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吃肠粉时,我在想什么
我自小就很喜欢吃肠粉。小时候,妈妈每天都在6点左右起床,一年365天,不需闹钟,起床时间误差不超过30分钟。起床后就要立马解决我们三姐妹和她的早晨问题,常见的有炒面,汤面,面包(到市场买),而肠粉是极为少有的。无他,妈妈非常精打细算,炒粉面一个面饼7毛,面包一个5毛,肠粉起码1块钱以上,她心里都有谱。
大概是6、7岁的时候,妈妈偶尔会带上我一起逛市场,出于好奇心,我会很乐意去。而偶尔一两次,妈妈会带我到市场的肠粉店买肠粉。当时肠粉店还是烧柴的,店里是红红的火光,和白茫茫的水蒸气。最初我压根不知道这个食物叫做“肠粉”,因为妈妈每一次下单,都是喊:“要4份斋肠。”于是,我就误解为这个就叫“斋肠”了。顾名思义,斋肠,就是什么都不加的肠粉,可我小时候吃得很欢,可能吃的是米皮的柔韧,酱油的鲜,和油的香吧,但我已经完全忘了最初的味道。
因为斋粉每份要一块钱,比其他早晨稍微贵一点,所以甚少吃得上。不过我曾悄悄偷走妈妈攒下的红包钱(对的,以前过年的红包都是上缴的),和同学一起到肠粉店买斋肠。那一天,老板照样在蒸箱前麻利地倒粉浆、抽推蒸格、刮粉皮,我有样学样地向他说道:“要两份斋粉。”老板则再次确认:“不加肉是吧?”这段突然的提问,是当时的我始料不及的。“原来这个粉可以加肉?”我心里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记得这一份斋肠,没有以前的那份滋味。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我终于搞懂了这种食物叫做“拉肠”,可以加肉,可以加葱花。它曾经在我儿时缺席了一段时间,正是因为我们三姐妹都要读书,我爸种田又白给,家里越来越缺钱了。到后来,香港的舅舅在深圳设厂,就喊上妈妈去帮忙做厂长,妈妈终于坐不住了,就乘上开往龙岗的大巴,大概一个月回来一次。这时我刚好上6年级。
于是,我们的早餐顿时没了着落。妈妈也不指望爸爸能一大早给我们做早餐,就给我们留了点钱,叮嘱我们自己买早餐。从“早晨包分配”转变为“早餐自由”,一开始是很开心的,刚好上学路上经过市场,可以随便买自己喜欢的。但这个时候,我没有把肠粉纳入到我的早餐列表里。吃肠粉,起码要一凳一桌,端正坐着吃。而我当时喜欢边走边吃,节省时间。所以我倒喜欢光顾市场的包子铺,有各种包点糕点,豆浆油条粥,拧着就走。但如果被妈妈知道,她肯定会说我两点不对:边走边吃对肠胃不好,市场的包子铺不够干净。经过我身体验证,没出过啥问题,于是早餐边走边吃包点的习惯延续到今天。
话题有点走偏了,回到肠粉上。我真正享受肠粉的日子,大概是爸爸真正接管我们早餐的日子吧,具体时间也说不上,约莫是我初中开始吧。爸爸在吃食的方面缺乏妈妈的精打细算,总体方针是什么简单来什么,所以他从来不做早餐,蒸个速冻包子都不可能。于是,我们的早餐就在外面的炒粉和肠粉之间反复横跳,买回家后,我们就可以慢慢坐着吃。爸爸把几种配搭都买回来,鱼片肠,猪肝肠,瘦肉肠。因为我不爱吃鱼,所以基本只会选猪肝肠和瘦肉肠。早上的新鲜猪肝,吃起来脆嫩,腌制得宜,不会有奇怪的味道;瘦肉腌得入味滑嫩,加上葱花和酱油,趁热吃,真有一种大快朵颐的满足感。不知道爸爸有没有换过店,曾经有吃过配辣椒圈酱油的,那真叫人过瘾。不过多吃几次就觉得肠胃过于饱滞,可能我是那种早上胃动力不足的那种人,所以后来也少吃了。
但后来少吃肠粉的理由,主要还是我们起床晚了。自从上了高中,周一到五都在校寄宿。一开始,爸爸在周末还是会给我们买肠粉做早餐,但是每次回家后,晚上对着电脑修仙,第二天就起不来,肠粉的酱油都早被底层的粉皮吸干净,底部的粉皮非常的咸。这份肠粉索性变成中午饭,放蒸架热一热又是一顿。后来爸爸直接不买了,直至今天。所以我和我姐在假期都是一天只吃两顿的人。
虽然少吃了肠粉,但从高中开始,我开始发现爸爸买的肠粉有多好吃。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高一的时候,饭堂就出售所谓的“肠粉”,粉皮被盘成椭圆形,粉皮中间不夹杂任何配料,取而代之的是在肠粉上方叠了一片类似牛肉饼的东西。说它是牛肉饼,其实我也没太大依据,仅凭它微妙的陈皮味判定。其酱汁是带一点甜味的酱油,比平时的酱油稍稠。但正是这微妙的肠粉,征服了我们学校中的绝大部分同学,包括我。但让我和爸爸买的肠粉比较,学校的肠粉太厚,肉不太对,酱油也未免甜口了一点,而爸爸买的肠粉,只要是新鲜的,在我心目中就是无可挑剔的。
于是,我就开始吃学校附近的肠粉,无论是高一的时候让走读的同学帮忙,买外面肠粉店的肠粉,还是高二、三点外卖,买围墙外的肠粉,味道都是类似的。这种肠粉比较接近广州市区的肠粉,粉皮绵软,缺乏韧性;酱汁多而偏淡、偏甜;粉皮中间夹生菜。鸡蛋肠这个选项,在我16岁前是不存在的,但我发现同学挺喜欢点,而且也只要加1块钱,所以我也试试,权当尝鲜。但尝了一口,心里就后悔了——鸡蛋让粉皮更厚了,鸡蛋蒸太老,不够细腻,没有任何辟腥的姜葱,鸡蛋有一股蛋腥味。当然在这里不是针对所有鸡蛋肠,因为后来还是吃到好吃的,不过由于心理落差,有好一段时间,我都不喜欢吃鸡蛋肠。反正,吃了这些肠粉之后,我渐渐发现自己的早餐是多么了无生趣。
我对连锁肠粉店也是很失望的。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在外面解决三餐,也是这时候尝过华辉拉肠,基本上就是高中时吃的肠粉的加强版。这种不悦同样来自那三点缺点,粉皮软烂;酱油甜,偏淡,像是加了淀粉的浓稠感,偶尔有一股香菇炸蒜味;生菜虽然能增加口感,但对于不爱吃菜的我,只能吃出生菜的菜青味。毕业工作之后才去吃银记肠粉,感觉也差不多,于是我就对市区的肠粉绝望了。
后来我就开始尝试从外观上判别该肠粉是否值得吃。皆因连锁肠粉店的粉皮方正而平整,而我家附近的肠粉皱褶相当多,所以我更喜欢有皱褶的肠粉。这近似于一种玄学,但细思后,感觉有一定道理。平整的粉皮大多是又软又厚的,而更有韧性的粉皮可以更折腾一点,褶皱也可以更好地吸收酱汁。其次,我尽量不选加生菜/韭黄/香菇的肠粉,纯粹觉得味道不对劲,我大概只能接受放葱的肠粉吧。听过我这些评判标准的人,大多嗤之以鼻,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够异类的,外面的肠粉都是这样的,游客必吃的银记肠粉竟然这么嫌弃?没办法,吃过觉得特别好吃的,就回不去了。
大学的时候,有过一次挣扎。当时饭堂早餐同样有卖肠粉,加生菜,死咸死咸的酱油,粉皮一点都不香,甚至有点奇怪的味道,可以说得上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肠粉了。但我这时候是自由的,因为学校搬到新校区,新校区正好在我家的隔壁镇上(新造镇,大学城),所以我买了辆自行车,除了方便回家,还方便四处溜达。说到新造镇,我对它的认识也不深,除了搭公交必经以外,我自己并没有深入其中。后来就靠自己骑车探索了,锁定了崇德村的市场附近溜,吃牛杂,买煎酿三宝,可惜因为起床困难症,极少在早上骑到镇上。终于,有一天早上没课,我鼓起勇气起床,骑车出去了。溜了大半圈之后,看到卖早餐的手写指示牌,走到了平时极少走的一条小巷。这家店主要卖粥和肠粉,桌子从店里摆到巷子里,光顾的人也不少。我心一喜,就停下车来,点餐。负责制作的是一个稍微上年纪的大叔,一个年轻的女人则帮忙收拾。直觉告诉我他们是一家子。我怯生生地问:“有什么肠粉?”话刚出口,我就觉得我这个问题实在太蠢了,这些地方卖的肠粉,不会有虾仁肠,韭黄肠,香菇肠呀……后来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瘦肉肠,在店里坐着等。肠粉端上来后,我就知道自己找对了,瘦肉是肉片不是肉末,里面夹葱不夹生菜!吃进口里,更是惊喜,这家店的肠粉会在表面浇一点熟花生油,非常香,让我恋恋不忘。不过更让我忘不掉的是当时只有我坐在店内,其他人都坐在巷子里的位子,加上我问的傻问题,吃的时候我感觉大叔似乎有时候会看着我这个小傻瓜。
除了广式肠粉,我也吃过潮汕的肠粉。有一年暑假,去了汕头同学的家玩,吃了一回她家市场里卖的肠粉,有豆芽鸡蛋,和相当多的生蚝。酱汁有蒜头,颜色浅而稠,味道比较淡。个人不太喜欢这种肠粉,粉皮稍厚,豆芽出水,酱汁厚重了点。关键是生蚝,经过汕头一行,我发现我真不爱吃生蚝。过了两三年,自己跑到潮州玩,吃了潮州的肠粉。同样是相当厚的粉,同样配豆芽,潮州肠粉没有太多肉类选项,我选了瘦肉,结果是肉末。而它的酱汁和汕头的肠粉相差甚远,是厚重的花生芝麻酱……整体地说,不是不好吃,更多是吃不惯吧。
毕业之后,我发现肠粉这种食物,根本不拘泥于早餐,午餐、晚餐、宵夜都可以有它的影子。毕业之后住在市桥,正是高中时期开始对肠粉绝望的地方。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这么大一个地方,食在广州,味在番禺,偌大的市桥,怎么找不出一家好吃的肠粉店?所以我点外卖,很多店卖的是云浮石磨拉肠,这些肠粉很薄,还是比较好吃的,但口味不对,在我心中排不上名次。后来,我就看大众点评去了,找到一家排名最高的“佳乐粥粉店”。看了一眼评论区的晒图,透薄的粉皮,少量的酱油,对头!关键的是这家店除了早餐,中午晚上甚至宵夜都开,对于我这种没有早上的人来说简直是福音。于是,我挑了个良辰吉日,晚上和我姐搭公交去探店,一个牛肉肠,一碟酿尖椒,一碟炒牛河,顺便点了一瓶维他奶。这家店的肠粉的风格和爸爸买的肠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主要是这透薄柔韧的粉皮,加上毫无缺点的肉片,和偏咸口的酱油,吃进嘴里,除了舒服,还有欣慰——我终于找到一家好吃的肠粉店了。还记得IG夺冠的那天,我又心血来潮,打了车去吃肠粉。不过那天我们当天没吃到炒粉,好像是炒粉的师父退休不干了,店家不愿意滥竽充数,就直接撤掉菜目了。
兜兜转转,究竟我家附近的那家肠粉店怎样了?很不幸,最近吃上了一轮。为什么说不幸呢,平时起不来床,就算能早起,也不会出去买早餐的我,基本上是和那家肠粉店绝缘了,除非有事,而且有人买早餐。上几周的周末,我奶奶在家里摔了一跤,没过几个小时就驾鹤西归了。本来我和我姐当晚就搭车回市桥,谁知道下车后过了个斑马线,就接到噩耗了,当晚连饭都不吃直接打车回家,也没看到奶奶最后一面。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奶奶可以说是当了我们半个妈,下至关注我们吃饭煲汤,上至逢年过节求神拜佛,姐姐出嫁各种礼节,她都一一打点好。但是去年她验出咽喉有肿瘤,渐渐地说不出话了,我们也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只能给她买一根她并不喜欢的呼吸导管。而她还为我们找对象而操心,只可惜心又余而力不足……那天晚上,坐在她遗体前,想了很多。没有多回家看看,没有多赚点钱报答奶奶,心中有愧啊。模模糊糊撑到通宵,爸爸就给守夜的人都买了肠粉,但爸爸买了好几盒鱼片肠,就只有一盒瘦肉肠,我就当仁不让拿走了瘦肉肠了。骤眼一看,表面的油太多了,还没加酱油,我姐说,这好像是买的人自己加的,只能怪爸爸口味有偏差。我们从厨房拿了酱油,倒在肠粉上,纷纷吃起来了。这时候,姑妈评价道:"这肠粉比以前霉(软烂)啊。"婶婶附和道:“对啊,没以前那么香。”我心想,广州的老一辈真的个个都是老饕啊。我细细吃着还是非常满意的,除了油多了一点,吊打外面的银记华辉,不过似乎是和我记忆中的肠粉有一定距离,具体是哪一方面我也说不清,这世界真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东西,偶尔还是变坏的方向。不管这肠粉多好吃,还是多难吃,我们还是要吃完它,面对第二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