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凶杀案现场的目击证人
2010年9月5号22:33,房东二楼的卧室里高一女学生郝兰衣衫不整,身上有多处淤青,嘴角渗出鲜血,脖子上有明显的掐痕。
她了无生气的躺在床上,头上却被盖了一件连吊牌都没拆的崭新的黛蓝外套。
警察到的时候,徐秀娟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他们。
1.
“你回来的时候几点?”
“十点。”
这么肯定?张峰瞳孔微缩。
徐秀娟不紧不慢地解释,“我一般都是这个点回来,昨天约了姐妹们去逛街,还做了头发。”
深棕色的卷曲头发,蓬松而端正,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妆画得精致,却难掩眼角的皱纹和满脸的疲惫。
戴着大耳环,脖子上还有一根细细的金项链,胖胖的手戴着金手镯,还有金戒指,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
虽然徐秀娟的五官看起来还算周正,但这番怪异的搭配,还是让坐在对面的小郑,不由得感叹:这特么不就是暴发富中的非主流吗?
张峰扫了小郑一眼,继续说道:“和你逛街做头发的人联系方式留一下。”
刚一出门,小郑就按耐不住眼里的兴奋,噼里啪啦一顿输出,“这女人穿得跟个暴发户一样,比街上这帮臭屁非主流的小孩还要非主流。没想到她居然还大义灭亲,把她老公送进了监狱。”
“哎,张队,你说她脖子上手上戴的是不是真金的?还有还有,粉色的连衣裙,都四十多岁了,居然还穿粉色的,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张队,你说,要是这世界上多一些徐秀娟,是不是就没那么多悲剧了?”
张峰瞪了他一眼,他怎么就带了个这么嘴碎的小屁孩。
凶手是老公,目击证人是老婆,而且郝兰已经死了,这不是悲剧吗?
不过有点嘴碎的小屁孩说得很对,这徐秀娟穿着打扮都像一个暴发户一样。
掐了手里的烟,张峰抬腿就走。
小郑立即跟上,“哎,张队,咱们接下来去哪啊?”
方城警局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凶杀案了,刚入行不久的他难免有些兴奋。
穿过鱼龙混杂的城东菜市场,看到那根贴着小广告的电线杆,拐进小巷,对面来了人,张峰下意识地微微侧身,让对方过去。
他抬头看了看,几根电线从上方穿过,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路灯,很快菜市场的嘈杂就被这条巷子阻挡在了外面。
大概500米后,就到了巷子尽头,有两条分岔路口,往左上方,走出去就是城东菜市场的另一头。
张峰带着小郑往右直接拐进去,依旧是狭窄的巷子,巷子两侧都是老房子,基本没有人住。
走了大概100米,再往左拐,推开有些生锈的院门。
正对着院门的,就是郝兰在这里租的房子。
院墙很高,院墙外面又是一栋接一栋没人住的老房子,所以阳光很难透进一楼的窗户,张峰推门而进,夏天30多度的温度,他却感觉这间房子里凉幽幽的,透着一股寒气。
简单的一张学生铁架床,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脚,书包放在上面,几本书摊在床上,还有两本毛笔临摹字帖,她是一中的高一新生。
窗户边有一张用木板搭在砖块上的简易桌子,摆放着电饭锅、电池炉,还有一个炒菜两个用来洗刷的锅,这间房子的摆设就再也没别的了。
碗筷,有一个碗是脏的,还没有洗,遇害之前,她应该刚吃过晚饭。
然后在程冬的热情邀请下,不知道怎么拒绝的她,还是走向了二楼。
而二楼房东卧室,正是徐秀娟的目击凶杀现场。
我十点回到家,看到楼下那姑娘的灯开着,门也只是虚掩着,没锁上。
我想她可能只是去卫生间了而已,所以便没有在意。
慢吞吞地走上楼,拿出钥匙,打开门,发现书房的灯和门都没有关,我走进去,看到桌子上摊开着一本毛笔临摹字帖,旁边还放着笔墨。我没动,实在是很累,就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休息了一会。
已经十点过了,我准备进卧室换睡衣,然后洗漱睡觉。
但我刚打开卧室的门,却看到他匆匆忙忙地穿衣服,抓起桌子上的钥匙就往外跑,还碰落了一地的东西。
那都是我的化妆品,我火冒三丈,不由得暴躁地冲他吼,“急着去投胎啊!这些东西很贵的,你知不知道?!哎,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他没理我,头也没回地跑出了门,结婚二十多年,我还是不能习惯他对我的无视。
强忍着心里的怒火,我走过去,弯腰去捡地上散落一地的化妆品,不经意间抬头,猛然看见了垂落在床边还挂着校裤的两只脚。
我被吓了一跳,惊叫起身,半晌也没有声音,我壮着胆子睁开眼一看,租我家一楼房子的小姑娘躺在床上,身上都是淤青,脸被煽了巴掌,嘴角渗出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校服外套皱巴巴地落在床边,穿的T恤里露出了内衣的肩带,裤子也被褪到脚脖子上挂着。
她的两只眼睛就那样看着我,翻着眼白惊恐地看着我,我哆哆嗦嗦地走近她,手指凑近了她的鼻子,她完全没气了,她完全没气了。
我又惊又怕,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对,对,对,报警,赶快报警!
我手抖得厉害,110三个数字半天也摁不好,手机抖得掉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来,还好,没有摔坏,终于,我打通了电话。
“喂,我,我要报警,程冬,我老公,他他杀人了。”
报完警,我待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自己的恐惧和害怕,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我慌忙中就从袋子里拿出今天刚买的衣服,盖在了她的头上。
2.
“你放屁!她这是诬陷!”意识到和自己斯文儒雅的形象不符,程冬咬紧后槽牙,急喘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推了推眼镜,然后坐了下来。
“我没有杀郝兰。”他说。
“哼,难道你妻子还会为了外人诬陷你不成?”小郑冷哼一声,他都快被这程冬气笑了,已经过去了24个小时,这孙子一直咬死自己没有杀郝兰。
程冬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十点钟,徐秀娟回到家里,要到卧室换睡衣,结果你匆匆忙忙地穿衣服,然后拿了桌子上的车钥匙,碰倒了柜子上的很多化妆品。徐秀娟发了脾气,问你要去哪里,你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她蹲在地上捡东西,然后就发现了死在床上的郝兰。
“是你,在9月5号那天晚上回来,看见郝兰刚吃完饭,然后邀请她一起上楼去你的书房,教她写毛笔字,你知道她很喜欢毛笔字,她住进这里的每一天傍晚,你都看见她在练毛笔字,你时不时地会在旁边看一看,然后指导指导。”
“她不爱说话,性格软弱,但在仅仅半个月的相处中,你觉察出了她对你的尊敬和亲近。”
“一个父母不在身边,刚考进一中,从农村里独身来到方城念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学生,最好骗了,不是吗?”
“于是,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9月5号晚上,你连哄带骗,邀请她去了你的书房。”
“你歹心邪念四窜,强奸了她,是你掐着她的脖子让她窒息而死,可你没想到徐秀娟回来了,你来不及处理尸体,只能开车逃跑,是吗?”
“告诉我,是不是?”张峰走到程冬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凌厉如刀的眼神像是要击穿他斯文儒雅的皮囊,直抵肮脏腐烂的灵魂。
“你强奸了她,是不是?”
程冬被这目光直视得不敢抬头,垂头低眉,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承认,“是。”
“你掐着她的脖子,她拼命地挣扎,流着眼泪惊恐地求你放过她,但你死死不松手,最终让她窒息而死,是不是?”
“不,不,郝兰不是我杀的。”24个小时里,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用多少种语气说了多少遍,他几乎被问得烦躁,逐渐疲惫。
“程冬,郝兰身上只有你的指纹。”张峰死死地盯着他,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沉默不言的程冬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玩味儿似的邪魅一笑,竟然放松地靠在了椅子上,“我是强奸了她,但杀人的事不是我做的,你们爱信不信。”
“你特么的欠揍吧!”小郑被他这无耻之言激怒,上前就要揍他,被张峰拉住,推出了审讯室。
“张队,你不会真的相信程冬这个衣冠禽兽的人渣了吧?”
“他就是个斯文败类,装得人模狗样,证据都摆在他眼前了,他还抵死不认,整个现场就只有他和李秀娟的指纹,难不成在李秀娟到之前还有第三个人在案发现场吗?你总不能认为是徐秀娟杀人,推在程冬身上吧?”
“你说什么?”张峰突然停了下来,跟在他身后巴拉巴拉说个不停的小郑没刹住车,一下子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张队的后背真硬得像铁一样,撞得他鼻子发酸直想流泪,他揉揉鼻子,嘟囔道:“我是说如果人不是程冬杀的,难不成在徐秀娟到之前还有第三个人在吗?”
“不,不是这句,最后一句。”
张峰的眼神盯得他心里直发毛,不由得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总不能……总不能是徐秀娟杀人,推在程冬身上吧?”
“哎,张队,你想什么呢?这怎么可能?徐秀娟可是目击证人。”
“没有人能够证明她说的就是真的……”
“什么?”
“徐秀娟到的时候,已经是行凶结束后,也就是说她没有看到程冬是怎么杀了郝兰的。”
“这不是很明显吗?掐死的。法医连夜做的尸检,已经确定了,郝兰的尸体上就只有程冬一个人的指纹。”
“张队,程冬犯罪的证据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但没想到所有证据都甩在了程冬脸上,这孙子居然抵死不认……”
小郑还待在原地犯嘀咕,一抬头张峰已经走远。
他赶紧跑步跟上,“哎,张队,你等等我啊!”
“张队,我们去哪儿?”他反手去拉安全带系上,问道。
“你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抓到程冬的吗?”
“在莲花塘公园。”
“他当时在开车吗?”
“没有,他的车停在公园停车场里,他刚从书店里出来,我们上去就抓住他了。这孙子,当时还在叫嚷着问我们干什么?凭什么抓他?杀了人还这么嚣张,这么无耻的人渣,我简直想一拳直接打爆他的头。”
张峰瞪了他一眼,“你觉得,他像是杀人连夜逃跑的样子吗?”
小郑抓着他那平头脑袋想了想,“哎,你这么一说,他好像还真不像杀人逃命的样子,还慢悠悠地去书店买了……两本毛笔临摹字帖?”
抓程冬太过于顺利,让人更匪夷所思的一点是,他们出现的时候,程冬甚至是一脸茫然。
好像他们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一样。张峰脚下重踩油门,往城南徐秀娟现在住的方向驶去。
3.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休息,关于案子,我们还有一些事想问问你。”
“没关系,我理解,请坐吧。”
“这位是?”张峰和小郑接过男人递过来的水,看向徐秀娟问道。
“哦,这是我儿子,他一直在外地,才回来的。你们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问吧。”
男人倒了水后,径自往卧室里走去,一言不发,然后关上了门。
看张峰和小郑一直盯着儿子的背影看,徐秀娟说道,“他刚到,路上奔波,累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是我们打扰了。有几个细节还想向你确认一下。”
“你没有亲眼看见程冬掐死郝兰对吗?”
徐秀娟摇了摇头,“我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那姑娘,我以为卧室里只有程冬。”
“你是十点钟到家的,对吗?”
“对,我一般这个时候到家。”
“能随意看看吗?”小郑问道。
徐秀娟迟疑了片刻,然后点点了头。
“你儿子常年在外,多久没回来了?”
“他基本待在外面……”她并没有准确地回答他的问题,模糊化的回答,但张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你和你丈夫关系怎么样?”张峰从进这件屋子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件房子里有很多照片,有徐秀娟的,但更多的是她儿子的。
“老夫老妻,也就那样。张警官老了以后就会明白的。”闻言,张峰微微扯着嘴角笑了笑。
“打扰了,早点休息。我们就先走了。”说着,张峰和小郑站起来,徐秀娟送他们到门口,正要关上门,张峰突然用手挡住了门。冷冷地看着徐秀娟,“你难道不想知道你丈夫现在认罪了没有吗?”
徐秀娟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突袭,随即笑了,“警官,案件的事,难道我问你们就会回答吗?”
“不会……”张峰摇了摇头,随即说道,“但我似乎没有感觉到你有一丝丝的难过。”
徐秀娟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阴森,嘴角带着微笑,凑近张峰低声问道,“那张警官认为,在家里发现丈夫奸杀了高一女学生,应该怎么表现难过呢?痛哭流涕吗?”
张峰被这阴森的话刺得愣了一下,关门声将他惊醒,他点了一根烟,看着站在两三阶台阶下方的小郑,抬腿往楼下走去。
直到坐到车上,呆愣了二十多分钟依旧一言不发。
平时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小郑,也安静下来,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张峰。
“有什么发现吗?”张峰终于开口。
“反应不对。”张峰赞赏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程冬真的是凶手,那作为妻子的徐秀娟表现也太平静了点,她晚上十点到家,按照她的描述,应该不到五分钟就能发现郝兰,再不济十分钟之内。而且卧室里有什么动静她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我们接到报警电话是晚上十点二十五,从发现尸体到报警隔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这间隔的时间会不会太长了点?我们到案发现场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着我们。”
“最奇怪的一点是她的儿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难道不应该问问情况吗?即使什么都不问,至少我们在的时候,他应该陪着现在很需要安慰的徐秀娟。”
“还有呢?”
“还有,屋子里的相片也很奇怪,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应该有程冬,但是摆了这么多照片,没有一张是程冬,倒是书柜的角落里有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你看,我用手机拍了一张。”
“从程冬和徐秀娟的关系网里入手,查清他们之间怎么回事,还有她儿子的档案,也调一份出来。照片里的女孩,也查一查。”
“是。”
那个女孩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搬到我们楼下的房间时,她看到我,朝我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收拾。
这个青春的微笑原本让人感到温暖,但却让我浑身感到刺骨的寒,好像一下掉进了冰窟里。
我立即上楼,阴沉着脸质问程冬,“谁让你把房子租出去了?”
“你看着我干什么?房子空着发霉吗?”
“程冬,你造的孽还不够多吗?你想死以后下十八层地狱吗?”
程冬对我的质问和威胁视若无睹,他冷笑着丢给了我一句话,“哼,那你真应该去问问你的好儿子。会不会把他老子送进地狱,忤逆不孝的东西。”
4.
“张队!我查到了。”小郑拿着一塔资料跑过来,夺走张峰手里的茶水缸,哐哐哐地猛灌了自己半缸子水,然后把空了的茶缸又塞回了他手里。
张峰瞪了他一眼,感觉还是气不过,又给了他后脑瓜子一巴掌,“没规矩,资料给我。”
小郑只嘿嘿憨笑两声,将资料递给张峰,随即严肃道。
“张队,恐怕这不是程冬第一次诱奸女孩……你还记得我们在徐子方家里看见的那张照片吗?”
“那个女孩叫李澄澄,是徐子方的女朋友,在五年前告程冬强奸,但在最后紧要关头又撤诉了。”
“李澄澄现在在哪?”
“A市。”
“张队,徐子方是在李澄澄撤诉那天改和他母亲姓的。”
所以徐子方的冷漠的反应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的父亲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但是,李澄澄五年前为什么撤诉了?
“你好,我们是方城刑警队的,我叫张峰,这是我的搭档,小郑。”
“不好意思,我只有中午二十分钟的时间,麻烦长话短说吧。”
高冷的态度,公事公办,小郑不由得盯着这个李澄澄看,她很有气质,齐肩短发,干练果断,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张峰也不和她绕弯子,直接问,“五年前,你起诉程冬强奸,为什么最后又撤诉了?”
五年前,这件事说远不远,说近却也有年岁了。
她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来问她这个问题,所以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嘲讽,“为了程子方那点可怜又可笑的面子和自尊,更重要的,是为了保住他的命,你信吗?”
程子方就是徐子方。
一般这种案子,最终选择撤诉的,大部分都是起诉人迫于流言蜚语,心里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和压力,想要将事情尽快解决,逃离所有的一切。
但显然张峰和小郑也没想到和他们所设想的答案完全不同。
略微思忖,张峰看着她说,“我信,但我需要知道全部过程。”
李澄澄眼眸暗了一下,“你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哪吗?很讽刺,在程子方的老家,我们原本已经要订婚了,那年他带我回老家给他的亲戚朋友拜年,一切是那么顺利,我们不久就会走进婚姻殿堂,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哼,程冬那个恶魔,他以为我会屈服,他以为我会在逃脱之后,再惊恐害怕,也会极力掩盖这件事。”
“但他没想到,我从房间仓皇逃出来后,立即报了警,而且大声呼救,你能想象吗?楼下的客厅里,还热闹地坐着打麻将嗑瓜子的亲戚朋友。”
“所有的人看着我衣衫不整地大呼小叫,程子方的脸顿时变得灰白,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我根本没法思考,要寻求谁的保护,程子方吗?他一直都是一个懦弱的人,在我们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接受了他的懦弱,在很多事情上,我根本不相信他会起到一丁点的作用。”
“果然,他只是站在那里,脸涨得青紫,但连一句屁话都放不出来。”
“呵呵,事发后我才知道想要强奸我的是他的父亲,我第一次见家长,没有想到见到的是地狱的恶魔。我不管不顾地往外跑。在大冬天的夜晚,一个人在马路上跑,不敢停下来,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派出所。”
“然后呢?”小郑不禁开口问。
李澄澄瞥了他一眼,接着说,“之后就是起诉。”
“那为什么又撤诉了?”
“虽然是未遂,虽然顶着数不尽的流言蜚语,我也从来没有打算放过程冬,是徐秀娟来找我,跪在地上求我救他儿子的命。”
5.
那年冬天,在儿子说他要回来,还会带上一个女孩的时候,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我将家里上上下下又打扫了一遍,我希望给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女孩一个好印象。
我兴高采烈,把这件事和程冬说了。他好像没听见一样,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穿上大衣,走进了一片白茫茫里。
他无视的态度并没有让我的高兴减少一分。我开始想儿子带女朋友回来,我要做些什么菜给他们吃才好。
我心里的幸福感满得要溢出来,眼睛、鼻子、胸腔乃至整个脑袋都感觉到酸酸甜甜的,快要承受不住这种折磨人的感觉,所以我只好让别人来和我分享。
理好招待尊贵的客人的菜单,我裹紧大衣,挨家挨户地告诉我的亲人朋友们这个好消息。
他们由衷地为我感到高兴,这真是令人愉快,虽然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异,但这并不妨碍我感到愉快。
她长得真漂亮,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站在雪地里,脸蛋小小的,大眼睛,长睫毛,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肩短发,小巧的鼻子被冻得通红。站在儿子旁边有些害羞地看着我笑。
“阿姨好,我叫李澄澄。”真是大大方方的姑娘,我喜欢她。我反应过来,连忙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快快快,快进屋,别冻着了。你说你们俩,人回来就好了,还带着那么多东西。”
我看见儿子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我高兴得流出眼泪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儿子笑过了。
“阿姨,你怎么了?”
我立即用手背抹去眼泪,拍拍那姑娘的手,“没事,阿姨就是高兴,高兴。来,快坐,我给你们倒茶。”
“妈,你不用忙活,我和澄澄简单对付两口,我们明天下午就回去了。”
“回什么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会儿你叔叔婶婶们都要过来,大家坐在一起热闹热闹。”我不由得瞪了儿子一眼,然后钻进厨房开始忙活。
很快,屋子里就变得热闹起来,聊天,打麻将,嗑瓜子。那女孩很快就和屋子里的人打成一片。
她的交际能力很不错,正好和沉闷不爱说话的儿子互补。我真是越看越满意。
大家一起吃了饭,程冬依旧没回来,但他回不回来,无关紧要,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提起他来扫了兴致。
晚饭过后,大家依旧打麻将的打麻将,聊天的聊天,真希望这个热闹能延续到永远。
我正在厨房里收拾。那姑娘突然探着个脑袋看我,站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阿姨,你,有那个卫生巾吗?”
我一愣,随即笑了笑,“有,但是我现在手里都是油渍,你能自己去拿吗?在二楼左转第三间房间的床头柜抽屉里,第一层就是。”
那姑娘吐吐舌头,嘟囔着替自己辩解,“好的,谢谢阿姨,我来的时候明明记得自己带了,都怪程子方催我,这才落下了。”
我真该死,我不该那样做,如果我请她等一等,我立即洗手去给她拿,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
等我收拾好,终于可以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
约莫过了十分钟还是没有看到那姑娘,我正想问儿子的时候,却见那姑娘却尖叫着急匆匆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跑。
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凌乱不堪,她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她,一动也不动,但她立即爬起来,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扑到茶几上,一把抓住手机,哆哆嗦嗦却又极快地打了报警电话。
“救命!有人要强奸我,有人要强奸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我不知道……求求你们救救我!”
一股巨大的不安将整个客厅笼罩,我看见儿子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他眼神空洞地望着二楼楼梯口。
所有人在那一刻好像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同样眼神空洞地望着楼梯口。
程冬出现在那里,脸色阴沉,“给我把门锁上。”
他不知道在命令谁,所有人都还没有缓过神来,那姑娘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来不及反应。
尖叫声又响彻整个屋子,她连滚带爬地拉开门,用尽所有的力气往白茫茫的黑夜中跑去。
“砰!”程冬被一拳打倒在地。
“你个逆子,竟敢打我。”然而回应他的是一拳接着一拳,一拳接着一拳,一拳接着一拳,一拳接着一拳恶狠狠的拳头。
直到程冬被打成一个猪头,我才惊叫起来,上去拉儿子,脸上不知不觉地挂满了眼泪。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打了,儿子,别打了!”
但他根本就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脸色因为怒气涨得通红,眼睛也很快布满了血丝,他这个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极了,我不再拉着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别打了!别打了!他死了你会坐牢的,别打了,子方,别打了,我求你,我求求你,别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感受到脑门的疼痛上一股血腥的温热,他将我扶起来坐在沙发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拉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不知所措的一众亲戚朋友,顾不上尴尬,流着眼泪祈求他们,“对不住,对不住……但,那姑娘得找回来,请大家帮帮忙,帮帮忙找找。”
刚才还热闹温暖的屋子很快变得寂寥冰冷,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窗外又飘起大雪,灰蒙蒙的像地狱的入口。
我摊坐在沙发上,全身的力气好像都用完了,只好任由额头上的血流下来,流过鼻子,滑进嘴角,一股腥甜直抵喉咙,我的胃又泛起一阵恶心。
一切都毁了……
6.
“这姑娘可真好看。”小郑拿起那张照片,装作无意识地夸奖。
徐秀娟还没说话,照片却已经被夺走,徐子方紧紧将那张照片抱在怀里,恶狠狠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然后拿着照片转身往卧室走去。
“我知道李澄澄在哪?你不想见她吗?”闻言,徐子方的脚步一顿,只是一顿,然后继续往卧室走去。
但张峰没打算放过他,“你不敢,是吗?”
他径直走过去,掀开张峰的袖子,果然,手腕上有深深浅浅不同的疤痕。
见状,徐秀娟立马上前一把推开张峰,大为恼怒,“你们想干什么!请立刻从我家出去!出去!”
徐子方是她的逆鳞。
张峰不为所动,死死地盯着徐子方,“如果五年前,她和那个女学生一样死在了你父亲的手里,你会怎么做?”
徐子方的眼神不再空洞麻木,深邃的瞳孔里埋葬着的滔天恨意和痛苦,开始一点点地释放出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然后他痛苦地抱头蹲在低下,浑身颤抖,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呜咽和嘶吼。
徐秀娟蹲下来心疼地紧紧抱着他,朝张峰和小郑怒吼,“出去!给我滚出去!滚!”
小郑将张峰拉走,嗫嚅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张队,会不会过了点?徐子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这样刺激他……”
“徐子方回方城的时间核实了吗?”
“核实了,他在9月5号的那晚九点半就到的方城,所以……”
“所以,他根本不是因为出了事才回来的。”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回来了才出的事。
上次来,徐秀娟说他的儿子刚回来,他就下意识地以为是因为出事了才回来的,所以自然就将他回来的时间排到了郝兰的死亡时间之后,却没想到差点漏掉了这条线索。
“张队,你怀疑徐子方?”
这时,电话响起,是法医。“张队,有重大发现。”
“我们马上回局里。”张峰和小郑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局里。
“张队,我怀疑有两个不同的人对郝兰实施了伤害。你们看这里,掐痕原本应该只有程冬的,我今天再次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这里有戒指印。”
“但程冬,是不带戒指的。”小郑突然想起了戴在徐秀娟有些胖的手指上的金戒指,他还一度在张峰耳边叽叽喳喳地问是不是真的。
正在他发愣的时候,张峰一巴掌拍在他脑瓜子后,“发什么愣,立即出警!”
张峰带着一群人破门而入时,徐秀娟正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穿着一身粉红的连衣裙。
胸口上别着小小的一朵胸花,血红色的彼岸花。
那是徐子方从外地回来给她带的礼物。
她就像报警说程冬杀了人的时候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这次不同的是,她站起来,面向张峰,毫无波澜地抬起了双手,小郑上前给她戴上了手铐。
“其他人,搜!”
“是。”
7.
我十点回到家,看到楼下那姑娘的灯开着,门也只是虚掩着,没锁上。
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喘息声和呜咽声,顿时,一股寒气从我脚底直往上窜,搅得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
我极力忍住让自己别颤抖,但最终还是踉跄着快步走向院子里的洗手池,弯腰哇哇大吐,吐得苦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眼泪流出眼角,鼻子酸胀得要命,才勉强停住。
我打开水龙头,将呕吐物冲掉下水道,然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向二楼。我从包里拿出钥匙,深呼了一口气,打开门。
牙齿都快被我咬碎了,我才勉强寻到一点将脚迈进门的力量。
书房的灯亮着,卧室的灯亮着,而客厅里却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就站在黑暗里,看向门打开的卧室。
我感觉自己好像站了很久,久得双腿发麻。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卧室里过道里,过道右边是一个很大的储物柜,放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被子、衣服、包包。
我的视线被阻挡,只能看见三米过道的尽头,程冬正在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衬衣掖进裤子里。
他早知道我站在这里,终于,他整理好,朝我看过来,嘴角扬起一丝嘲讽邪恶的笑。
然后他拿起桌子上的钥匙,不紧不慢地走到我身边,低声在我耳边说,“这么多年,还真是辛苦你。”
我紧紧握住拳头,今天刚新做的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牙齿几乎都要被我咬碎了,我却连瞪他一眼都做不到。
直到门外传来声音,全身紧绷的我才微微回过神。
我看见垂落在床边还挂着校裤的两只脚。
突然不知道哪里涌出来的一股怒气吞噬了我,使我快步走过去,将桌子上所有的化妆品全部扫到了地上。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受够了自愿跟着程冬回来的女人,趾高气昂地坐在我的床上,命令我将她散落在地的内衣内裤捡起来放好。
我受够了被他诱骗强奸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好像要断过气去一样。
我极力替他掩盖这些肮脏,妥当地将来到这的每一个女人送出门去,我极力忍受心里的苦楚和侮辱。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种日子,那种被上千人上万人戳着脊梁骨、吐口水的谩骂中。
于是,我们搬到方城后,我渐渐开始替程冬掩盖。
每次办妥之后,他就会往儿子的账户里打5万块钱,对,这是对我表现良好的奖励,有了奖励,我又继续忍气吞声地为他清理那些女人。
但那晚,我再也无法忍受!租我家一楼房子的小姑娘躺在床上,身上都是淤青,脖子有明显的掐痕,脸被煽了巴掌,嘴角渗出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流泪。
校服外套皱巴巴地落在床边,穿的T恤里露出了内衣的肩带,裤子也被褪到脚脖子上挂着。
她也有着一头齐肩干净利落的黑发,小小的脸蛋,大眼睛,长睫毛。
如果现在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大方又有点害羞地冲我笑……不,不,不,都是因为这个女人,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到来,彻底毁了我儿子的前程,让他终日只能在精神病院待着。
他那样可怜,那样可怜,他没有做错什么,却要背负沉重的痛苦。
如果这个女人没有来,没有来到我们的家里,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不是,是不是一切就都有了可以改变的机会。
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终于,我看见了藏在柜子角落的一双白色医用手套,我经常买这样的手套,还有酒精,当我为他清理屋子里的女人时,我常常带上这样的装备,像清理病毒一样地清理,我需要这样的装备,是的,我需要。
我拿起它,颤抖地将它戴在了我的手上,我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孩,她的脸和大雪里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重叠。
是的,只要她消失,我儿子就会依然健健康康,快乐地站在我面前。
她的两只大眼睛从空洞无神变成害怕、惊恐。
但我已经下了狠心,谁也无法阻止我的决定,她的眼泪和害怕都不能阻止!
终于,她完全没气了,她完全没气了。我哆哆嗦嗦地放开了她,瘫软在地,又惊又怕,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开始将被翻乱的柜子整理妥当,将手套摘下来,连同酒精,一起扔进了刚好对着卧室窗户,不远处的臭水沟里。
看着一地散落的化妆品,我决定将它们留在地上,我还应该做什么?我还应该做什么?我环顾房间,终于想起,我还要报警!
对,对,对,报警,赶快报警!
我手抖得厉害,110三个数字半天也摁不好,手机抖得掉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来,还好,没有摔坏。
终于,我打通了电话。“喂,我,我要报警,程冬,我老公,他他杀人了。”
报完警,我待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自己的恐惧和害怕。
即使我没有直视那双眼睛,但我感觉它一直在盯着我,一直盯着我,无孔不入地盯着我,盯得我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慌忙中我就从袋子里拿出今天刚买的衣服,盖在了她的头上。
8.
“张队,一楼院子的下水道里,提取了徐秀娟的呕吐物,已经送检科了,还有徐秀娟丢在臭水沟里的医用手套和酒精也找到了。张队,张队。”
小郑举起手在张峰眼前晃了晃,被一巴掌给挥开。
“张队,你怎么了?”
“没什么。戒指掐痕做比对了吗?”
“做了,符合。”
“徐子方呢?”
“在我们去徐秀娟那的时候,就被她送回了外地。徐子方在精神病院待了三年,这三年的医疗费,都是徐秀娟替程冬掩盖罪行——挣来的钱。张队,你说,徐秀娟得承受多大的痛苦啊。”
张峰没回答,拿起车上的钥匙,就往外跑。
“哎,张队,你去哪啊?你等等我啊!”但小郑没追上,只能看着张峰的车子扬长而去。
张峰打开门,这个房间里摆有很多的照片,有徐秀娟的,大部分是徐子方的,也有他们母子的合照,在电视柜的角落,有一张李澄澄的照片。
为什么会有一张李澄澄的照片呢?在他们搬到方城之前,徐子方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住了三年,是他出来后才有的照片吗?
可是,也不对,这张照片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无论是对徐秀娟还是对徐子方来说,这张照片都只会提示那段痛苦的经历,并不能带来什么美好的记忆。
应该和程冬一样消失在这间房间里的所有照片中,这样才合理。
他打开徐子方的卧室,这间屋子很像病房,一进去就感觉到死气沉沉,有长久不住人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霉味。
桌子上有很多药,都是精神病类的相关药物。
床是单人木床,白色的床单被套铺在上面,平整干净得一丝不苟,衣柜里的衣服已经被收得空空荡荡,只留下了两三个衣架。
徐子方三年,不,五年,住的环境应该都和这间屋子差不多。
徐秀娟说徐子方常年在外,为什么偏偏在9月5号案发的时候回来了,回来的时间刚好在徐秀娟报警前的将近一个小时时间内。这也太巧了点。
徐子方在心理上来说,是很不愿意面对和接触有关程冬的一切,包括他的母亲徐秀娟。
“不对,不对……”案发已经过去五天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是这个常年在外,却突然出现的徐子方。
越想越烦躁,手不由得拍向床头上的柱子,却感觉这柱子好像有点松动,他蹲下来,看床头柱好像没有拧紧,好像被什么撑开了。
他立即将床柱拧下来,里面皱皱巴巴地塞着一只白色的医用手套。另一只,他绕过去,拧开另一个床头柱。
果然,另一只在这里!
9.
我九点五十就回到家了,看到楼下那姑娘的灯开着,门也只是虚掩着,没锁上。
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喘息声和呜咽声,顿时,一股寒气从我脚底直往上窜,搅得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
我极力忍住让自己别颤抖,但最终还是踉跄着快步走向院子里的洗手池,弯腰哇哇大吐,吐得苦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眼泪流出眼角,鼻子酸胀得要命,才勉强停住。
在看到这个姑娘的第一眼时,我就知道迟早要发生这样的悲剧。我曾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让她离开。
但是她已经开学一周了,又到哪里找还没有租出去的房子。
她跟我说,一楼虽然背阴,阳光也很难照进来,但是房间还算宽敞,给她谈的房租也比别人便宜,她求我允许她继续租在这里。
如果我执意让她搬出去,她在方城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她只能睡大街了,她说,哪怕让她租完这个学期都好,她会再另找房子。
最终,我妥协了。叮嘱她,晚上睡觉一定要锁好窗子,锁好门,我说,一定要反锁门。她很感激,笑着对我说谢谢。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打开水龙头,将呕吐物冲掉下水道,然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向二楼。我从包里拿出钥匙,深呼了一口气,打开门。
牙齿都快被我咬碎了,我才勉强寻到一点将脚迈进门的力量。
书房的灯亮着,卧室的灯亮着,而客厅里却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就站在黑暗里,看向门打开的卧室。
程冬正在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衬衣掖进裤子里。
他早知道我站在这里,终于,他整理好,朝我看过来,嘴角扬起一丝嘲讽邪恶的笑,然后他拿起桌子上的钥匙,不紧不慢地走到我身边,低声在我耳边说,“这么多年,还真是辛苦你。”
我紧紧握住拳头,今天刚新做的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牙齿几乎都要被我咬碎了,我却连瞪他一眼都做不到。
直到传来关门声,全身紧绷的我才微微回过神。我看见垂落在床边还挂着校裤的两只脚。
我走进卧室。
租我家一楼房子的小姑娘躺在床上,身上都是淤青,脖子有明显的掐痕,脸被煽了巴掌,嘴角渗出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流泪。
校服外套皱巴巴地落在床边,穿的T恤里露出了内衣的肩带,裤子也被褪到脚脖子上挂着。
我早告诉你,搬出去,不要租这里。我早告诉你,早就告诉你,是你不听……
我在心里不停地对躺在床上,像行尸走肉般的女孩说。但是我无法开口,我的默念不过是为了减少自己的罪责。
就在我准备伸手给她整理衣服时,一个声音响起,“对她来说,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子方,你,你怎么回来了?”我大为震惊,他怎么这么晚了出现在这里,不,重点不是这个,他刚刚说什么?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冲上去,骑在那个姑娘的身上,两只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她两只空洞的眼神变得害怕惊恐,却毫无力气挣扎。
“子方,子方,放开,快放开!”然而,已经晚了。
子方嘴角噙着笑,好像做了一件很得意骄傲的事,他站起来,我哆哆嗦嗦地往女孩的鼻子下伸手,她完全没气了,她完全没气了。
我瘫软在地,又惊又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我才注意到,子方手上戴着一双白色的医用手套,脸上还是挂着得意骄傲的笑。
他蹲下来看着我,两只手摆在我面前,好像在和我讨要夸奖。
“妈妈,我解脱了这个女孩。你知道吗?那些从爸爸房间跑出去的人,我都听见她们说了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她们希望——死。”
瞬间,我全身的汗毛倒立,一股阴森刺寒将我整个人包围。
我抓住子方的手,“不,不,不,子方,你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然而他甩开我的手,重新站了起来,看着床上已经死去的女孩,像是欣赏一件自己的佳作。
脸上重新挂上天真无邪的笑容,对我说:“妈妈,你说,就让爸爸这样死去,是不是也很不错。”
“不!子方!”我浑身颤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拉住他的手,眼睛通红地祈求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一样。
“不,不,不,子方,你不可以这样做。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个恶魔,他该死,他该死,但不应该由你来动手……我知道你恨他,你恨他,不,我恨他,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他不能出现在这里,他不能做这样的事。
我语无伦次,放声痛哭,无力地靠着他嚎啕大哭,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早就丧失了哭的能力。
死人了,这是无法掩盖挽回的事实,看到床上那个已经丧失生命的女孩,我的理智迅速回归。
我擦干自己脸上的眼泪,很快就做了决定。我将他一边推出门外,一边安抚他,“子方,听话,赶紧走,这儿一切有我。赶紧走。”
他站在门外,看着我,神情却变得茫然,好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痛得无以复加,走近抱了抱他,闷声喃喃说道,“我会杀了他的,这是妈妈对你的承诺。”
我推开他,垫脚伸手想要摸他的头,他立即弯腰,他真是个乖孩子,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乖,没事了,一切都会没事的,回去睡觉吧。”
我将门关上,靠在门上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我现在没有时间思考他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我得抓紧时间处理一切。
我重新走回卧室,将桌子上的化妆品随意扫落在地。
然后打开柜子,拿出我买的白色医用手套,旁边还有一瓶酒精。我常买,为了帮程冬掩盖罪行,像清理病毒一样地清理来到这的女人,我需要这样的装备。
我将手套戴上,对准脖子上的掐痕再次掐了上去,我用力足足掐了一分钟。
然后将手套摘下来,连同那瓶酒精一起扔进了正对着卧室窗户的不远处的臭水沟里。
做完这些,我拿起手机,不知道是心里松了一口气变得绵软无力还是面对未知的恐惧,我的手有些抖,手机不小心掉在地上,我立即捡起来。
还好,还好,没摔坏,我费力地摁下“110”。
终于,我打通了电话。“喂,我,我要报警,程冬,我老公,他他杀人了。”
报完警,我站在原地,一时发愣,看见床上那个女孩两只大大的眼睛正惊恐害怕地盯着我。
我的内心复杂极了,恐惧混杂着愧疚、沉重的痛苦,但似乎又感觉终于要解脱的轻松。
短短的半个多小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事情,这是意外,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我抓起了今天刚买的新衣服,盖在了她的头上,遮住她那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的眼睛。
然后,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警察的到来。
10.
“小郑警官,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小郑下意识地问,张峰外出两三个小时了,打电话电话不接,发消息消息不回,他有点烦躁,根本就无心去仔细听徐秀娟说了什么。
“我想见一见程冬。”
“什么?见程冬,不行!”
“小郑警官,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我这辈子因为嫁错了人,所以就像掉进了一个深渊,终生见不得天日。我人生中最后一件最想做的事,就是见他一面。”
闻言,小郑愣愣地看着她,徐秀娟这悲惨的一生,他都不知道该从何去同情和怜悯。
但她杀了郝兰,这是无法挽回的错误。
“我只是,想和他之间做一个了结。”
她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小郑和旁边做笔录的同事对视一眼,最后,他说,“我得先向领导申请。”
“王局,我们张队不在,徐秀娟想要见程冬一面,行吗?”
电话那头闹哄哄的,好像在处理什么紧急的事情,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小郑只听王局大声地说,“这事不都清楚明白了吗?张峰又跑哪去了?可以让他们见面,但规矩别忘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王局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回到了审讯室。看着徐秀娟说,“你可以见程冬,但你只有三分钟时间。”
于是小郑和同事将徐秀娟带往程冬的审讯室,在过道里,徐秀娟停了下来,“小郑警官,我想上个洗手间,可以吗?”
小郑不耐烦地招手让一个女警过来,带徐秀娟去厕所。
过了两分钟,人出来了,他们又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程冬见到徐秀娟的时候,有一刹那的意外,随即嘲讽道,“感谢警官还我清白。我就说了人不是我杀的。”
这个程冬一开口,小郑就忍不住气得牙痒痒,真想揍他一顿。
“贱人,你可以啊!敢诬陷我!”饶是程冬狠狠地瞪着她,用言语辱骂她,她的眼神似乎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是慢慢地走近程冬。
他看着她平静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不由得恼火,“怎么?给我程家为奴为婢这么多年,你还敢打我不成?”
徐秀娟不理会他,只是一步步地接近,微胖的手凑近程冬的脖子,他还分外嚣张地仰着脖子,叫嚣道,“来啊!来啊!老子不信,你还能抹了我的脖子。”
看着他这副撕下面具的肮脏样子,徐秀娟突然扬起明媚的笑来。
手朝着程冬的脖子一用力,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震惊错愕,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徐秀娟,你干什么!”小郑和同事这才发现不对,立即上前将人拉开制服。
徐秀娟仰着被压在桌子上的脸,看着程冬无力地伸手,想要说话,喉咙和嘴巴却不断地冒出血来。
她高兴极了,开始疯狂地大笑。
拳头里紧握着的东西,终于放心地掉在了地上,被血染红的彼岸花胸针,看起来似乎更为艳丽。
一切都结束了……
儿子,对你的承诺,妈妈做到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11.
“我还从来没见过,出了院的人自己又重新回来的。”
B市精神病院的院长很无奈,经过检查,他也确实觉得徐子方病得更严重了,不只是抑郁症,还有精神分裂症,还伴随着可能伤人又伤己的狂躁症。
“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查房的时候发现他在他原来住的病房里。我让保安调监控来看,只看着他晚上翻了围墙,然后神神叨叨地坐在草坪上,拿着树枝不停地戳着地,坐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天都快亮了,才自己回的病房。”
“他是哪天回来的?”
“11号晚上自己回来的。”11号,是他们抓走徐秀娟的第二天。
张峰站在窗前,看着病房里的徐子方,他正趴在地上,拿着笔不知道在画什么,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
他现在已经不知道徐子方是在清醒的状况下杀了郝兰,还是在发病的状态下杀了郝兰。
总之,一个家庭的悲剧,一条无辜的性命,全葬送在了那个自带一个小院,两层楼的房子里。
徐秀娟在杀了程冬后,就咬舌自尽了,他再也没有办法去追究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
徐子方抬头,茫然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森,嘴角噙着一抹邪恶得逞的笑,看着窗子边转身离去的人。
只一瞬,他又恢复天真茫然的神态,拿着手里刚写下的歪歪斜斜扭曲的字。
低声喃喃地念道,“谢谢妈妈,谢谢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