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像个说书的人
1.
那该是在我十一二岁,四五年级的时候。
学校五点半的早自习因为同村的一个小姑娘在上学路上被人绑架勒索最后不幸被害而取消了。这件事在当时闹得很大,据说整个市县所有的乡村学校都因此停了早自习。而那几个绑架的人最终在全城搜捕下没能逃脱,被抓以后在全县游街,我也曾在拥挤的人群里隔着老远瞟了一眼,几个被押在村中戏台上供人批斗的坏人德行,据说还是女孩儿的邻居。
几天之后,就听人说他们被枪毙了。
我当时年纪并不太大,也就没什么悲伤的心情,还总觉得以后不用早起上课挺不错的。现在回想起来,虽觉羞惭,但也还比不过心里压倒性的麻木无感。或许这样倒正符合现代人的冷漠心理,我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早上八点,吃过早饭,开始新的一天。
书包是妈妈使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在蝴蝶牌缝纫机上拼凑成的,五颜六色,很有些几何抽象的美。
老师的谆谆教导和父母的棍棒与枣让我有幸成为一个听话的学习成绩还不错的人,偶尔还会客串一下“别人家的孩子”。当然,若是我知道现在生活如此的平凡无趣,或许我会早早的选择叛逆。而在那时候,除去星期和放假才能跟小伙伴们一起愉快的玩耍之外,上下学路上的时光和茅厕里的片刻努力是为数不多属于我自己的独处时间。所以可以想见,当听到街角不远处传来一阵铜锣响,一个粗哑的嗓子吼着“今晚有戏,今晚有戏”的时候,我的心情简直像上了发条的悦动。
戏这一字,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娱乐活动。
大年下的耍社火,国庆时候播放的抗日老电影和别人家红白喜事时请的吹手等等,都统统叫做戏。这也是那个年代人们为数不多的精神享受。大侠霍元甲对于人们来说已是前年,电视节目的极度贫乏,和电视机的极度稀缺更让人们期盼一场能身临其境的狂欢。
而这粗俗嗓音的沿街叫喊声无疑给了人们希望。
其实他嘴里的戏是另一个意思,---杂耍。这从对面走来的三五个人背扛肩挑的架势上就能看的出来。
2.
杂耍也就是杂技。
有实力的气派地称作杂技团,小打小闹的就叫草台班子。我还清楚的记得在中学操场上的那一场早已久远的大戏。两辆解放车上装的满满的道具和令人生畏的狮吼,叫人们心中升腾起的狂欢简直比地上激起的灰尘还要高昂。足花了一个星期,那些人才搭起来一个蒙古包,铁桶飞车的轰鸣和驯兽师鞭下的兽叫真叫人心痒难耐,可票价却让不少人含恨,我已不记得需要多少钱才能正大光明的观看表演,因为我们几个小兔崽子是从蒙古包的布帘下偷偷钻进去的。多亏了爹妈晚生几年,囊中羞涩的大人只能就着我们翻过铁架时掀起的毡帘缝儿过过干瘾。
这可真是一个异世界!
空中飞人,摩托特技,彩光闪烁,狮子和老虎……我第一次见到能比想象还要无边无际的景象就在自己的眼前一一展开,嚇!又是一团火,从魔术师的嘴里喷出来!我发自内心的赞叹。即使以后在彩色电视上看到无数更炫丽刺激的表演,以至于我对小时候自己的惊讶暗嘲井底之蛙的时候,心里却还是忘不掉那样一个梦幻的下午。
而今天走街串巷的这几人显然是属于后一种。
因为没什么大的家伙什儿,几个人分一分,轻重匀一匀,几个包袱就是全部家当。选一处平坦的地方就能开演,锣鼓一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老一套的说辞说明了这个行业的传承有序。
虽然从几人的架势上就能看出规模不大,可在我的眼里这无疑也是一场盛宴。毕竟大阵仗大气派的也只那么一回,那些人错误的估计了九十年代乡下的消费能力,从此杳无音迹,我再没有在人们的口中听到那个马戏团在县里市里甚至附近的县市表演的消息。他们一定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们走的时候一定跟买不起票又钻不过铁架的大人一样失望,希望这一份像顽疾滋长的心情不会传染给我。
我已经看到了包袱里露出几杆长条形的铁家伙。有刀有剑,我的心里更加像圈了只小耗子似的抓挠,全没了上课的心思,无比期待晚上的开演,尤其是在心里的天平放上那一枚被老师罚站的砝码之后。
3.
地点就在村子里一处三颗洋槐树围着的小片空地。
夜幕降临预示着好戏即将上演,鼓掌,叫好,氓哨,手埙,而我却不能共襄盛举。好好写作业,写完去吃饭听到没?父母一边训斥一边从门外将门带上,白炽灯下蓝色圆珠笔的字体是黑红色的,一天一篇的周记我想不出写些什么,一个人在家里,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囚在心里的小耗子。不过还好没有错过太多。
眼前被人群包围着的打头一位表演者,正在憋使着全身的气力,想要挣断足足有二三十根的钢丝,他赤裸着的上身被一环一环的捆缚着,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毛虫,钢丝已经被勒到血肉里,而他还在用力。之间突出的皮肉叫人不免产生担心,尖叫声也更加喧哗。
崩!崩!崩!崩!
断裂的声音,被闷在皮肤上深深的沟壑中。身边的帮手帮忙把那些夹在肉里断了的明亮细丝一根一根的抽出,动作很轻,生怕伤到了自己的同伴,而那种缓慢在我的眼里,就像是生病打针一样的剧痛,从脊骨上生出一丝冷颤。周围不少人跟我一样,听到响声以后才敢收回蒙在眼睛上的手,粗沉的喘声落后是响亮的掌声。我的手被另一只小手紧紧地攥着,燕是我同学,她的胆子看来跟我的差不了多少,眯着的眼里快要挤出眼泪,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俩谁把谁的手捏的更疼。
接下来有趣的多了,变魔术。同样是庄稼汉的苦哈哈样,怎么这些人竟会这么多的能耐,让我头一回产生了对于村庄外的世界的想象,这种想象是切实的或者说是能被触摸到的,而不像课本里的天安门。天安门在祖国的首都北京,老师这样说。在那里还有一座很出名的“青蛙”大学,家长们是这样说的。
管他们说什么,反正离我很远很远,我现在只想看表演。
硬气功。喝!喝!
长刀长剑其实都是铁片,还以为他们会来个对打,跟电视上的那样敌我双方乒乒乓乓,结果却是跟自己较劲。三个人站成一排,整齐划一的在各自的脑袋上啪啪啪啪地把铁片狠狠敲弯,然后翻个面再啪啪啪啪的敲直,最后拨拉一下光亮的灯泡头。简单直接,不过很对观众的胃口,我的手都拍疼了,幻想自己已经一步踩到了江湖的边缘,这些杂耍艺人就是我的启蒙之师,日后我会有我自己的光芒神剑,一身金钟罩铁布衫,行侠仗义笑傲江湖,三妻四妾俩大宅子,生个儿子叫……叫啥好呢?先想女儿的名字吧,该叫什么呢?
而最终的大戏就在我的臆想中悄然来至。
挣断钢丝那位显然是这一群的头头儿。他的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女孩儿,看上去比我还要小,早上我也见到过,跟在他们中间,应该是头头儿的闺女,我是这么猜的。冲看热闹的人群一拱手,他竟开始哭诉。嗓音跟表演时候的吃力一样粗哑。一路风餐,路过宝地,承蒙照应,无以为报……等等等等,跟电视上跑江湖相同的口吻,无非是要观众出些利。不过他要的不多,粗粮细面多谢多谢,一块两块感激感激,口音能听得懂,最后的收音却带着一个拐弯,像是近处的人,人们逐渐被他的声泪俱下而打动,开始有人离去,过了会儿送来白面大豆之类,有些兜里有实力的当着大家伙的面往反过来的铜锣里扔钱,一块,两块,还有一张五块。
4.
“三子真趁!”
婶子们取笑那一位手大的。
我也感动,回头一看,爸妈已经走开了,节目到了结尾没什么可看的,他们倒不迟疑,明早还要上工呢。村子边上有个化肥厂,远近驰名,甚至还有四川东北的客商,来多几回就成了熟人,我爸就老拿那些人的口音在饭桌上逗我和我哥乐,嘴里的米饭有时会喷到对面坐着的脸上,滑稽极了。那光阴,现在已不会再有了。我深深的留恋着旧时的一切,即使是身上挨的打。现在想想,也许我会哭的更加大声些,把这几年被黄土深埋的都再唤回来。我已不再介意身为一个男人的眼泪,因为现在的我所能做的,唯有在被记忆撕扯跌落曾经,再次捂着挨打后肿着的屁股放肆的哭一回,直到所有人都默契的一一走开。
那个领头的还在讲,他的话越多明显能换来更多的好处,一个尿素口袋几乎都快满了哩。这似乎刺激到了他,前腿弓,后腿蹬,把那个携着的小妮担在膝上,又咆哮的秃噜出一串字词,一手从靴里摸起一把短刀,照着女孩的脖子上就戳下。一股血射出老高。
无以报答,这就是他对观众热情的谢礼吗?
人们都傻了,女孩很瘦小,血喷了那一股就停了,赤裸裸的杀人现场,一条生命就软软的躺在他父亲的腿上。随即被扔在角落的尘土里。
我要做些什么?愚昧如众被这一场血色感动,我尖叫着跑回家,钱,粮食,拿点什么?终于,我的哭闹换来一塑料袋的面粉,老妈的眼神就像那把短刀,可我不在乎,我用比回来时更快的脚步将手上的面粉珍而重之交到一个光头的手里。我所能付出的虽只有这么多,但是这并不是我的全部心意。
如释重负。
洋槐旁边是我一个没出五福的堂哥的家,他家门开着,院里的灯亮起一团昏黄,我往里随便的瞥了一眼,模糊的瞧见那个被杀死的小女孩,正蹲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撩着水,洗着自己的脖子。
红水顺着水沟流到街上,我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