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协议书
太阳毒辣辣的。谁说晴天是好天气。游乐场笼罩在灿烂,狠毒的光线里。
“不行。”男人说。他长着一张圆胖和蔼的脸,衣着整齐,眼神笼罩着黑雾。“绝对不行。
太阳滴下毒汁,生出许多铁锈,还有黑色素。
“为什么不行。”女人退后半步,从太阳底下退到太阳底下。她仰起脸。
“你不是说玩碰碰车就够了吗。”男人开始微笑。
女人开始战战兢兢,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我真的想玩过山车。”她指着旁边排队的人。巨大的轨道。
“你太任性了。”他说,“我说过不可能吧。”他的眼睛笼罩着黑雾。
女人盯着他的眼睛看。她的声音带着哀怨。她穿着情侣装的另一半。
“求你了。”
“走了。”他哼了一声继续往前。
风刮起来了,但吹不动这光。这光黏在一切物体的表面,黏在卡其色地砖,黏在屋顶和梧桐树上。这光明亮刺鼻。
“你怎么回事?”他回头看。
风吹着他的衣服像一只蝙蝠,像钉在地板上的苍蝇。他皱起眉头。
她已经退到了冰淇淋店的屋檐底下,从避难所里望向他。他被日光照得几乎要蜕皮了。她沉静在惹人怜爱的阴影里,望向他。
“要不你过来,回家再说。”他脸上抹上了层温柔。
她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瞪大眼睛。
“我想坐过山车。”她以一级甲等的普通话水平说。
“你过来。”男人把温柔镀得更厚,“走了。”
她站在过山车旁的屋檐下。一些人在太阳底下,幽灵似地穿梭来去。他们忽而喧嚣到极点,忽而安安静静。
这时人们安静了,等着风来吹,吹响过山车的木质轨道。他们在排队。
男人用赤裸裸的阳光洗了把脸,轻笑着朝她走来。
在手臂被拉扯的瞬间,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屋檐边的摄像头。下意识地再退一步。
摄像头像一个漆黑的匣子,笼罩着彻底的黑雾。
他望那儿瞥了一眼,然后笑得如同日光。他嘟囔着什么,把女人往阳光底下拽,一下一下地。“碰碰车也不玩了,先回家。”
他的体重大约是她的两倍,乘以摩擦系数以后她被拖着走。
“我就是想坐个过山车怎么啦?”她小声说。“我就是想坐个过山车而已。”
她望向四周,人群依常序流动着,路径错综复杂。
“你他妈走啊。”他说话的时候,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你怕了!”她尖叫。
她奋力挣脱,并且挣脱了。
“你他妈今天怎么了?”他不拽了。他望向四周,人群依常序流动着,还来得及。
“你怕了,我知道你怕了。”她扬起脸。
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看着她。
“你到底想怎么着。”
“去排队。”她说。
“然后回家。”
“然后坐过山车,然后回家。”
风飘忽不定。来了一阵强风,他在风中面色苍白。
“好,回家你再等着。”他说。
他们排在一堆初中生后面。学生们一部分叽叽喳喳,一部分大声讲一些俏皮话,那当然是因为旁边有女生。校服遮不住他们的大笑和呐喊。
排队的地方远离太阳的尘嚣,是在荫凉的深处,风也是凉的。
男人像说些什么,但声音盖不过那些学生。他们静听喧嚣。
女人在玩弄衣服的边角和自己的头发。
他不时瞥一眼她的表情。什么他妈的也看不出来。
过山车在他们顶上呼啸而过的时候,木质结构呼啦啦的响。男人像是被木头碎片砸中了似的颤抖。
“他妈的。”
女人眨着眼睛看他。
“这他妈有什么意思。”他狂躁地摆着胳膊。
“你就想玩这个?”他问。
“啊是的。”她忍住笑,“不过我有点害怕了。”
“你害怕早说,那咱不玩了,我陪你玩一下午碰碰车。”他立刻说。
“我的意思是我紧张。”她说,“但我更想坐了。”
“噢。”
又一趟过山车飞过。车身像一条大蟒。
轮到他们了。
电铃响了,工作人员的手摆得像花似的。
他不会走父亲的老路子。死于惊吓,或殴打母亲。他不会酗酒,脾气暴躁。四周的树木缓缓下降。他不会离婚。他绝不会签字。
他每晚上醒来看着门口,看看父亲会不会跑进来,手里拿着刀或者啤酒瓶。他老做噩梦。升到了最高点。
没有什么是他能控制得住的,脾气,或恐惧。没有什么是他能拦阻的,自己的手或日光之下的命运。
可是当然有办法,总是有办法躲避。日光不能普照的地方。为什么不能。他转脸望向妻子。悔意。未来会好的多人与人为什么互相折磨呢。
妻子盼望着并且会有盼望。他想。
栏杆横着的栏杆,越来越低。那是风吗,洞穿胸膛过去的,他在梦里张大口喊,地球把他压在座位上他喊不出声。
他想想起点什么,想起妻子的容貌,想起雨天的清凉,却是不能。都怪心脏心脏让他呼吸不了。
停不下来。于是又来了。
完美的圆在底部交叉,在空中盘旋,轨道翻滚。
她和其他人一样,陶醉于人类给自己寻出来的刺激中,这样的有惊无险。她期待得尖叫起来。
过山车回到上车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望向邻座。
他弓着腰。他的脊背弯成奇怪的弧线,像损坏的木偶,像大风过后的柳枝,像一只炸过的虾。他在红色椅子上,被安全措施固定在那里。
未散去温热的脸上遗留下她从未见过的笑容,像个孩子。风撩起他的头发,给予生命最后的亲吻。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不需要医生来验证了。
“好了。”她说。
“现在连离婚协议书都不需要了。”她趴在安全横杠上,侧着脸说,像一只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