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追凶
“25年,民国纪年的最后一年吗?”
这个想法刺痛了张昊的心。
雪片、雨滴砸在警徽上,余音凄凄。
头顶,青天白日蜷缩起来,红的旗布垂在半空,张昊伸手摸着国旗,水滴猩红像血渗出手心。
警察厅大楼上的探照灯亮起,把张昊的身影投向大地。
日本人已经开始无差别轰炸,首都的灯火管制也没了意义,全城灯火通明就成了不屈的象征,在国际观瞻上会好看些。
“要全民死难吗。”张昊冷笑一声,“唐长官要与南京共存亡,不知道他的小火轮跑到哪了。”
发觉自己在自言自语,张昊不禁打了个冷战,他低头扶着旗杆,单薄的身体似乎要随风飘走,他要努力克制自己胡思乱想,国府已经崩溃,可自己还有职守在身。
“张科长!”报务员陈铭在院子里看到张昊,吼叫着爬上楼顶。
“张科长!”陈铭急促地喘着气,肩头在探照灯下耸动,身影飘忽。
陈铭是张昊的老乡,张昊通过关系给这个小老乡安排了警察厅的编制,本来以为要飞黄腾达,公务人员全体留守的命令却害了他,留下来不是死就是做汉奸,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能自处自决吗?
张昊心绪烦乱,问道:“慌什么?”
“你不会要殉国吧?”陈铭小心地问道。
“哼。”张昊鼻孔里冒出一阵白烟,嘴角上扬。
“您的撤离令和特别通行证!”陈铭声音欢快起来,因为命令上写着撤离人员可带一名随从。
张昊有些意外和开心,不只是因为可以免遭殉国或投降的艰难,还因为能成为少数撤离人员的一份子,说明他多年的努力终于被上峰认可,自己的辛苦憔悴还是有收获的。
此时唐娜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既然有撤离的命令,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考虑自己的私事了。张昊快速下楼,脚步轻快,陈铭也紧跟其后,脸上洋溢着得意。
陈铭用特别通行证从内勤提了一辆道奇轿车,张昊坐上副驾驶吩咐去唐公馆。
一路上都是带着家私逃窜的市民,张昊看着想笑,国府虽没有命令普通市民留守抵御倭寇,但唐长官认为首都市民应当有死守国土的自觉和意志,于是没有通行证的市民都要和唐长官一起与南京共存亡了。
可唐长官的小火轮船已到武汉了吧。
唐娜一直在公馆门口等着,她身材婀娜皮肤白皙,毛面呢子大衣让她显得格外高挑、高贵,她面容焦急而眼神清澈,张昊几乎不用看就能感到她眼睛里的光彩。
两人目光交织,中华门方向炮声隆隆,满街都是妇女、孩童惊恐的哭喊声,在这纷乱的城市里和颓然的国势下,一对恋人拥抱在一起,彼此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密感和兴奋感,唐娜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紫罗兰香味,张昊一时觉得迷乱,他想就此沉沦,逃到天涯海角了此残生。
“通行证带了吗?”唐娜急切地问道。
张昊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以唐家的关系给他张昊弄一张通行证自然是小事,作为唐长官的本家,唐家的产业跟唐长官的事业自然是相辅相成的。
“我没收到撤离命令。”张昊语气沮丧,他不想被施舍,在警察厅楼顶的一点成就感被击地粉碎,自己只是个小人物,本没有资格撤离,他应该践行唐长官的誓言。
唐娜的好心挫伤了他的自尊。
“不可能!”唐娜急得跺脚,炮声越来越近,“没事,你跟我走,命令再给你补。“
唐娜拉起张昊的手,往街角走去,转角的大街上停着唐家的车队,一眼往不到头。唐娜招招手,车队一起发动,唐娜挽着张昊的胳膊上了头车。
“我来开道吧。”张昊想拒绝。
“不,你来陪我。”唐娜撒娇道,她朝陈铭摆手示意,陈铭拉起道奇车上的警报,一路上平头百姓们躲闪不及,车队浩浩荡荡直奔西水关而去。
唐娜盯着张昊清瘦的脸颊,车外灯火通明,高处的防空火炮正严阵以待。
唐长官专门安排防空部队保护车队通行,这种阵仗足以证明她唐家的威势,她矜持着等待着张昊的感激或者崇敬。从小到大没有人能无视她的地位,做了唐家的女婿意味着权力与财富,虽然张昊为人清高,但他的进取心需要唐家的扶持。
可是张昊没有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一丝动情的面容,良久之后他才问了一句:“唐斌没走吗?”
“他不愿意走,说是要保护他的科研成果。”唐娜语气失落。
张昊疑惑地望着她。
“我爸从德国弄一套冷库,本来要做冷冻生意,被他占着做什么低温实验,我看就是败家,作践钱!”唐娜无聊地说着。
张昊心头一阵惊悸,赶忙转脸看着车外,雪下得纷纷扬扬,风卷起一团雪,画出一副鬼脸对着自己狰狞狂笑。
车队来到城外,是军队的人来接应,唐家的物资足足装满两船。唐娜在甲板上呼吸一会新鲜空气就去了客舱归置个人物品。张昊站在船头望向南京城,城内已是漫天火光,枪声不断。
张昊转身西望,身后是一番末日景象,眼前更是浓黑无边看不到出路。正出神怅惘,陈铭走来:“刚才太仓促,忘了把这个给你,是沈小姐的。”
是一封牛皮纸信笺。
张昊打开信封,走到船舱亮光处展开信纸,沈静隽秀的字迹写着:“苍天已死大仇可报。惟顾念张君泣下不止!”
张昊一把扯碎信纸,心头绞痛难忍,只能把头埋在怀里用拳头锤打胸口,似乎没有外力的撞击心跳就会停止。来不及犹豫和道别,张昊跳入长江,顺着水流游向东南岸,陈铭急得哭喊起来,却手足无措。
江水滚滚,张昊没有听到背后唐娜的呼唤,只听到飞机轰鸣,巨大的爆炸声后,急浪扑来,他被掀到岸边,接应唐家的两艘船燃起大火,火星迸向天空没入江心,很快都灰飞烟灭了。
张昊呆站在岸边,忍不住抽泣起来。直到身边站满了人,耳边都是唾骂声、哭嚎声,张昊才慢慢缓过神来,看着败退到江边的残军败将,一股赴难的豪情涌上心头。
“你们是哪部分的?”张昊问身边的兵。
“85军的。”当兵的回答。
“打败了?”
“撤退了,命令刚下,他妈的还不给船,撤他娘!”当兵的咒骂道。
“投降吧。”张昊摇摇头。
“日本人见人就杀,投降的也杀,不然谁跑?”当兵的语气颤抖,他害怕了。
张昊心疼得要命,见人就杀吗?城里的老百姓那么多,岂不是任人宰割,他甩掉湿漉漉的警服,只穿着单衣向城门跑去。
南京北墙已坍塌了一半,烟尘四散中天亮了,雪也停了。日头昏暗悬在空中,街市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张昊跌跌撞撞地摸到警察厅,看来这里不算是战略要地,日本人居然没有占领警察厅,张昊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换上便装,径直往枪库走去,大楼里空荡荡的,皮鞋声在走廊处嘡蹚回响。
枪库的门开着,警保处李处长正端着枪指向回声处。
两个人对视一下都愣了一会。
“没撤走吗?”李处长调笑起来。
“变天了,平时不敢做的事,今天得了断一下。”张昊眼里放光。
李处长会心一笑,往枪库里努努嘴:“挑几样趁手的吧,刑事科就你没拿了,再不去,仁社那帮狗日的就被干干净了。”
“我就不凑热闹了,我要去收拾唐斌。”张昊慢慢地说着。
李处长点点头拍着张昊的肩膀:“平时里想都不敢想啊。”
张昊挑了两把驳壳枪、两袋子弹、三个手雷,临走时声问道:“李处长,你怎么办?”声音悲凉。
“杀身成仁呗。”李处长笑着回答。
张昊也笑出声来。
警察厅离唐家冷库只有两条街,一路上安静得瘆人,抵抗停止了,没有冷枪冷炮也没有人声狗吠,张昊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又说不出哪里不祥。
冷库大门禁闭,钢制密封门坚固无比,张昊把三颗手雷挂在旋转把手上,同时拉掉保险,自己躲到大街上,爆炸以后密封门只是变形,紧挨把手的墙面塌了下来,屋顶被炸开一个洞,烟尘腾入空中。
这声爆炸势必把日本兵引来,张昊迅速钻进烟尘中,等烟净尘落后,四周的景象如同炮弹击穿了他的心脏,几十个水晶制作的巨型器皿里是几十个年轻女子赤裸的尸体,空气中洋溢着浓烈的福尔马林味道,一个水晶器皿碎裂在地,福尔马林液淌到张昊脚下,一具女子的尸体也伏在脚下,尸体被人精心处理过,面容安详似乎在梦中一般。
两年来一直有年轻女子失踪的报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沈静的妹妹就是其中之一,也正是沈静指认的唐斌。可张昊一个小人物又怎么动得了唐家少爷,唐斌被传唤到案后没等做笔录就被开释,还礼送回家。如今真相大白,张昊胸中郁结的屈辱与不甘终于一泄而出,泪水滚滚而下,以至于在冷库拐角看到沈静的尸体时,他已无泪无声。
沈静柔弱的身体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这是怎样一个地方,怎样一个人间啊,权势者嗜血行凶,小民只能被作践吗!张昊心生恶念,他把身上的枪弹全部卸去,拿起漓血的手术刀开始搜寻唐斌。
门口传来日本兵的声音,张昊找到后门追了出去,他要手刃这个人。
没追几步,张昊听到唐斌尖厉的狂笑,他疯了吗。是的,唐斌疯了,紧接着张昊觉得自己也疯了。
他看到唐斌赤身裸体,正在一个坑塘边狂舞嚎叫,坑塘里千余具尸体正在燃烧,妇女赤身裸体,男人尸首分离,孩童浑身刺孔。
张昊瞪着红肿的双眼,他呼吸艰难视听模糊,他把手术刀刺入掌信,让疼痛和流血阻止心智发狂。
浓烟被风吹散时,两个人已站在一处,唐斌歇斯底里地喊道:“姐夫!”
唐斌脸色雪白,唇、眼血红,他伸出双手抱住张昊的头颅掰向坑塘,坑塘边还站着几个手拿铁锹的民工。
“你看啊!”唐斌吼道,“就你?盯着我不放!这南京城就我一个杀人犯?”唐斌颤笑不止。
张昊说不出话,用手术刀一刀划出唐斌的肚肠。唐斌一脸不可思议,旋即嘴里涌出血来盯着张昊喃喃笑道:“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你懂吗?”说完栽进坑塘死掉了。
日本兵追了过来,朝坑塘边一阵乱枪,张昊翻身倒进坑塘内,他仰面朝天,眼睛里映着阳光,今天也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两年来的心疾在临死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