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散记随笔散文乡土故事

西北散记之西北人:路爷

2017-10-11  本文已影响8人  西江岳

路爷与我同姓,是我的伯伯辈,因名字中有一个“路”字,所以被乡邻们称为“路爷”。称其为“爷”,倒并不是尊崇之意,在我乡,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都被称为“某爷”。

路爷身材瘦小,留着两撇胡子,喜欢戴一顶蓝色的帽子。路爷不抽烟,不酗酒,这在乡间是相当特异的。

路爷本也出生于贫苦的农民家庭,但路爷早年似乎与一贯道有些联系。一贯道被取缔、打击,路爷家也受到了牵连。在后来的各种运动中,一贯道的黑背景、“反动会道门分子”的帽子使他连连成为被运动、被清算的对象,家庭情况每况愈下,一度甚至生存都成了问题。最后,虽然终于熬过了那些岁月,但他的儿子却落下了残疾,瘸了腿。

所以,路爷对一切都看不太惯。

他看不惯社会,看不惯乡里的人,看不惯自己在穷困潦倒时将就娶的老婆,也看不惯瘸腿的儿子。他整日都骂骂咧咧的,他的口头禅是“畜生”,他骂当权者“畜生”,骂自己的瘸腿儿子“畜生”,也骂自己的女人“畜生”。

但路爷最著名的,当属打自己的女人。在我们那个地方,大部分男人都打过自己的女人,但路爷尤甚。他打起女人来,一边打、一边骂,如同教训一个不听话的牲口一般,凶狠之色、厌恶之神态昭然可见。即便那些常打女人的男人也看不过去,会过去劝上几句,但不仅无用,且有反作用。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愿意掺和路爷家的事了。

路爷的女人,如路爷一般瘦小,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少有齐整干净的时候,灰暗的脸惯常耷拉着,眉眼中殊少笑意,常年闪烁着惊恐与不安,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面对路爷的打骂,她从来不敢有丝毫的抗衡,甚至连哭都不敢出声地哭出来,逆来顺受而已。

不打人骂人的时候,路爷也喜欢和小孩子吹牛聊天。我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喜欢和小孩子聊天,是因为成年人没有谁愿意和他讲话。

有一次,正在闲逛的我忽地被路爷叫住。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路爷正在放羊,羊在斜坡上自在地吃草,而路爷则穿着一件破皮袄斜躺在坡上款款地晒着日头。

“xx,来,我们爷俩喧一喧。”在我老家的方言中,“喧”就是聊的意思。

我无奈,只好蹲在他附近,“喧啥?”

然后,他开始漫无边际地说起来,其中有神话故事,例如罗刹女大杀四方,镇压诸天万界的故事,有一贯道、张光璧、无极老母的离奇传说,有六七十年代毛的荒诞行为,有对现状的抨击。这一切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还向我透露了天界的一些秘闻,例如,国家的某某领导人都是什么什么精怪转世之类的。

说到当今社会,他笃定地对我说:“老天爷马上要收人了。”那时的我并不太懂老天爷收人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明白所谓老天爷收人就是天下大乱,如张献忠屠蜀、陕甘回乱的情形吧。

他荒诞不经地说着,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我已经忘了那次交谈是如何结束的,也许跟羊有关系吧。

不过当时的我即便听不太懂,但也能在他的神色间捕捉到这样一点:这些在他人看来荒诞不经的东西对于路爷来说,就是真实的世界。在路爷看来,他所生存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魔幻的世界。

他的认知世界就是由这些野史传说、神话故事以及毛时代混乱的经验所构成的。

他无法摆脱这个桎梏,也无力接受现代的元素。

我大概理解了何以乡民们不愿意与路爷聊天。

在后来,我发现路爷并不是特例,在许多传统的、封闭的中国人看来,世界就是如此般魔幻。

此后,我再也没有与路爷有如此深入的交谈。母亲告诫我,不要和路爷走太近、说太多。母亲大概是既担心路爷作为一贯道的信众也许会有一些为人所不知的邪术,又担心路爷魔幻的世界观对我的幼小的三观造成某种不好的影响。

不过,我后来外出上学,也没有什么空闲在乡间闲逛了,碰到路爷的机会也少了。

前几年某一天,母亲忽然说起,路爷的女人死了,是喝农药自尽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大概终于忍受不了她男人的凌辱与殴打,以死相抗了吗!

死了女人的路爷再也没有了打骂的对象,子女也都成年了,不会再甘心迎受他的打骂。日渐苍老的路爷只好自言自语,对着空气骂骂咧咧。

在一个秋日的黄昏,我远远地看到了路爷。秋风有些凉,他深深地袖着双手,紧紧地佝偻着背,在一堵土墙边缓缓走过,意态萧索。他那顶标志性的蓝色帽子在墙上斜斜地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路爷一边走,一边依旧骂骂咧咧,似乎在抱怨子女,又似乎在抱怨某只不听话的家畜。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路爷。翌年,路爷也死了。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