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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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已经走到下午,李树的房门竟然还在锁着。王朵觉得奇怪。平常这个时候,李树应该起床了,然后他会半开着门,让新鲜的阳光和空气透进去。可是今天一整天,李树的房门都是紧闭的。
王朵心神不宁,可能跟早上一睁眼,就看到养在房间的金鱼死了有关。生命太脆弱了。王朵坐在鱼缸前,嘴边反复咀嚼这六个字。她努力回想昨晚下班回来后的情景,只记得电视机发出的模糊笑声,其它都像蒙了一层纱,看不真切。她觉得自己可能洗澡、换睡衣、玩手机,关于金鱼,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抱着鱼缸往外走时,王朵还在跟金鱼道歉。她故意惩罚自己不吃早餐,她想在阳光洒满大地之前,给金鱼找个安身之所。
外面是王朵熟悉的树城。远处的南山笼罩在浓重的雾里,骑在马背上的女人,脸色黝黑,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消失在黑暗丛林。南山脚下,荒草中间,穿灰衣的男人背着几根竹竿,他要给荒地围上锋利的栅栏,然后种豌豆。穿红衣的女人拿着镰刀,在砍包菜。露水打湿了王朵的布鞋,像无法控制的眼泪。
伴着耳边听不懂的树城方言,王朵停在了一棵老树前。她徒手给金鱼挖墓穴时,想起了昨夜的梦:她一身黑衣,坐在镜子前流泪,身后空无一人。后来镜子消失了,面前出现一个棺材,外表很可爱,是彩虹蛋糕的颜色。不远处的高楼上,飘来一个声音在问她,是谁死了?她想告诉对方,是自己死了,又怕吓到对方。
王朵先挖好一尺见方的小洞,然后把睡莲叶子折成扁舟的样子,铺在洞底,小心翼翼地把金鱼放在上面,接着铺树叶,放小黄花,最后才用土把洞穴埋上。她原本以为梦里的彩虹棺材是为自己准备的,她总担心自己像新闻里的独居年轻人,直到腐烂发臭,才会被人发现。但是她现在知道,彩虹是为金鱼准备的。
半年前,王朵辞掉大厂的工作来到树城,这个文艺青年的避难所。她住在村子尽头——一处有六间房,六个年轻人的大院子。年轻人的交往很简单,打开门就社交,关上门就独处。王朵觉得这样很好,比一个人住热闹,又比一堆人住安静。周五晚上,四个爱热闹的年轻人临时起意,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王朵和李树没去。王朵是因为工作,李树则从不参加集体活动。
王朵抱着空鱼缸回到小院,路过李树那扇涂着红漆的木门时,右眼突然跳起来。脑子里仿佛燃起了一根烟花,照亮了藏身记忆深处的痛苦碎片。火柴盒一样逼仄的房间,紫色睡衣,冰冷的水泥地板,趴着,昏迷,头上的鼓包。王朵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颤抖的手扶住小院门口的桂花树,紧闭双眼,靠深呼吸平复情绪。她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了?是因为埋葬了金鱼,还是因为不靠谱的第六感?
东方的云霞渐渐消散,王朵捧着《狄金森诗集》,背对着太阳,瘫坐在院子中间的摇椅里。小院太安静了,她在鸟叫的间隙,清晰地感受着太阳穴处的跳动。她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爬行,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李树那间喷着红漆的木门,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盯着她。
跟李树相关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不及筛选就涌进王朵的脑子。李树个头不高,留长发,人很瘦,像一扇穿着衣服的腊排骨,一笑颧骨高高凸起,有种莫名的惊悚感,但他声音洪亮,说起话来气势十足,像吵架双方占理的那一方。每次王朵从他门前经过,总免不了听到只言片语。
李树生活规律,每天都是下午三点起床,然后两杯水,一碗老干妈拌饭,接着喂猫浇花,躲房间打游戏。李树像敲进小院的一枚钉子,因为他从不出门。最古怪的是晚上,李树房门紧闭,从不开灯。
王朵记得有一次,她听到李树在房间跟人打电话,“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呢?你以为我想像个失败者一样,窝在这个小院子里吗?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不就是几万块吗?我很快就会还你的……”
来树城生活的人,都想活得轻松一点。说不打扰是对彼此的温柔,其实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朵早就注意到,李树跟院子里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不一样,只是没人劝他换一种生活方式,毕竟他吃自己的老干妈拌饭,从不影响别人。王朵偶尔会对李树的状态感到担忧,比如听到他房间传出可怕的音乐,像“杀了他喂猪,杀了他喂猪……”
王朵想象着李树顶着油腻的长发,瞳孔发出可怖的红光,披着白床单站在床上,跟着音乐一起嘶喊,“杀了他喂猪,杀了他喂猪……”
电话里说的几万块钱是怎么回事?李树有经济问题吗?他会不会因为无力还债,所以选择在房间自我了断?王朵被心里突然冒出的想法吓到了,她猛地坐直身子,诗集掉在地上。她弯起腰,却没有捡书,眼睛还盯着那扇猩红的门。医生说她思虑过重,她知道,却没有办法。她觉得自己应该找份全年无休的工作,把时间都塞满,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
王朵把书放回书架。整个上午,她期待那本诗集可以带她去意识的桃花源,可是那些美丽的句子像氢气球一样飘走了,只剩她被丢在烦恼的现实中。她觉得自己的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她听人说过,李树是因为投资被骗躲进院子的,那件事闹得很大。王朵见过李树手腕上丑陋的疤痕。可是她没有立场做任何事情,只好从房间拖出瑜伽垫,放在阴凉处,准备冥想。
正午的阳光晒得她头昏脑胀。王朵怕自己没轻重,真去敲李树的门,像个狗仔,把视线伸进别人的私人空间。她和李树虽然生活在同一个院子,可也只是点头之交。敲门这样的行为太亲密,王朵觉得不妥。她只在心里祈祷,祈求那扇门会突然打开。李树笑着走出来说,中午好。
王朵盘腿坐在瑜伽垫上,静下心来才觉得饿,没心情做饭,就拆了两包苏打饼干。三角梅在她头顶开得热烈,她面无表情地咀嚼饼干,目光不时扫过对面那扇红门。不安像一夜雨水后生长的藤蔓,悄悄爬进她心里。王朵找不到可以分担这份恐惧的人,她无法告诉别人,她强烈的第六感,以及她疯狂地担心一扇关着的房门内部。
对了,那天下午,李树拿着水杯蹲在太阳底下,和院子角落的蚂蚁聊天。王朵清晰地记得,李树穿灰色卫衣,灰色裤子,裤子挽到脚踝处,露出拐杖一样的细腿。长发油腻地堆在肩上,一缕一缕,他边用手指把头发别到耳后,边对蚂蚁说:“黑风怪,你看这无意识的生活,昨天和今天又有什么区别?”
王朵觉得,奇怪的人才会住在树城。大家习惯了奇怪,也就见怪不怪。可是今天,她回忆起那天,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一个人不会突然放弃生活,每个决定都是有苗头的。
她当时应该和李树聊聊,随便聊点什么,哪怕聊聊蚂蚁。
院外有几只公鸡在叫,用它们混乱的时差,叫嚣着傍晚的来到。李树的房门照旧紧紧关闭。王朵决定去厨房休息一下。可是活跃的大脑也跟着她去了厨房: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还不起床?他有钱还债吗?他还……活着吗?
一些糟糕的碎片在王朵脑海中循环播放。像是一双流血的手,或者挂在房梁上的麻绳,还有地上带血的玻璃碎片,甚至虫蚁在搬运着什么……
王朵摇摇头,清除那些画面。她把插头插进插座,电流“呲”的一声,震得毫无防备的神经抖动地像炸弹在水里荡起的波纹,而神经的碎片就在她身体里一圈一圈地滑翔。她用大拇指轻轻地按压太阳穴,眼睛定定地看着案板上流着红色汁水的西红柿,脑子却串台到某个凶杀案的现场。
她想起薛定谔的猫,只有打开密闭的容器,才知道猫是死是活。她有种冲动,拿着刀去劈开李树的门,然后亲眼看看他,是死是活。
理智告诉她,她是把自己对死亡的恐惧,转嫁在李树身上。她害怕有个人像六个月前的她一样,孤独无依地从黑暗中醒来。那种痛苦太真实,她不想再经历一遍。可是理智没有用,那扇紧闭的红色房门一直在影响她,就像此刻沸腾的汤锅下面,无法忽视的电磁炉噪音。
简单的汤面,配前一天买的鸭脖,王朵坐在餐厅啃骨头,嘎吱嘎吱。厨房垃圾桶里,有一只老鼠,陪她一起嘎吱嘎吱。在村里生活,王朵习惯了老鼠的存在。可是今天,她总觉得老鼠站在她身后,边咀嚼食物,边用挑衅的目光审视她。她僵硬地坐着,不敢回头,在餐桌上支离破碎的骨头渣里,她似乎看见老鼠躲在阴暗的房间啃咬李树的画面。王朵觉得喉头里一阵恶心。饭是吃不下去了,索性都倒进垃圾桶喂老鼠。
水流冲刷着手指,王朵把碗筷收好。她想起周五晚上,院子里的年轻人背着吉他坐在摩托车上,歌声和丝巾一起在风里飘扬。李树挤过青春洋溢的人群走到她跟前,枯瘦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他问她是否参加。王朵冷冷地说了声,不去。李树还想说些什么,都被王朵的冷漠无声制止了。
王朵呆站在洗碗池旁边,回忆着自己的冷漠,忽然生出一身冷汗。她想到她无意识的举动,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李树,她只是工作一天,累到不想说话。
可是有些事情经不起细想,因为越想越害怕。
王朵坐立难安,恐惧像潮汐一样不停拍打她的大脑:李树会不会因为我的冷漠想不开?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他把我当作最后的机会,他试图跟我借钱,可是我粗鲁地打断了他,并封掉了他最后一丝生的希望。我是不是还朝他翻了白眼……王朵脸色苍白,烦恼郁结在眉心,像一张网困住了她。她觉得胸腔里空落落的,好像坐过山车时的失重状态,思绪和心脏一起,被丢在无处着力的虚空中。回过神时,她才意识到这种自我折磨,是多么经不起推敲。
大好的周末,堆在房间的脏衣服还没有洗,我究竟在做什么?王朵为自己终于找到事做,好把脑袋从骇人的想法里挣脱而开心。可是洗衣机刚启动,她就后悔了,“轰隆隆”“轰隆隆”,像是火车开进她的神经里。
一圈又一圈,她要疯了。
王朵忍不住咒骂院子里的年轻人,李树说不想去玩,你们就真不带他去,万一他心里想去呢?骂完年轻人,她又接着骂李树,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周末?为什么把这个难题留给我……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开始责备自己,为心里喷薄而出的恶毒羞愧。如果每个人的肩上都要担负起另一个人的命运,那未免活得太沉重了。
也许李树只是懒得走出房间。这个想法如暗夜划过的流星,一闪而逝,王朵无法靠它说服自己,因为李树的房间实在太安静了。王朵无数次走到李树门前,想看看是否有血迹从门缝里流出来。她甚至想把耳朵放在李树的房门上。可她知道不能那样做,万一她刚把耳朵靠近木门,李树就把房门打开,那一切都说不清楚了。男人总是自恋的,王朵讨厌麻烦。可是如果李树真的割腕,她现在去撞开门,是不是还有机会挽救他……
王朵急躁地揉着头发,还是无计可施,她决定回房间洗澡。脱掉衣服时,养在院子里的猫突然出现在她脑中。这一整天,除了没看见李树,她也没看见猫。王朵澡也顾不得洗,胡乱套件衣服,跑到放猫粮的地方。
那是客栈老板买的猫粮,每天负责喂猫的人是李树。王朵记得,往常她起床时,猫粮碗都是空的,要等李树下午三点起床才会补上。刚刚,王朵去看猫粮碗,却发现整碗的猫粮。猫蹲在厨房老鼠出没的地方,准备开始今晚的第一场狩猎。
王朵心口一热。那是个温柔的男人啊,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时,还怕饿着猫,所以提前把一切都做好。可这一切有没有可能只是巧合呢?王朵已经理不清自己混乱的思绪了,两种想法在她脑海中,交叠抢占着上风,分不出输赢。她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哗啦啦”的热水暂时拯救了她,可是下一秒流在她身上的水,让她想到从腕间流下的鲜血……
她决定洗完澡,就去敲李树的房门。可是大晚上去敲一个男生的门,真的太暧昧了!王朵后悔自己耽误了一整个白天。
吹干头发,睡衣外面加件外套,王朵又开始在院子里打转。才5月初,树城的夜晚很冷,王朵盯着那扇门的目光也有了寒气。就算别人不带你一起玩,就算你没有女朋友,就算你欠别人钱,你也不能这样啊?成年人有手有脚,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要折磨我?
王朵僵直着背,一直在院子里盘旋到凌晨12点。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她没法整夜都抱着巨大的未知睡觉。她一心想知道屋子里的那个人,是死是活。她意识到,要是等几天后,闻到臭味再打电话报警,警察会不会说她冷漠啊?客栈里的其他人制定了一周的旅行计划。等那些人回来时再发现这件事,他们会怎么看她……
王朵甚至预感到新闻报道会用怎样恶毒的词汇形容她,“冷漠的女人”,那时每个人都会对她的冷漠指指点点。王朵越想越恨李树。她无数次冲到李树门前,她想把他拽起来,理智却把她拦在门外。
就在这时,黑乎乎的院外竟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王朵惊厥地好像心脏要跳出来了。不会是警察来了吧?可是这荒凉的院子,只有她和李树,谁会知道李树死在了房间。王朵脸色惨白,鼻尖全是汗,哆嗦的手扶着椅子,她想起看过的侦探小说里,花园底下藏着的骷髅,恐怖电影里飘着的幽灵。她的神经像被巫婆拉扯起来的细线,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扯断了。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朵死死拽着面前的椅子,睁大眼睛,却发现进来的人竟然是李树。对方看到是她,笑着说道,“你干什么呢?这么晚还没睡。”李树身后有个娇小的身影走进来,是个可爱的女孩,“刚好跟你介绍一下,我女朋友,肖琳,一大早从外地过来。今天陪她玩了一整天。”
王朵看着两人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嘿嘿”干笑两声,便慌不择路地回到房间。紧张的情绪像一件盔甲,从她身上脱下来。她边擦汗边骂自己,明天还要上班呢?你这一天是干了个啥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