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天……
几天前听到G病情恶化的消息,我便急着要前去探望。虽然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相距也不能说很远,但我们相聚的时候也并不多。过去由于各自有各自已的工作,况且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后来则因为退休后都想回到自己的空间里,做点自已想做的事,过点自已想过的生活,加之随着年岁日增,各的自己身体也都有一些状况,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也真是屈指可数。但彼此的心里也都装着对方,互相牵挂着。故尔当听说他病情日重之后,便急着要前去探望。
一
尽管去之前,我已经做了思想上的准备,有了种种设想,但当我见到他时,仍然大大出乎我的意外,说得直白一点:这不是我所认识的人,他根本就不是原来的他,更已不是我印象中的他!
记得几个月前,我去看他时,虽然是坐在轮椅上,但那形象,那精神与过去并无不同。交谈时,说到兴奋处,仍然可以提高语调,双手推着轮椅,在客厅里前后左右的绕上两圈。也不过两三个月,这次见面已不是在客厅里,也不是在轮椅上,而是在卧室里,在病榻上。第一眼看去,他已经双颊深陷,颧骨突显,须眉全白,除了眼神还在,连一点原来的轮廓都看不到了,我的心不竟一颤……怎么会这样?怎么就会是这样呢?……
二
记得是前年的冬天,我应一位朋友的邀约,做了一次候鸟,前往北海越冬。大约在阳历一月的一个晚上,那天北海的天气也特别冷,大约在摄氏5度左右,据朋友说,这在北海也是很少见的。我在阳台上,在廊灯的照耀下感受这南国的冬天。在廊樑上,有三、四只燕子,正在抱团取暖,我正在倾听它们的窃窃私语,忽然手机的铃声响起,电话正是他打过来的。他问我在家否,我告诉他我正在北海过冬。他犹豫了一下,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或许会回家过春节。他说:那你好好在北海玩,等你回来再说。我问他有什么事,可先告诉我。他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我腰疼的治疗情况。早在十年前,我便因腰椎间盘突出住过一次院,后来不两年,他也出现腰疼的情况,我们便有了“同病相怜"的交流。经过治疗我的病情逐渐好转,基本不影响生活,但他的情况却不见好转,而这次似乎变得更为严重了。我便劝他还是应到医院做一次认真而全面的检查,必须找到病因才能做有效的治疗。他说:看来也确有这个必要。三天之后,我打电话问他体检的情况,他略显迟疑,有点吞吞吐吐,欲言还止。最后他说:也没什么大亊,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尽管如此,但此事便一直牵挂在我的心里。春节前我回来之后,便去看望他,这时他才告诉我病情:前列腺癌骨转移一一晚期!不过他到是很看得开,显得乐观而豁达。他说,家里人的工作都已经做好了,一切都必须平静地面对,切不能因此而自乱阵脚!身后之事也已经做了安排,因此我所见到的他的每一个親人,都是那么平心静气,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三
他坐在可以升降的病榻上,身前放着一张特制的几案。几案上放着一个笔记本,手指上夹着一支水写笔,看来他仍然在记录他的所思所想。这是他退休之后一直坚持的习惯。有一次听他高谈阔论:时事,政治,思想,哲学,医道……无所不及。我调侃说:你真成了一个“思想者”了。他笑着说:这个我很喜欢。一个民族没有思想者,哪来思想家?一个没有思想家的民族就是一个找不到方向的民族!对他这样的高论我也是无话可说。……
他看见我走进去,抬起头,向我微微一笑,合上了本子,并示意我坐下。我把凳子挪到他的塌前,靠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感觉怎样?”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他轻轻摇了摇头,向我微微一笑,用手指在案几上划了两个字:等死。他怕我没有看清,又轻轻地在我耳边唸了出来。
“不至于如此悲观吧?”我说。
他依旧微微一笑,然后打开了笔记本,向我展示他刚记下的内容。他的字迹仍保持着他一向的书写习惯:标题一般就一个字或两个字,内容则一句一行,像诗一样地排列;字迹流畅而简约。简约得几乎就是一个字就是一点一笔的符号,除了他自己别人是认不得的,所以他必须向我解释他所记下的内容:
生命:一条抛物线;
心路:一条水平线;
灵魂:五根平行线。
他说,自己的一生用这几条线即可概括。生命,从开始到殒落就是一条抛物线,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最后的落点虽然不能回到开始的原点上,但落点和原点却总在一个平面上,这是生命的全过程。至于心路,则大体始终保持住一种平静,生活会有起有落,经历既可能崎岖坎坷,也可能一帆风顺,但无论处在什么景况之中,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总体上说,心境都处在一个水平线上。至于灵魂,则应像五线谱上的音符,精彩绝伦!……讲到高兴处,声音会略有提高,并用他那枯稿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轻轻地击打,每当这时,我们便会相视一笑。然后他伸出枯槁的右手肘说:几个月里,癌细胞已经吞噬了我绝大多数的饥肉和脂肪,但直到现我还没有投降,我这里一一他用手指了指太阳穴一一还在活动!……
在我们相处的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基本没有说过什么话,几乎都是他在说,我们似乎都完全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但他已很难坚持,很快就显出精疲力尽,他把头微微向我一偏,挨近我的耳边,低声地说道:我喜欢王维的境界,东坡的豁达。说完便靠在了病榻上,并合上双眼。随后他儿子进来,撤掉了床上的几案,将病榻轻轻地放平,并为他盖上被子。他靜静地躺下,然后把右手伸出,朝着我站立的方向无力地招了招手,我知道他是在向我表示再见,但他一直也闭合着双眼。……
四
从他的家里出来,我没有去赶公交,也没有打的士。我准备步行几公里,沿着河堤走回家去。绵远河在静静地流淌,没有声息,也没有波澜。河两岸绿荫如盖,春光和煦,垂柳轻拂,翠色欲滴。忽然我脑子里却闪出了那两句令人震憾的歌词:
假如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留在,留在这春天里……
没有嘶吼,也没有呐罕;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我一人行走在河堤之上,这春天,这世界是如此的静谧,清静……
耳畔又有了那低微的声音:我喜欢王维的境界,东坡的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