。
“真是讨厌啊,平家的美男子都这样吗?”
“是啊,我可是美男子哦。”平政清一脸骄傲地说。
祝鹤却不屑:“可是追求我的东国俊男子也不少!”
“那是,你要是看重武艺的话,还会到现在还等我吗?”
祝鹤脸红,背过头说道:“哼,也就是那次宴会,看到你吹得一手好笛子,而自己一直想要有个这样的哥哥而已……”
“是看宫中传出来的轶事弄的吧,要不然会憧憬这样的东西呢~”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喜欢?”
平政清刚要否认,祝鹤又不依不饶起来了:“你这个蠢武士,一个男人还偷偷看这些啊!”
“不不不……我……”
“讨厌啊,不会以后变成一个交野少将那样多情的人吧!”
祝鹤猛地刚要站起捶打平政清,却立马失了足,一下子栽进了平政清的怀里。
一瞬间,少男少女都没有动静。祝鹤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胸怀里,除了有父亲那样的铁甲的寒冷外,还会有这般温柔的热度。平政清则也第一次发觉,会有一个人如此信任自己,爱着自己,愿意逗留在自己的胸怀中,不带丝毫防备。
而在这暖湿的西国庭院中,勤勉鸣叫的鸟雀也会被熏人沉醉的和风弄得吱吱呀呀,热拥中的异地情人则在互相陌生却又依赖的体温中初尝相恋的滋味。寂静的房间里,除了佛像燃烧成灰的低语,再无杂音,彼此的心跳和鼻息于肌肤的贴近之时深烙在灵魂深处……
“大小姐,还在吗?”门外猛地传来一声低沉谦和的人语,却像大锤一样把当下的恬静和美好打碎了。
“是盛亲!”祝鹤猛地认出来声音,飞地站了起来。
“什么人?”平政清也不自觉说了一句,门外的盛亲更为警觉了:“大小姐,是谁和你在一起,有没有危险?!”
房间的障子门刚要被盛亲推开,祝鹤却一把抵住,只留下一点小缝被祝鹤用身体挡住。
“没有,我自己自言自语呢,想想见到各位公卿大人该怎么应答呢~我可不能给东国的女人丢脸啊!”
“可是,大小姐,为什么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红啊……”
祝鹤猛地感觉到了自己的马脚露出,只好勉强地回答:“啊……啊,是西国太暖和了,所以……脸庞很烫,不用管我,我先休息啊……”
“万分失礼,在下先告退!”盛亲慌忙退后,祝鹤则猛力地关上障子门。
“大小姐今日有些不同啊。”盛亲暗自思忖,但是更让他警觉的是隼人奇怪的言行,一切让他颇为不安。
另一边,大小姐的卧室里,平政清与祝鹤都松了口气。
“啊呀,啊呀,东国的家臣都是这么贴心忠诚,可比我那个又凶又狠的老家伙好多了!”
“其实嘛,盛亲也是东国非常优秀的家臣了!”祝鹤有点得意地说道,“只可惜他曾经家道中落,被过继到本家,位列家臣而已。”
“是嘛……”平政清有那么点不服气,祝鹤只好躬着身子爬过去,点了点平政清的鼻子,说道:“好了,好了,你也不错的嘛~”
“我和他谁好?”
“明天再告诉你!”祝鹤露出顽皮的笑靥,“所以你现在该怎么回去呢,我的家臣还拿着刀站在外面咯~”
“啊咧,这……”平政清一下尴尬起来,四面望了望,一副难堪的窘态。
“哈哈哈,平家大公子马上要出大料子咯!”
“谁说的!”平政盛突然一转表情,站起来,走到屏风前,将其挪动,显现一块栽在圆盘上的小松。
“这可是我家的机关哦,一般只会告诉给最重要的贵客哦~”平政盛一副得意的样子,“因为我马上会继承家督,所以父上大人就告诉我了!”
“怎么出去呢?”
面对祝鹤的疑问,平政盛顺带扭动圆盘底座上的把手,卧室墙壁打开一门,对着摄津港的道路。
“好厉害啊!”祝鹤不由得惊叹,平政盛翘了翘嘴角,一露不羁的笑容,然后嘲讽般地笑道:“可要你去还原哦,要不然家父大人会怪我啊!”
“凭什么?”
“那你舍得我挨打吗?”
平政清叉腰,然后又拿起腰间别着的唐扇,一只手背在后,有模有样地往回走,祝鹤则看着他的背影,欢笑时还是下意识地拿起衣袖遮住了脸。
两人真情已定,可似乎,还是被什么阻力所左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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