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
“姐姐,我们要去哪?”
手中稚嫩的骨节像小猫儿一样痒痒地挠着,有些发痒,但暖暖的,很舒服。
她浅然一笑,“我们去买糖吃。”
有些勉强,但还是按捺住了激动。
小孩儿的脸瞬间开了花,挣脱开那双手,蹦蹦跳跳地走到她的面前,“姐姐最好啦,姐姐最好啦。”
奔向人群的最密集处,去寻觅着甜香的味道。
这里的集市逢月开,日子好似就定在了这座村庄诞生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历史记载,老一辈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村子里有很多人,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只是看着这闹哄哄的集市,在心里下了一个定论。
她把篮子往怀里揣了揣,粗布护得更加严实,找了个四下无人的僻静位置,才坐了下来,慢慢开始吆喝着:
“卖鸡蛋咯,土鸡下的蛋咯!”
她的声音清脆,足够响亮,而且娴熟。
毕竟从小跟着奶奶出来赶集,也学着叫卖过几次,自然熟悉。
早几年,她还听着奶奶这样叫卖,自己依偎在奶奶怀里,熟悉的麦香在奶奶的臂弯里慢慢散发着,让她的睡梦里多了几分温暖。
每次过早集,奶奶都会从卖鸡蛋的钱里抽出一点零头儿给自己零花。
她总会喜笑颜开地拿着去买糖,非要把零头儿花光才肯罢休。
奶奶总会用粗糙的手指刮她的鼻梁,“小馋猫儿,别把牙给吃坏了。”
笑盈盈的,拂心而过,暖意盎扬。
去年奶奶走后,清早起来赶集的活儿,就得自己来了。
她提着小一号的鸡蛋篓,卖的钱也就少一些。
实际上,没有了奶奶的悉心照顾,家里的鸡越来越少了。
好多次,她都看到鸡从鸡圈里飞出来,飞到院外的田野里,只剩飞落的几根鸡毛。
她想,它们应该是饿了,所以之后换食换得勤快了些。
但就那么点料,不够分,她只得把放鸡的次数一次次加多,鸡圈也慢慢成了个摆设,院子总会一片狼藉。
“这鸡留着有什么用,下蛋少,弄得满院子的鸡屎,还得花钱喂,不如早早卖了,还能换一些钱回来。”
母亲在院子里收拾着污秽,愤愤地说道。
“那是咱妈一直看着的,之前还总能换些鸡蛋钱,怎么到你这儿就少了呢?”
父亲在长椅上吧唧着烟嘴,听到这话,不禁嘲讽道。
“还不是你,装什么大款,好好的麦糠是留着喂鸡的,你倒好,转头就送到张巧枝家里,也不知道奉承谁呢!”
母亲没好气地应着。
“人家是村长,还不是为了来年分地能分个好去处。”
“村长,这时候知道是村长了,前头还跟人打架来着,转头就跟人家说好话,谁信你丫!”
她只在屋檐下静静地择着菜,并不理会她的父母亲。
她还想着,要是奶奶还在,一定会慢慢安抚两人,吵闹会瞬间变为平静。
她也想在这个时候,像奶奶一样出言劝阻,但她没有,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胆儿。
但她接起了喂鸡赶集的活儿,不想破坏奶奶留下来的回忆。
“小姑娘,这鸡蛋咋卖呀!”有个手提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五毛钱。”她抽回思绪,脆生生地回应道,脸上带着微笑。
“有些贵吧,旁边可是有卖四毛五的呀。”
“就是五毛钱。”她的声音有些斩钉截铁。
中年妇女“切”了一声,呐呐地走了。
小虎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拽了拽她的衣角,“姐姐,为啥不卖呀?他们比咱出得低,好卖。”
话还说不囫囵,小脑瓜儿倒是转得很快。
小虎那双水汪汪的大眼望着她,让她有些心虚。
她还是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说,“多卖点儿钱,好给小虎买糖吃呀。”
小孩儿脸上又绽放了,一阵暖意涌上心头,让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前几天听说集市上有卖小孩儿的传言,说是集市上没人看着的小孩都会被人贩子给拐走。
她当时还没在意。
但一次又一次劈头盖脸的训斥,让她有些怨恨,最让人承受不了的还是那句: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他们狠狠地用筷子敲她的头,毫不姑息。
很痛,火辣辣的,甚至把她的头绳都给弄松了。
慢慢地裂开,她的疼痛从头皮蔓延到心头,裂出了一道道缺口。
很长时间,她都不敢直接去拿筷子,伸手的时候都是颤的。
她也没哭,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
那双刚刚生冷的手,缓缓地抚摸在小虎的头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们从来没有给过自己好脸色,醋意、嫉妒、还有恨意,在内心发酵。
从奶奶走后,这样的打骂从暗地里转到了明面上,肆无忌惮,除了她从集市上拿回钱的时候。
所以,她就有了这个想法。
早早地,她就叮嘱了小虎,明天早上要带着他上集市,但不能告诉父母。
小虎信守承诺,天刚蒙蒙亮,就屁颠屁颠地等在大门口,没有一点犹豫。
此时的她,环扣着小虎,让他依偎在自己怀里,在秋凉的清晨取一些暖。
可一旦取到了暖,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让他先睡一会儿,等一会去赶集了再放手。
没有意外的话,她可能会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一位面容可鞠的老者笑呵呵地迎了上来,问了问价钱,眼角的皱纹一直保持着微翘的弧度。
“五毛钱。”她慢慢将小虎放在一边的台阶上,搓了搓小手,笑着说。
“好,我全要了。”
一共三十九个鸡蛋,老者给了她二十块钱,把鸡蛋慢慢地移到他的篮筐里。
她有些迟疑,蹲下来帮忙挪鸡蛋,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了。
“爷爷,路上不小心破了一个蛋,原本应该是二十满够的,但我没有钱可以找给你,你可不可以给我零钱?”
有些怯懦,但还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呵呵,没事,五毛钱不用找了,就当是你帮我拾鸡蛋的钱了。”
老者面容很慈祥,给了她熟悉的温暖,她连忙鞠躬表示感谢,就像在学校里学得那样。
老者走了,她收拾了她的小篮子,准备往回走,下意识地往脚边一看,没有人,周围也没有。
四周都是忙着招呼顾客的摊贩,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她有些焦急,心里最坏的念头冒了出来。
但她又想到了这样的后果,暴躁的母亲,冷漠的父亲,火辣辣的疼痛,还有,还有什么。
她竟然想到了他的笑脸,那个灿烂的笑脸。
心中涌起了对小虎的怜惜,想到村头有人说过,小孩子被抓走后,会被打成重伤,扔到街头去乞讨,她心里有些发憷。
她的内心十分不希望小虎是这样的结局,况且这还是因她而起,心中更是羞愧不已。
她问了很多人,都说没有看到,她甚至想过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回家去。
毕竟谁也想不到,是她这个亲姐姐,领着弟弟走向火坑,但她没有这么做,她还是没头没脑地四处盘问着。
失望,绝望,一次又一次,有些麻木了,但她还是紧紧抓着不放,不松口。
过了很久,她没有什么力气了,找了个避风的墙角,怔怔地发呆。
“姐姐,姐姐,这里!”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有些恍惚。
一转头,看到了刚才的老者正牵着小虎的手朝自己走来,她飞奔了过去,抱住小虎,眼眶有些湿润。
“可要看好啊,这儿人这么多,指不定就被人牵走了。”
她有些泣不成声,慌忙地点头,“谢谢!谢谢!谢谢!”
红头绳随着身体颤动着,像个跳舞的小人。
小虎看到她哭,有些乱了,用手抚着她的眼角,奶声奶气地说:
“不哭不哭,姐姐不哭,奶奶说,要做个坚强的好孩子。”
“好。”
再一次拥抱上去,一阵温暖又回到她褪凉的胸膛。
谢别老者后,她猛地在小虎脑门上亲了一口。
“走吧,姐姐给你买月饼吃。”
她抱住了小虎,像是几年前在奶奶怀里一样温暖,也慢慢轻松了下来,心跳都不那么快了。
“不是要买糖么?”小虎有些疑惑。
“行,糖也买,也要吃月饼。”
“哦,我知道了,中秋节了。那我也要吃月饼。”
“那你想吃什么馅的呀?”她抹去了眼角泛凉的泪水,省得让寒风吹疼。
“我想吃五仁的,奶奶喜欢吃。”
“好。”
她牵着那张牙舞爪的骨节,痒痒的,感觉很舒服。
手心的暖透过掌心传递到手指,再传递到手指,掌心,慢慢抚慰着那些残破不堪的缺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