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女孩
馄饨女孩
杨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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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女孩1
杨帆梦见汪莎,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
那晚,杨帆像往常一样,跟媳妇朱琳一起吃饭洗澡钻被窝困觉。结婚五年了,时间已经渐渐地淡化了男欢女爱的激情,由神圣的激情变成了例行公事般的仪式,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柔情缠绵的抚摸,甚至没有制高点的巅峰对决,一切,都在迎来送往中草草结束,各自睡去。
在睡眠中,杨帆梦见自己独自漫无目的的旅游,最后来到官山山顶的一座寺庙。他看见,汪莎正在他身边烧香拜佛。汪莎穿得很随意,一件粉红色低领石榴裙,一双肉色丝袜,淡淡的口红溢出唇外,看上去很性感。两人拜完佛,汪莎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朝大山深处走去。
汪莎的手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细嫩,带着玉石玛瑙般的质感。她在抚摸他,轻轻地,缓缓地,好像杨帆的手也是一块碧玉。汪莎把杨帆的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胸口,让他感受她的心跳。那是一种跳跃,铿锵有力,宛如山涧激流直下的泉水,叮咚作响。汪莎突然闭上眼睛,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本来,这个梦还可以继续下去的,因为杨帆突然升起一股激情与柔情,感觉浑身麻酥酥的,这是多年以来鲜有的感觉。就在杨帆还沉浸在香梦中陶醉不已的关键时刻,朱琳毫不留情地推醒了他。朱琳说:“今天星期六了,该你做饭了,再睡懒觉,我踢死你。"
杨帆显得极不情愿,他懒洋洋的打着呵欠,慢腾腾得溜下床,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杨帆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汪莎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对啊,他没想过汪莎啊!不明白。
这几天,杨帆几乎一直沉浸在这个梦里,尽管这几天一直没看见过汪莎。汪莎的馄饨店好几天没开门了,斑驳陆离的卷帘门紧闭,不再雾气缭绕,不再人声鼎沸。
这是一家小小的馄饨店,里里外外只有汪莎一个人忙活。剁馅儿、擀皮、包馅儿、烧水、端碗、洗碗,一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汪莎算不上窈窕淑女,身体有点胖,但皮肤白皙,一身碎布花衫干净得体,看上去就像山里的花蝴蝶。她的馄饨店地处几个单位的一个交叉路口,店面虽小,客流量却不少。每天早上四点左右,汪莎就会起床,准时拉开卷帘门,然后一个人往外搬桌子,搬凳子,再把这些桌椅板凳仔仔细细得抹一遍,抹得一尘不染,地板也是拖了又拖,干干净净,一眼看上去,整个店面赏心悦目。
汪莎的馄饨皮是自己擀的,皮儿很薄,不软不硬,有一种入口即化的感觉。汪莎的馄饨馅儿也是自己剁的,味道鲜美,好吃极了。
馄饨好吃,不仅仅是因为馄饨皮儿薄,更重要的是汪莎剁馄饨馅儿的手艺非同一般。她的馄饨馅儿有三种,分别是猪肉大葱,韭菜三鲜,木耳肉丝。在这三种馅儿上,汪莎下了一番功夫。她从不买太肥或太瘦的肉,而是买那种不肥不瘦的五花肉。肉买回来之后,也不放在绞肉机上绞,而是放在一个又大又厚的柳木砧板上自己剁。在剁肉的过程中,不断地加入姜丝、葱末、花椒大料水、酱油、香油、味精、五香粉,把肉剁得黏而不碎。一大块肉剁完,汪莎的额头也沁出一层汗珠,浑身裹着一层薄雾,犹如一朵和风细雨中的月季花,清新脱俗。
杨帆除了周六周日在家做饭以外,上班期间的早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汪莎的馄饨店周围,还有武大郎烙饼店,天津狗不理包子铺,兰州拉面馆,沙县小吃店,还会提供免费的小米粥。然而,杨帆最爱吃的,还是汪莎的馄饨。他觉得,汪莎的馄饨不淡不咸,香气扑鼻,清新爽口,别有一番滋味。特别是在深秋之后,荆山县的天气转凉,一碗滚烫的馄饨,使人茅塞顿开,血液流速加快,脑细胞异常活跃,一股暖流激荡全身,让人感觉到有说不出的舒畅。杨帆只要吃一碗馄饨,一上午都是清爽的,活泼的。
汪莎早餐做馄饨,中餐晚餐做饺子。她做的饺子和馄饨一样好吃。
2
杨帆大学毕业后,已经在老家荆山县烟草公司上班十年了。这十年来,他从未像别的同学一样不断的跳槽,今年盼着明年富,这山望着那山高。有的人跳来跳去,时常闹得鸡飞狗跳墙,全家不得安宁。有能力的跳出了山窝,攀龙附凤,成了大款,好房好车好婆娘。没能力跳不出去的人,不是抱着书本要去考研究生、博士后,就是原地踏步,不见起色,还在努力寻找打拼的方向。世界之大,竟然没有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地。
杨帆,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在那个叫杨家沟的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穷乡僻壤,孩子们个个聪明伶俐,可就是不会读书,在他之前,不要说大学生,就连像样的中专生也没出一个。顺着族谱往上数,杨帆的祖宗八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能识文断字的秀才也没出一个。杨帆能梦寐以求的考上大学,在县城吃国家皇粮,就是祖坟上冷不丁的冒出一股青烟,全家人欣喜若狂。杨帆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孩子,做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像极了他的父亲。就像庄稼地里收了麦子种玉米,玉米收了又种麦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厌其烦。杨帆分在烟草公司收购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办事员,负责全县各烟站烟叶收购合格率的抽检,统计相关数据,做出具体数据分析,上交给科长。工作不是很累也不算轻松,但在烟叶收购期间却有油水可捞。烟叶,可以说是荆山县财政收入的中流砥柱,而收购部门,又主宰着全县烟农的经济命脉。虽然一年只忙几个月,但烟叶收购的那几个月,他们的工作却倍受全县管烟干部乃至烟农的关注,他们被称为财神爷。当年,他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他父亲放了一挂一千响的大地红,激动地说:“儿子也,好好干,别学爹,一辈子窝窝囊囊的,啥事也没做成。以后你提了干升了官,爹给你放五千响的!”可是,十年过去了,杨帆依旧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职务原地踏步,未有半点进步。要说有变化的,就是肚子大了些,皱纹多了些,头发白了些,整个人沧桑了些,如此而已。
在这十年里,杨帆认识了朱琳,恋爱结婚,东借西凑,付了房子首付,在县城安了家。朱琳在县城一家电子厂上班,白天坐流水线,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八点,工作挺辛苦的。每晚下班,洗罢澡,两人便对着各自的电脑,吧嗒吧嗒敲敲打打。杨帆喜欢写点散文,短篇小说之类比白菜还贱的文字投到几家网络平台;朱琳除了看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之类的玄幻电视剧,就是拼命的玩王者荣耀游戏。头几年,小两口夫唱妇合,日子过得倒也舒适。可是五年过来,两口子的那点事情,却成了家常便饭,就像青菜萝卜一样素然无味。亲热成了固定仪式,全凭两个人的兴趣。有时候,杨帆热血沸腾,激情昂扬,朱琳的王者荣耀却正玩到兴头,没有一点兴致。有时候,朱琳来了兴趣,杨帆却正在抓耳挠腮想词儿,脸上的皱得就像深秋被霜打过的茄子。单方的兴致刚燃气的火苗,被另一方一盆冷水泼灭。
尽管如此,杨帆依旧爱着朱琳。这种爱,源于内心深处,从未改变。杨帆觉得,爱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时候,能在第一时间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最爱。最多的时候,杨帆想到的是朱琳。但杨帆不是柳下惠,不一定能做到坐怀不乱,有几次对几个心仪的女子有过暧昧朦胧的想法,也曾经在办公室跟几个女同事打情骂俏,但这些,都只是停留在初级阶段,从未付诸实际行动。
3
没有梦见汪莎的时候,杨帆也没有关注过她。汪莎的脸蛋长得不是很精致,只是五官搭配还算合理,身材也不是很苗条,显身于茫茫人海之中,就像沧海一粟,毫不起眼。杨帆只知道,她的馄饨好吃,却不知道她的为人怎样,性格如何。但自从有了这个梦之后,并且在梦里,两个人是那样的相依相偎,那样浪漫,那样美好,很让人流连忘返,杨帆便也开始关注起汪莎来。
周一上班的时候,杨帆刻意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便匆匆地来到汪莎的馄饨店。但是,汪莎的馄饨店还没有开张,大门紧闭,没有零星烟火,没有一个人影。
“莫非汪莎出了什么事情不成?”杨帆站在门口一阵胡思乱想。
旁边卖包子的大姐打了个哈哈,叫道:“兄弟,包子,刚出锅的狗不理包子,刚熬好的小米粥。”
杨帆慢慢地走过来,点了两个包子,要了一碗稀饭。他边吃边问:“这家馄饨店怎么好几天没开门了?”说着,假装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稀饭。稀饭有些发烫,杨帆还是勉强吞了下去。
卖包子的大姐很健谈,打着哈哈,说道:“小姑娘回家相亲去了,听说是她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大姐给杨帆端来一碟咸菜,继续说道:“汪莎这丫头挺好的,人也很勤快,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听说她老父亲身体不好,常年有病,家里的开销,全靠她卖馄饨挣钱,挺不容易的。”
杨帆说:“一个女孩子来到县城里卖馄饨挣钱养家糊口,真是不容易。现在这种女孩子不多见了,不简单啊!”
上班之后,杨帆的脑子里全是汪莎的影子。单位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还没到收烟的季节,接了几个电话,填了几张报表,他泡了一杯大垭镇毛尖茶,看茶叶在开水中翻滚,看茶气在杯子上空氤氲。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有些缠绵,柔柔的,很温暖。他看见阳光里有汪莎的身影一晃而过,仿佛闻见微风吹来她轻盈的体香。杨帆的脸有些发烧,他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些藐视自己。不就是一个梦吗?不就是一个汪莎吗?怎么还魂不守舍了呢?他拿起一张《楚天都市报》,看看上面硕大的标题,看看上面暴露女星前凸后翘的身体,但报纸上的文字图片活动起来,全都变成了汪莎的影子。他似乎看见汪莎从报纸里走了出来,一本正经地说:“看,看什么看,不要死盯着看嘛,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讨厌!”以前杨帆看汪莎,那是雾里看花,没太注意。两个人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必要的联系。现在,汪莎从报纸里浮现出来了,杨帆看她就成了水中望月,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让人浮想联翩。尽管这些都是遐想,却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杨帆觉得汪莎突然漂亮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山茶花没有牡丹花娇艳,没有玫瑰花富贵,但含有一种原始味道,带着乡土气息,令人陶醉。
4
杨帆真正和汪莎见面是在是在这三天之后。这天下班了,杨帆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正好汪莎的馄饨店里亮着灯。好些天没开门了,店里有些萧条。汪莎给客人端碗之后,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摆弄手机,刘海顺着额头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脸,看上去,像极了水墨画里的婉约女子。走到门口,杨帆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心中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就像当年见到朱琳一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木讷起来,他怔怔地望着汪莎出神,他觉得,她就像梦里一样。
杨帆在汪莎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点了一碗三鲜水饺,一瓶啤酒。待汪莎端上来之后,杨帆笑着问:“这些天不见了,一向可好?”
话一出口,杨帆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从语气听起来,好像很熟悉似得。汪莎知道杨帆在烟草公司上班,经常来吃馄饨,从不挑肥拣瘦,人也很稳重。她有些慌乱,答道:“哦,回了一趟老家,家里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这些天不在,让老顾客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汪莎说完,走到门帘后面,接着传来哗哗的水声。
一阵粗犷的笑声由远及近,一声大笑响起来,一群人堵在门口。五个男人,灰头土脸的,进来就大大咧咧的一屁股坐下来,拍一下桌子:“汪莎,接客啦!”
汪莎百灵鸟般的嗓子说声来了,甩着湿漉漉的膀子从帘后走出来:“几位大哥,想吃点啥?”
“老规矩!”一个豁牙子说。乱蓬蓬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是不是,你们呢?"
其余四个都说是。看样子,豁牙子是他们的头儿。
“好勒!”汪莎说,“五碗猪肉水饺,五瓶雪花啤酒。”
“别急别急,妹子,慢慢来,我们不急。”豁牙子笑着说,露出黑洞一样的嘴,其余四个跟着傻笑,附和着,我们不急。
但上酒和水饺的速度很快。先是酒,打开了就嘴对嘴喝,拎着瓶子吹喇叭,杯子都不要。然后一阵叮叮当当,洗锅,烧水……一个大托盘端来五碗水饺。他们对这个速度好像有点遗憾。他们吃水饺,喝啤酒,哗啦哗啦一片声响。
汪莎拿毛巾擦了擦手,继续坐在杨帆身边的桌子旁玩手机。
他们的脑袋扎在一起说说笑笑。豁牙子声音大起来:“莎莎,昨晚没尽兴,今晚帮我安排一下呗!”那四个男子附和着哈哈大笑。豁牙子身边的一个红脸汉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们大哥憋着了,你就行个方便吧!”
汪莎憋得满脸通红,额头沁出汗珠,很生气却又不敢发作,嗫喏道:“文明点好不好,你们几个一来就是这样。"
那五个家伙还在哈哈大笑,杨帆噌的站起身来,抓起剩下的半瓶啤酒,对着桌沿,啪的一下摔碎了瓶底,酒水溅了一头一脸。他右手握着半截锋利的酒瓶走到豁牙子面前,左手指着豁牙子的眼窝子说:“你再说一遍,老子要了你的狗命。她是我妹子。”
豁牙子张大了嘴,乱蓬蓬的胡子上满是酒水面汤,就像刚刚泼过大粪水的韭菜园子,胸脯起伏了几下,脸还是灰了下去。红脸按住了他的肩膀,其余三个也压住了他的胳膊。“别动,大哥,别生气。”汪莎跑过来,抓住杨帆握啤酒瓶的手往回拽,“哥,别这样,就是开个玩笑,别生气。”汪莎一个劲儿的对着杨帆眨眼。杨帆慢慢的放下胳膊,斜着红红的眼睛瞪着豁牙子。
豁牙子憋了半天,拍了一下桌子,说:“日他个奶奶!付钱!我们走!”
红脸指使其中一个掏口袋付钱,他和另外一个一人抓着豁牙子一只胳膊,把它拽出门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汪莎松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哥,谢谢你!”又说,你今天的饭钱就免了吧!
受到惊吓的汪莎,话语就像一只刚从猎枪下逃脱的百灵鸟叫。杨帆笑呵呵的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几个泼皮无赖而已,不用谢。钱还是要给的,你这小本生意,不容易。几天不吃你的馄饨,还真有些嘴馋。”
“这好办,哥常来就是。”汪莎同样笑着说。
杨帆付了钱,走出几步,又装着寻找什么东西似得,回头看了看。汪莎低着头,正在收拾碗筷,并没有注意杨帆的眼神。
杨帆开始渴望起做梦来。他觉得,梦中的东西远比现实来得更容易。
临近年底,单位忙起来。年终总结,评先树优,各级检查,一拨接一拨,叫人应接不暇,加班加点也便成了家常便饭。部门几个人时常忙到很晚才下班。
这顿晚餐,杨帆和几个同事小酌几杯。吃饭回来,有了几分醉意,但晚上还有一份报表要做,几个人小跑着向烟草公司跑去。路过汪莎的馄饨店,杨帆看见店里空无一人,只有汪莎在摆弄着手机。
“汪莎在玩啥呢?手机游戏还是手机扣扣?手机微信还是电子小说?”杨帆心里想着。
做完报表,杨帆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出发现功能,搜索附近的人,竟然搜到了一个名叫“馄饨女孩”的微信号。他连忙点击加入通讯录,对方立即通过请求。他发了一条微信:“你好,这么晚,还没睡?”
过了几分钟,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微信回复:“一天又过去了,我在祝福自己美梦成真。”
杨帆回复说:“梦里的事,难得真能实现吗?”
对方回复:“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能。睡吧,很晚了,明天还要起早挣饭钱呢!晚安!好梦!”
杨帆的眼前,又一次闪烁着汪莎的影子。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朱琳已经酣然入梦。杨帆胡乱冲洗了一下,一头钻进被窝。今晚,他突然来了兴趣,却又不好意思弄醒朱琳。杨帆看了看她,低下头轻吻了一口粉唇,轻声说道:“早点睡吧,梦里见!”
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朱琳已经睡着了,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杨帆说不清这句话是对朱琳说的,还是对汪莎说的,但话已出口,便像那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了。他希望今晚可以梦见汪莎,可以在梦中重温旧情,可以和以前的梦境连续上,他会满怀激情地把她揽入怀中,满怀激情地吻他……
杨帆梦见了大海,他在大海里不着边际的游啊游。本来,杨帆是不会游泳的,但这次他游得很好,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在游泳,而是在水里漂着,飞着,悬浮着。大海一望无际,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没有风没有云彩。刹那间,显出人的渺小。海中起了浪头,层层叠叠呼啸起来。杨帆突然觉得寒冷,冷得浑身发抖。他想求救,他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非常绝望。当沉没在海水中,看见蔚蓝的天空渐渐变成漆黑一片时,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他,他看到了光明,看到了汪莎惊愕的眼神。
汪莎搂着他,他的身体冰冷,而汪莎的身体很温暖,像春天里的阳光。等他慢慢清醒过来时,发现他们两人正坐在一个小船里随波逐流。这时候海面平静下来,波浪很细,层层叠叠一直绵延到天边。微风吹来,沁人心脾。刚才还沉浸在绝望中的杨帆突然看到了希望,他有了冲动,他有了激情。他反过手来,把汪莎搂在怀里,尽情亲吻,他闻到她的口气带着清香,美妙极了。但,当他解去自己的衣服,掀起她的衣裙,准备乘胜攻击时,汪莎却推开了他。这时候,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巨大的波浪犹如一座座小山呼啸而来,在剧烈的碰撞中,小船支离破碎……
醒来时,朱琳还在酣睡,杨帆却是冷汗淋漓,心如鹿撞。
这是梦吗?杨帆问自己。
他抓起手机,给馄饨女孩发去一条微信:“梦已醒,但结果令人绝望。”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对方回了一个凄楚的表情,紧跟着来了一句话:“给你一个枕头,让它伴你安然入梦。"
杨帆关掉手机,突然觉得内心一阵失落。天还没亮,他钻进被窝,抱着朱琳,依偎在她怀里,沉沉的睡去。
杨帆突然觉得孤单起来,就像毫无依靠四处流浪的孩子。他觉得很无助,就像大海里漂浮着的一根稻草,需要一只手,一只温暖的手,一只温柔的手。然而,这只手只在梦里短暂的出现。
5
杨帆真正在梦中和汪莎有点“好事”,是在半年之后。
这半年里,杨帆知道那个"馄饨女孩"就是汪莎。两人熟悉以后,杨帆称汪莎为妹子,汪莎管杨帆叫哥。这一声哥,只叫得杨帆飘飘欲仙,受用无穷,堪比一首美妙的情歌。汪莎长得虽然不算好看,但声音甜美,楚楚动人,就像一只百灵鸟。有时候,杨帆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喜欢汪莎啥,究竟是痴迷于她那从未见过的身体还是陶醉于她那甜美的声音?杨帆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个人通常的交流方式依靠微信。杨帆发过去,汪莎回过来。一方有点儿忙来不及回的时候,便回一个发呆无奈的表情,而另一方往往回一个微笑或者一朵鲜花,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朱琳也有微信,但她不常用,一个月上不了几次。她的车间不让带手机,进车间前,要把手机掏出来,锁在更衣室的柜子里,下班了,就看一些玄幻电视剧,玩一会儿王者荣耀。她认为,与其发微信耽误时间,还不如打电话来得直接。杨帆说,看电视就看经典的,比如说《平凡的世界》。朱琳说,你土不土,啥年代了,还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玩意儿。杨帆说,有时间玩游戏,不如看看散文,等孩子长大了教教孩子写作也行。朱琳说,教孩子读书写作是老师的责任,关我屁事。
“你这人,完蛋了,无可救药了,病入膏肓了。”杨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
朱琳不屑一顾地说:“天下老鸹一般黑,你也不是好鸟。”
每天晚上,两人斗一会儿嘴,然后各自干一会儿各自的事儿,各自睡去,谁也不碍谁的事儿。杨帆入睡慢,就给汪莎发微信:“明天还要起早,不要太累,早点睡吧!”汪莎回复:“好的,哥哥,祝你好梦!”汪莎就会回这一句,一天一遍,好像别的话都不会说。看到这句话,杨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儿幸福,有点儿激动,但又不确定。有时候,他凌晨起来上卫生间,觉得汪莎该起床开门了,也会给她发一条微信过去:“天色尚早,还睡会儿吧,可以晚点开门。”汪莎回复一个打呵欠的表情,随后发来一个极不情愿的表情。
这种无声的交流,一直持续到汪莎的男朋友到来之后,便结束了。
汪莎的男朋友并不和她一起卖馄饨,而是在一家汽修铺当学徒。平时和扳手、钳子打交道,钣金、喷漆、整形,把他弄得浑身一股油味,红色的工作服上,这里一块儿黑,那里一块儿白,沾满灰尘。这个小伙子有点儿老实,平时就不大爱说话,汽修铺本身又忙,下班也晚。不过,他依旧会来帮汪莎搭理店里的事情,摆摆桌凳,收收垃圾。汪莎总说:“你咋不换衣服了再来啊,穿成这样,我的饭店还开不开啊!”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没事儿,穿这身衣服可以干脏活,以后店里的体力活我包了。”汪莎胀红了脸,嗔怒道:“谁稀罕你的蛮力气啊!”
杨帆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觉得有点儿憋屈,但又不便表现出来。别人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啊?真是不可思议。
杨帆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凭什么在梦中就能喜欢一个人?凭感觉?凭缘分?好像又什么都不是。看看曾经的聊天记录,觉得这就是一个不找边际的梦。杨帆对自己说,忘了吧!
三个月之后,汪莎出事了,准确的说,是汪莎的男朋友出事了。有一天,修车铺无事,几个学徒吃饱撑的,闲的蛋疼,偷偷地用高压气泵对准了汪莎男朋友的屁股蛋蛋,阀门打开的那一刻,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伙子变成了一只气鼓鼓的蛤蟆。
小伙子伤势很重,生命垂危,五脏六腑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躺在重症监护室的他,就像一捆干巴巴的柴禾,很是无助,而守护在病床前的汪莎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汽修铺关了门,老板扔下五千块钱跑得无影无踪,几个学徒像惊弓之鸟,四处逃散。
老板给的五千块钱,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花光了,汪莎五万块的积蓄,也像流水般,哗哗地往外流。汪莎决定把馄饨店转出去。杨帆进店的时候,店门只打开了一半,店里有些昏暗,汪莎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不停地抽泣。他突然觉得,汪莎是多么的可怜,就像在凄风苦雨中摇曳着的一棵梧桐树。杨帆走到汪莎身边,慢慢地坐下来,伸出右手,把汪莎揽入怀中。他觉得汪莎的身体有些冰凉,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
杨帆闻到了一股栀子花的香味。他抚摸她黑黝黝的头发,抚摸她圆乎乎的苹果一样的脸蛋。他张开嘴,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去她眼角的泪水。泪水是咸的。
杨帆把这几年各烟站送给他的三万块钱“好处费”塞到汪莎手中,说:“拿着吧。钱不多,却可以撑几天。”汪莎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一个星期后,汪莎老家来人,接走了汪莎和她的男朋友。临走前,汪莎给杨帆发去一条微信:“梦犹在,多珍重!”杨帆给她发微信,却没有任何回复。
汪莎走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杨帆再也没有做过梦,即便是做梦,梦里也没有汪莎。梦已醒,人亦不在,再做梦还有什么意义呢?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杨帆突然接到一条微信,是汪莎发来的:“哥,我在老家,一切安好,也不再做梦。你给我的三万块钱,我一定要还,但愿这一天能早点到来。谢谢哥。”看着微信,杨帆突然热泪盈眶。
城市里的夜色绚丽多彩,宽阔拥挤的马路,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银河。杨帆痴迷上了这夜色,醉眼朦胧间,他看见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无数个光点,这些光点汇聚在一起,多么的色彩斑斓。
杨帆追上一个光点,却发现,那只是一只萤火虫。
2017年10月12日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