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遥》——接续路遥前辈的人生（第六章）
中篇乡土情爱小说《人生路遥》连载
第 六 章
午夜时分，县城和农村一样静谧。白天车水马龙般喧嚣的街市，此时就像刚退潮的海滩一样干净，大街小巷不见一个人影。市区内那几处昏暗的灯光，就如凌晨天空中的几颗残星，稀稀疏疏，黯淡无光。
德顺老汉按照高加林的指点，把架子车赶到了县广播站南侧的一所公共厕所旁，喝住了牲口。高加林跳下架子车，跑到厕所后面用手电往粪池一照，高兴地差点没跳起来，大半池子的粪便足足能装满他们的粪车。因高加林以前曾跟着德顺老汉进城拉过粪，他进城工作以后，就有意无意地关心起厕所来。哪个地方人流量大，那个地方的厕所方便掏粪，那个地方掏粪的人多，那个地方的厕所没人掏粪，高加林大概知道个差不多。
这所公厕正处在繁华的十字街口，又紧挨着县委县政府和公安局，乡下人一般不敢到这里来掏粪，县委县政府院内的厕所和这所公厕的清掏工作一直由县环境卫生部门负责。所以，高加林把进城掏粪的第一站就选在了这里。
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高加林已把粪车装得满满的，粪池里剩下的粪便差不多还能装一车。德顺老汉把长柄勺放在架子车上，拿下车上的扫帚把厕所周围打扫干净，又把扫帚放到架子车上。高加林把掏粪前脱下的羊皮坎肩穿在身上，掏出两根烟卷，一人点上一根，圪蹴在架子车旁抽烟解乏。
抽完烟，高加林将夹在手指间的烟把子捏灭，用力把烟头丢进了不远处的粪池内。德顺老汉站起来也把烟头丢进粪池里，正要套牲口，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射了过来。
高加林赶忙站起来用手遮住刺眼的手电光，大声喊道:“往哪照呀，有什么好照的？”“我们是治安巡逻队的，三更半夜的你俩在那鬼鬼祟祟的干甚？”两道手电光同时射向了高加林，一名男子说话的声音很大。
德顺老汉赶忙挡在了高加林前面，陪着笑脸说：“我俩是进城来掏粪的。”“你俩是哪来的？大半夜的掏什么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那名声音大的男子拿手电把德顺老汉和高加林从头照到脚，又用手电光晃着德顺老汉的眼睛大声问道。
听了对方的问话,高加林心里顿时生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他推开德顺老汉,一下子窜到拿手电照德顺老汉的那个人面前，大声质问:“谁规定的半夜就不能掏粪？我俩咋就不像个好人啦？”高加林说完,又要往前蹿，被德顺老汉死死地拽住了。
“离我远点，满身臭气。说你不是好人就不是好人，非偷既盗。”拿手电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往后退了一步，还是那个声音大的人又蛮横地辱骂高加林。
高加林握紧了拳头，真想上前打他个乌眼青。可他还是克制住了，没动手，只是气呼呼地还了一句：“你也不是个什么好货色，哪个好人像你一样满嘴喷粪。”“你敢骂我？还反了你啦。”话音未落，说话蛮横的那个人拿手电就往高加林头上砸。
高加林头一歪，手电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下高加林可恼火了，他蹿上去一下子就把拿手电打他的那个人扑倒在地，抢过那人手中的手电筒就要打。德顺老汉见加林真要动手，他忙上前抢下高加林手中的手电筒，伸手把高加林拽起来，说：“加林，你一个有文化的后生，咋也这样鲁莽？”“你还敢打我？”被高加林扑倒的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又往高加林身边凑。
德顺老汉见那人还要动手，他赶忙挡在高加林前面，拿手电照了照那两个人，说：“我说年轻人，你到底要干啥？”
两个人的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胳膊上都戴着红袖箍。
“我们是治安队的巡逻员，正在执行巡逻任务，麻烦你俩跟我门到公安局去一趟吧。”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年轻人终于说话了，他说话的语气稍微缓和一些。
高加林急忙反驳道：“我们也就掏个粪，又不偷不抢的，凭什么就跟你们去公安局？”高加林的火气还没消，他说话的声音很大。
“不偷不抢为什么不敢去公安局？分明是做贼心虚嘛。”刚才被高加林扑倒的哪个人又恶语相加。
听了这话，高加林的火气就如火上浇油，一下子又窜了上来，他拽开德顺老汉，冲上去就把那年轻人个人推了个趔趄。
德顺老汉见高加林动手了，急忙呵斥高加林：“加林，你住手！咱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叫门。走，跟他们去。”德顺老汉说完，牵上毛驴，硬拽着高加林跟在那两个年轻人后面，走进了不远处的公安局大院。
县公安局的院子不算太大，大门上方有一盏带防水罩的电灯，灯光虽然有些昏暗，但院里院外都能看到光亮。
刚走进院子，那个被高加林推倒过的年轻后生一回头见德顺老汉把毛驴牵进了公安局大院，他一边往外推德顺老汉一边大声训斥德顺老汉和高加林：“谁让你们把毛驴子牵进院子的，赶紧牵出去，两个乡巴佬，真不知道个天高地厚。”“我说年轻人，没有我们乡巴佬你们城里人吃什么？穿什么？你们公家人说话咋也这么不文明哩。”高加林正要发火，德顺老汉把高加林推到一边，自己和那个年轻后生理论起来。
德顺老汉话音刚落，一位穿制服的高个子中年人从值班室走出来问道：“咋回事呀。”“张科长，这两个乡巴佬三更半夜在咱县城里瞎晃悠，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被我俩给带回来了。”还是那个蛮横的年轻人像邀功似的抢着跟从值班室走出的那人汇报情况。
那位张科长先对和善一些的那个年轻后生说：“小赵，先把这毛驴拴到门口的电线杆上，你帮着看一会。”张科长对那年轻后生说完，又回过头来对德顺老汉和高加林说：“来、来，有什么事情进来说嘛。”那位张科长一边说一边很热情地把德顺老汉和高加林让进了值班室。
“张科长，这人可嚣张啦，刚才把我都按地上啦，还要拿手电筒打我哩。”那年轻人指着高加林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张科长没搭理那个年轻人，挺和气地看着德顺老汉和高加林问：“老人家，你们是哪村的？这么晚了到城里干啥来了。”“公安同志，我和加林是城关公社高家村的村民，我俩是进城来拉茅粪的。”德顺老汉了解高加林的那倔脾气，他怕高加林说话不中听，就抢着回答。
张科长急忙说；“啊呀！原来是加林啊，这是一场误会。咱县城前几天发生了几起盗窃案，案子还没破，夜间就加强了巡逻。”一直打量高加林的那位张科长听德顺老汉说到了加林的名字，才敢肯定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以前在县委当通讯干事的高加林，他俩以前见过好几次面，还有过工作上的接触。
“加林，原来你和公安同志认识呀。”德顺老汉见那位张科长和加林打起了招呼，一脸轻松地笑了起来。
张科长赶忙说：“认识！认识！他们县委就和我们公安局斜对门嘛。加林，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真可惜你这么好的文笔了。”张科长说完，倒了两碗开水，端给了高加林和德顺老汉。
“张科长，我这个乡巴佬差点被你这手下用手电砸死，要不是我反应快，现在不去见马克思也躺在医院了。”高加林早就认出这位张科长了，以前写稿子时，高加林采访过一次张科长，两个人虽没有什么大交情，倒也算熟悉。听别人说，这位张科长工作挺认真，为人也正直，要不然，高加林就不会跟他开玩笑了。
张科长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后生，一脸严肃地说：“小马，赶紧给两位道歉，以后别乡巴佬乡巴佬的叫，你爷爷现在不也在农村嘛。”“对不起……”听张科长这么一说，小马的脸就像红透的高粱，头也低了下来，他对自己刚才的言行似乎感到了不妥和愧疚，说话也没了底气。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小马，张科长苦笑着对高加林和德顺老汉说：“这个小马和那个小赵刚从警校毕业，来治安队还不到两个月，以后我一定好好教育他俩。哎，加林，现在外面黑灯瞎火的，天气还挺凉，你俩先到我的宿舍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回吧。”张科长说完小赵和小马的事情，又很热情、很诚恳地挽留高加林和德顺老汉休息一下再回村去。
“张科长，谢谢你的好意，我俩得赶紧回，粪车还在公厕那边哩。”高加林把水碗放在桌子上，起身就往外走。
见高加林要走，张科长赶忙说；“加林，以后来县城遇上什么麻烦就来找我，咱俩毕竟认识嘛。小马，你和小赵快拿手电把他俩送过去，以后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少给咱公安局抹黑。”张科长一直把高加林和德顺老汉送到大门外，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望着不远处的县委和县广播站，看着这座让人向往、让人留恋又让人伤感的县城，高加林心里就如烧开的沸水，久久不能平静。这个时候，他本该伏在案前专心地写稿子或着也像黄亚萍和张克南一样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可现在的自己就像个午夜游魂，满身臭气，正在从事着自己不情愿又不得不干的事情。论才华、论能力，高加林比黄亚萍比张克南都强若干倍，可人家都能名正言顺地在城里工作和生活，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哩？这世事也太不公平了吧。
德顺老汉和高加林利用五个晚上进城共拉了五车茅粪，他俩分给了梁满囤一车，算是用他家粪车和牲口的报酬。其余四车都卸在了原来生产队的粪坑里，德顺老汉计划把自己的一份分给高明楼一半，因为自己的地少，也用不了太多茅粪。再一个就是高明楼又干大干大的叫了自己这么多年，不管他高明楼心里咋想，德顺老汉可真没把高明楼当外人。在德顺老汉心里，高玉德就如自己的亲兄弟，而高明楼就是他的亲儿子。
十天以后，黄土高原迎来了一九八三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虽下的不算太大，可整个山川田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平日里总爱随风飘荡的黄尘忽然就销声匿迹了。
这个时候，黄土高原上是最干净的，空气清新还没有灰尘，就像雨后的天气但又胜过雨后。雨后的黄土高原虽然空气清新也没有灰尘，可道路泥泞不堪，黄泥总爱沾鞋，出行很不方便，让人总觉得不是那么美气。
进城拉粪以后的这段时间，高加林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把他家山后分到的那半亩多荒地精挖细刨扩展到了一亩还多，每次收工回来，他都背回一大捆烧火柴。刨挖完荒地，他先把自己家前面的那条羊肠小道拓宽了，铺平了，架子车可直接拉进他家的院子。然后又带领大伙把村里的架子车路也拓宽了，铺平了，他还打算带领大伙把通往田间的几条小路也拓宽一下，尽量把架子车能拉到离地头更近一些的地方。
下雪之前，高家村每家每户的农活都已基本上结束了，高明楼虽然一次也没出山劳动，可他家的农活一点也没耽误，勤劳朴实的刘巧英比他妹子巧珍还能干，麦田的松土保墒，荒地的刨挖大多数都是她一个人干的，她那个生性懒惰的丈夫虽然也天天跟着出山劳动，可他三天干的活都比不上巧英一天干的活多。高家村没分田单干时，一冬天都干不完的农活，现在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全都干完了。闲不住的农民兄弟有的人自愿出来铺铺路修修桥，算是为村里干点好事，利人又利己。有的人上山拾点柴火捡点粪，有的人还想进城揽揽零工挣几个活便钱。还有一部分思想前卫的人已开始思谋着做点小买卖或搞点小副业，就连高明楼都想着跟他亲家去当牲口贩子，大家都在探索着寻找发家致富的门路。
下雪之后，高加林也没什么可干的了，他去找过几次高明楼，把绿化荒山种果树的想法跟高明楼说了好几回，高明楼虽没当场反对，但也没说支持。从他的态度来看，他对栽种枣树和其他果树的积极性都不高。高加林又把拓宽山路的想法告诉了高明楼，对这个事情高明楼也没多大的兴趣。看看高明楼的态度，高加林心里凉了半截，之前他那像火一样建设高家村、改变高家村的热情被高明楼一盆凉水又给浇灭了，高加林又陷入到了一种新的失落和痛苦之中。
在高明楼那里碰了一鼻子灰，高加林对当这个村主任已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兴奋和热情了，他对自己的前程不得不重新考虑。高加林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思谋了两三天，也没思谋出个子丑寅卯来。突然间，他想到了黄亚萍，已有挺长时间没有听到黄亚萍播音了，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县广播站当播音员。一想到黄亚萍，高加林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和惆怅。他原本打算利用农闲时间再搞一下文学创作，写写散文诗歌或着广播稿，可每次铺开稿纸，高加林脑海里就一片空白，眼前总是有刘巧珍和黄亚萍的影子在闪动，他什么也写不出来了。一连好几天，他写了又撕，撕完又写，两本稿纸撕完了，连一篇像样的文章也没写出来。痛苦中的高加林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和黄亚萍谈恋爱，要是不跟黄亚萍谈恋爱，克南妈就不会举报自己，自己也不会丢掉工作，多好的一份工作呀，这可是自己连做梦都想得到的一份工作。他更后悔的还是自己脚踩两只船，明明爱上了巧珍，就应该对刘巧珍一个人好，黄亚萍就是再好，自己也不该再动歪心思呀。这次遇上的是黄亚萍，以后若再遇上比黄亚萍条件还好的那咋办呀？总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吧？他有时也怨恨黄亚萍，要是她黄亚萍不缠着自己，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但他更怨恨的还是自己，主要还是自己的立场不坚定。要是自己不见异思迁，要是自己立场坚定，要是自己不好高骛远不贪图人家的权势和富贵，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脚踩两只船掉到水里是必然的，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品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已到了十二月份，再有二十多天就是元旦了。眼看着高加林又陷入到了痛苦的深渊，高玉德老两口除了唉声叹气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老实本分的加林妈偷偷逼迫着加林爸到高明楼家去了两趟，高加林回学校教书的事情还是没有个音讯。虽然高明楼每次从乡里回来都会到加林家坐一会，可高明楼并没给高加林带来任何好消息。就在高玉德老两口愁眉不展的时候，在地区上当劳动局长的高玉智给他哥高玉德来信了。信中是这样写的：
哥哥嫂嫂：
你们好！加林侄子也好吧！
我最近工作比较忙，又到省里学习了一段时间，所以这么长时间才给你们写信，请谅解。前段时间我给你侄子加安写信说明了加林的情况，加安回信说他们建设兵团农垦区正在招工，国家正式职工待遇，军事化管理，但要求是复员军人、现役军人家属或转业军人家属。加林是我的亲侄子，至少也算半个军人家属。加安如实向上级说明了情况并写了申请，垦区同意招录加林。因为加林是高中毕业生，又有三年的教书经验，正好到垦区子弟小学任教，这种情况属于特招，不违规。现将政治审批表、招工审批表、体检表等有关材料一并寄去，希望加林尽快办理相关手续，开具相关证明，办好所有手续后，直接到地区来找我，我打发加林去新疆，路费、被褥、衣物等物品不用哥嫂操心。春节期间我们回去看望哥嫂，余言到时再叙。
弟玉智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
信还没念完，加林妈已抹开了眼泪。听加林读完高玉智的来信，高玉德老汉一声不响的圪蹴在窑内的脚地上，背依着墙壁，拿起旱烟袋，挖满一锅旱烟点上，闷闷地抽起旱烟来。
“加林爸，我不让娃娃去那么远的地方……”加林妈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了。
加林爸思谋了老半天，叹了一口气说：“唉！加林回学校教书的事情到现在也没个准消息，若教不成书再不去新疆，娃娃就得年年脸朝黄土背朝天，天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一辈子都得在这黄土上刨挖，去新疆好懒也算个机会嘛。
”高玉德老汉说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加林妈哽咽着说：“新疆那么远，娃娃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谁照顾娃娃呀？”“娃娃现在长大啦，自己能照顾自己哩。”加林爸低垂着头，说话的声音很小。
“我要是想娃娃了那咋办呀……”加林妈话没说完又哭出声来。
玉德老汉扶着膝盖站起来，抬起一只脚在鞋底子上磕掉烟灰，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说：“这要看看加林的意见嘛，咱也不能光为了自己就耽误了娃娃的前程呀。当年玉智出去闹革命时，我老子也是哭眼抹泪的死活不让，玉智当时要是不出去，能把官熬这么大吗？”“那时他二爸走了，家里还有你啊，咱就这一根独苗，加林这一走……呜……”说着说着，加林妈失声大哭起来。
高玉德老汉看加林妈呜呜地哭个没完，他把脚一跺，大声吼道：“啊呀！你说你烦不烦，加林没有工作，你说加林在家熬煎，现今玉智在新疆为加林谋下了工作，你又嫌远，这让我咋办嘛。”一向不爱发脾气的高玉德老汉这下恼火了，他的吼声真把加林妈吓住了。
其实，加林爸比加林妈更舍不得加林去那么远的地方，可不去又能咋办？不出去工作就得在黄土上刨挖，不想在黄土上刨挖就得出去工作，自古忠孝都不能两全，要是事事都能两全其美，世上哪还有这么多愁肠事？
“加林，你是咋想的呀？”加林妈见加林爸真恼火了，她强忍着止住了哭声，擦掉脸上的眼泪，转过脸去问一直在看招工审批表的高加林。
高加林慌忙把拿在手里的相关手续叠在一起，小声说：“妈，你别难过，也不用为我操心，新疆那边有加萍姐和加安哥，还有我二爸的好多战友，他们都会照顾我哩。再说了，我也长大了，自己也能照顾自己。到新疆以后，我一定好好工作，等上个一年半载的，我工作一稳定下来，就把你和我爸接到新疆去。”听高加林的意思，他是打算去新疆工作。
第六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