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不如你
1
我的同桌又被罚站了,这次老师怒气更大,没有让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直接罚他站在最前面的墙角,就是贴着《中学生守则》的那片墙角。
上课的时候我有点魂不守舍,老师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仿佛不是在教室,而是从很远的地方那样飘渺。
我飞速地用眼角瞟了一眼站在墙角的同桌,正赶上他不安分地回头,估计是发现了我看他,竟然很得意地冲我做了个鬼脸,让我哭笑不得。那带着微笑的脸好像有了安慰的力量,让我难过的心情奇迹般舒服了很多,于是,我继续认真听课。
终于熬到下课,他也被老师恩准回到了我旁边坐下。我刚要对他罚站的经历表示同情,他就嬉皮笑脸地开始自鸣得意,“站墙角听课有啥不好,墙上的《中学生守则》我都背完了,下次考政治说不上我还能及格了呢。”
沉默了半天,我还是忍不住劝他,“你以后中午不下水不行吗?”他一副看白痴一样的眼神,“不下水那干什么啊?我又不午休,难道要我去学习?”,停顿了一会,他又开始眉飞色舞,“你不知道下水有多好玩啊,你要是去过一次,保准你天天都想下水的。”那开心的小脸上忽然涌上了一丝沮丧,“没想到老师这次变聪明了,竟然不是看头发湿不湿了,还知道在手臂上划白杠,真是见鬼了,老师是怎么知道这个办法的?”
我“噗哧”一下笑出了声。老师又不是从天上落到人间的,也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自然会知道这个方法啊。
我们这里除了山岭之外,就是大大小小的河塘,天热的时候,孩子们都喜欢下水,既可以解暑凉快,又可以捕鱼摸虾,抠螃蟹,但是有的池塘里有淤泥,经常会有危险发生,所以老师一般禁止我们下水。
最开始老师是瞄一眼,谁的头发湿漉漉的就表明下水了,就会被罚站,但是遵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原则,这个办法很快就有了破译的密码,下水的学生只要不把头发弄湿或者弄湿了头发在阳光下晒干,就没有了作案的痕迹。当然,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人的,老师最后采取了家里的父母们常常采用的办法,那就是用指甲在嫌疑犯的胳膊上划一道痕迹,有明显白色划痕的必定是刚下过水,这办法很灵,几乎就没有漏网之鱼。
但是,即使是最严酷的律令,也有敢死队员冲上前,我的同桌就属于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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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的同桌是一个瘦瘦的男孩,长长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水灵灵的,仿佛两汪润润的泉。他每天都像猴子一样窜来窜去,即使是上课的时候,也难得安静,不是说话,就是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仿佛屁股上安装了弹簧一样。
大约他是极其爱水的吧,甚至连名字都带着水。他曾经给我讲过他们家孩子的名字,老大叫江,老二叫海,他排行第三,取名为河,我曾经疑惑地问过他,“为什么你不叫洋呢?”,他用白色的眼珠一撇我,“洋是我叔叔家孩子的名字。”
这个极其爱水的孩子天天都能从水里找到乐趣。当然,因为我是他的同桌,也总能跟他沾点光。
夏天的时候,他会摘一朵带着水珠的荷花送我,有时是半开,有时是怒放,粉嫩的花瓣像小姑娘秀美的脸庞。因为没地方藏,担心被老师发现,我总是抱怨,他从来不生气,“嘿嘿”笑着替我放在抽屉洞里,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花香带来一片清凉,甚至连窗外的蝉鸣也不再呱躁,让人觉得安宁。
秋日里,他会将一捧捧黑色的莲子放在我的书边,然后斜睨着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倘若我偶尔夸奖他一下,他的脸上就会生出一股亮闪闪的光,将那层努力绷住的满不在乎撑破,露出一张可爱的讨人喜欢的脸。
即使是在春天和冬天,荷花和莲子不再有踪迹,他也能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带着泥土的鸭蛋,说是从池塘边的泥土里翻出来的,不知道是谁家的鸭子又在外面下了蛋。
从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我渐渐接受了这个爱水的孩子对池塘的热爱,甚至每天带着一股期待,猜测着他会带什么回来。
3
我曾经以为我们的关系会一直友好下去,没想到一只狗却将我们分开。
某天早晨我去学校,家里的那条土狗挣脱了绳子,非要陪着我,走了一路也撵了它一路,奈何那只狗却执着的要命,就这样躲躲藏藏的一直跟着我到了学校。
在稀稀拉拉的早读声中,我忽然听到了狗的犀利的惨叫,我一下子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地向外窜。
等我来到了教室外,一眼就发现了屋角那颗大槐树下的骚乱。一条土黄色的狗正在哀鸣,往日里高举着的如同盛开的菊花一样美丽的尾巴,此刻也垂了下来,惶惶然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就是传说中丧家狗的模样。而它的周围是几个男孩,手里举着土块,嬉笑着向狗的身上砸。
我一个箭步冲进了男孩们的包围圈,蹲下身子,揽着我们家的狗,用手轻轻抚摸着它长长的毛,拂去它们上面黄土的印痕,我的狗“呜呜”叫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在我身上蹭,我抱着它颤抖的身躯,大滴的泪珠从脸上滚落,那是我一手带大的小狗啊,从它刚满月来到我家,从它用粉嫩的小舌头柔柔地舔我的手开始,从它呈“S形”蜷缩在我的枕头边开始,我就把它当成了家人一样疼爱,而今却因为陪我上学,给它带来了那么大的伤害。
我自责着,出离愤怒了,我抬起头,环视四周,我要看看到底是谁伤害了我的狗。泪眼朦胧中,我发现了那个熟悉的瘦瘦的身影。我的同桌,竟然是他带领着几个男孩围攻我的狗,竟然是他用土块砸向我的狗。
我猛地站了起来,死命地瞪向了那个瘦瘦的男孩,这个罪魁祸首,都怪他,竟然伤害了我的狗,我那如同家人一般亲密的狗。
也许是我的眼光过于阴森,也许是我的泪水过于吓人,那几个男孩讪笑着跑开了,我的同桌停顿了下,仿佛想走过来,又仿佛不知所措,就这样随着他们跑开了。
4
从此以后,我和同桌的关系坠入了冰窖,我们形同陌路,不再有一丝言语。他偶尔斜斜地看我一眼,仿佛又被我冷冰冰的样子冻着了,就慢慢缩了回去,最后,他自己收拾了下书包,搬到了教室里最前排的位置,我的旁边就这样空了下来。
冬去春来,校园旁边的山岭上,白色的杏花开了,粉色的桃花也开了,花开如海,香气笼罩在上空,粉蝶和蜜蜂到处游荡,校园里春意盎然。
不知道什么时候,教室旁边的那些槐树也冒出了白色的花,串串白色的花,在高高的槐树上笑着,闹着,把一阵阵馨香融入了柔柔的风里,幽幽花香,沁人心脾。
某一个中午,揉着惺忪睡眼的我经过那片槐树下,头忽然被什么砸了一下,惊得我跳了起来。仔细一看,地上躺着几串白色的槐花,刚才伤害我的大约就是它们吧。还没等我抱怨完,几串白色的花又猛然坠落在我的身边,我赶紧抬头,高高的槐树的枝丫上,坐着一个瘦瘦的男孩,悠哉悠哉地晃着两条腿,一派闲适的模样。他看到我抬起头,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像花一样美丽的脸庞晃晕了我的眼,我不由得也笑了,多日的冰封终于解冻了。
少年看到我笑了,就“噌噌噌”几下从树上向下滑,到了距离地面一米多的地方,一下子就从树上跳到我面前。
他从地上捡起来那些白色的花,伸到我面前,“给你。放到文具盒里,会有一种苹果的香味。”
我笑了,其实这方法我也知道,春天盛开的槐花放进铁皮的文具盒里,两天之后,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和秋天成熟的苹果的味道一样。女孩们常常会在上课的间隙,趁老师不注意,小心翼翼地把文具盒打开一条窄窄的小缝,悄悄闻一闻那股幽香,心满意足地继续听讲。
5
我收下了那些槐花,那个少年又悄没声息地抱着他的书包回到了我的旁边,又成了我的同桌。
之后的某一天,同学们之间盛传,上面会来人给我们查验血丝虫,就是用针扎耳垂,让血流到玻璃片上进行检测,据说有的人因为被扎了耳朵感染死掉了。
我一向胆子小,而且特别惧怕打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特别惶恐,我的同桌开始还笑话我,等看到我煞白的脸色时,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拍着胸脯对我说,“别怕,到时候我来替你想办法。”
传言终于变成了现实,某一个上午,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教室,落在课桌上,成了一圈圈小小的光晕,活像可爱的涟漪。在那灿烂的光芒里,老师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披着金线向教室走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失去了水的鱼,晕晕的没有了半分力气。我觉得氧气稀薄,无法呼吸,只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的同桌当机立断,低声对我说,“跟上,我带你走。”说完,他一下子就窜到了教室的后窗口,从敞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然后回转身,望着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窗口,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不知道是谁在后面托了我一把,笨拙的我竟然也爬上了窗户,拽着他的手跳了下去。
我紧紧抓着那个少年的手,不顾一切地跟着他的脚步,风“呼呼”地从我耳边飞过,我顾不上询问什么。等到停下脚步,大口大口穿着粗气,我才发现,竟然是站在校园后面那片山岭的桃林里。粉色的桃花落了一地,尖尖的绿叶已经占据了树枝,可能是被我们的脚步声惊醒,桃林深处传来狗吠的声音。
我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在此之前,我是地地道道的好学生,从未私自缺过课,可是这次我却从学校里逃了出来。我想回家,可是书包还在学校,少年说可以回去替我把书包偷偷带出来,可是我自己又不敢一个人呆在这片桃林。
时间就在我的苦恼中溜走了,阳光渐渐强烈起来,晒的人有些头晕,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下,羞愧和恼怒让我的脸变成了红色。少年灵机一动,邀请我说,“要不你跟我去我爷爷家吧,我爷爷会午休,咱俩去找点吃的。”
我跟着少年到了附近的村庄,来到一所破旧的院落前,泥土垒成的墙已经斑驳了,木制的大门也破败不堪。少年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探进去半个脑袋,向两边望了望,然后转过脑袋冲我点点头,我也赶忙点头,表示懂了。
我俩蹑手蹑脚地溜进小院,先来到一个大缸旁。缸里是一些黑色的咸菜,少年用手挑了几块递给我。于是,我的手掌上多了几个姜片,几块黄瓜段,甚至还有几个辣椒。我正打算跟着少年进入厨房,忽然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问到,“谁呀?”吓得我一下就窜到了大门外。
我听到少年不慌不忙的声音,“爷爷,是我,你不用出来了,我马上就走了。”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拿着几块玉米面饼出现在我的面前。
于是,那天的午饭是我们俩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解决的。一口咸菜,一口玉米面饼,对着柔嫩的蒲草,对着浅浅的池水,沐浴着温暖的春风,就这样过了一个闲散的下午。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6
那天下午回到学校,老师并没有批评我,只是把我的同桌叫去了办公室。第二天,那个少年又抱着书包离开了我,又坐到了教室的最前排,于是,我的旁边又空了下来。
我曾经数次把视线投向那个少年,想问一问老师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又到底因为什么离开了我。但是,却一次也没和他视线相遇,于是,我也沉默无语了。
春天就这样默然的过去了,夏天也这样平淡无奇的过去了,等到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时,老师再一次强调不许任何人下水,并举例子说我们班的某某,在暑假时下水,淹死在了水库里。我这才明白,教室最前排那个位置空下来,不是因为它的主人逃课,而是那个少年永远沉入了水里,不能再来。
后来的后来,我常常会凝望着一池湖水,端详那一条条游动的鱼,一朵朵盛开的莲,或者是凝望着天际上的那条银河,长久地注视着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在心底悄悄问,“是你吗?是你来过,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