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的回归之路:读王澍《造房子》的一些随想
进入大学之后,常常有亲友相问:“你小子在大学学的什么专业,是干啥的呀?”这时我总是笑着打个哈哈:“我学水利呢。”,看着发问者仍有些疑惑的表情,补充道:“就是修大坝”。然后相视一笑一番客套。
我们成为了工科生,我们的任务就是去修筑一些有型且有用的东西。对于身边的同学们最终为什么选择了工科我不甚了解,也不知道多数人埋头在工程制图、模型建造、工程实验的时候抱着的是一种怎样的态度与价值取向。事实上,我揣测少有人对此进行过思索。
当下的中国呼吁着工匠精神,一方面某些工程项目设计不当、管理混乱的现状被推上舆论的风口,另一方面“大国工匠”等榜样也被顺势树立。现代人习惯了批判现实的一个剖面,然后竞相追逐另一个风向,却少有人追问:所谓传统,所谓工匠精神,所谓一个工程师、建筑师的态度和价值取向应是怎样的?王澍的《造房子》给出了契合我心意的答案。
王澍说:“在作为建筑师之前,我首先是个文人”。
我想,再没有比“文人”这样一个身份更符合中国传统的了。钱穆先生在《国史新论》中写道:中国文化有与并世其他民族其他社会绝对相异之一点,即为中国社会有士之一品流,也即这里所谓文人。中国的知识分子怀揣着一个共同的人文理想,人生目标上追求修齐治平,审美角度上讲究师法自然。而西方则更多的是对个人才智的专项发展,追求多边形似的放射。于是在近代以前我们看到西方社会分成无数区域,科学、艺术、文学等领域专才辈出,但往往存在着激烈的矛盾。而中国古代社会的知识分子则是以大同为己任,视科学艺术等为外技,更多地追求人格的完善与心性的修养。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工程建设遵循着一种“文人指导原则”,即由文人按自己对景观,工程效用的理解进行规划设计,工匠负责对建造的研究。就拿我学习的水利专业来说,当年的白堤、苏堤皆属此列。
而如今的建筑师自幼接受西式教育,工作方式几乎与施工现场无关,而现代工人的工作也几乎没有技术含量与创造性可言,只需在现场按图纸浇筑混凝土,缺乏对材料和建筑的理解。某种程度上,在城市化现代化的大潮中,随着一幢幢大同小异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中国正在失去关于文化传统和生活价值的自主判断。
当建筑师这一身份建立在“中国文人”的基础上时,关于审美方向、物观与建筑观都得到了合理的回答。
“不要先想什么是重要的事情,而是先想什么是有情趣的事情,并身体力行地去做。”对中国文人,“情趣”因师法自然而起,“自然”显现着比人间社会更高的价值。以园林为代表的营造活动,正是文人直接参与的生活世界的建造。王澍眼中好的园子有着观照事物的情趣,一种能在意料不到之处看到自然的“道理”的轻快视野,譬如苏州的“翠玲珑”、“看山楼”,皆有山水画一般的思想,通过尺度的切换与和周边事物的对话关系营造出了一个“宏大,幽邃,人力,水泉,苍古,眺望”的小世界。中国传统建筑整体呈现出谦卑的姿态,一种以接近自然为中心的情趣与人文理想。当代建筑承袭西方建筑思想,更多地关注体积外形的几何形态,忽略了自然形态的叙事和几何,结果就是我们疾呼着回归传统,却只见一条条仿古街、一个个假古董的兴造,那些真正的中国传统建筑的核心,关于情趣。关于“无定所”的世界观仍然在流失。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是这位获得过普利策奖的作者的最杰出作品之一。在新校区竣工之后,面对着校园中心葱郁的象山,一个参观者问道:“这座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王澍一行一时无语。参观者自问自答道:“这山是你们的建筑建成后出现的。”让人不禁想起辛稼轩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要重新寻回这样一种循环的建造的诗意,首先要反省我们面对自然与生活的态度,重新树立自然比人造的建筑和城市更重要的观念。而返回自然在建造方面则意味着返回建造现场,去接触最重要的材料,去亲手感受营造的过程。在象山校区王澍应用了多种传统营造技术。他从江浙一带旧房拆除的废弃物中收来几百万块旧砖旧瓦,学习本地老匠人的“瓦爿”技术,将现代工艺与传统营造手法创造性地结合,这样的建筑生来就具有了百年的岁月痕迹以及与江南山水的对话关系。技艺掌握在工匠手中是活的传统,如果不用,即使在形式上模仿传统,传统仍然必死。
《造房子》更像是一本杂文集,王澍在书中一一记下自己由好学生到叛逆再回归自然心境的历程,营造的态度和观世界的方法,关于建筑学教育的一些理念,以及对现代理想的建筑师、工匠的阐述。这本书并不能实际地教给读者某种技能,但值得所有工科生一读。如王澍所言当今社会所谓的“多元化”有很大的欺骗性,多元化意味着不同的文化有平行存在的权利,而今天的多元化只是利用电脑制造出了花哨的不同的假象而已,本质上是“一样化的”,真正的多元化是大家基本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我们学习着一样的工程建造方法,作为专业人士按客户的需求进行设计,然后指导工人浇筑混凝土,就算成品五花八门,但事实上还是“一样化的”。什么时候工程师工作的指导原则不仅仅是国家标准和客户的要求,也加入了自己的审美情趣与道德坚守时,我想,那才是传统回归、工匠精神苏醒的时刻。
最后引用作者的一段话作为结尾:“我们身处一种由疯狂视觉奇观、媒体明星、流行事物引导的社会状态中,在这种发展的狂热里,伴随着对自身文化的不自信,混含着由文化失忆症带来的惶恐和轻率,以及暴富导致的夸张空虚的骄傲。但是,我们的工作信念在于,我们相信存在着另一个平静的世界,它从来没有消失,只是暂时的隐匿。我们相信,一种超越城市和乡村区别、打通建筑的景观、专业与非专业界限,强调建设与自然的关系的新建筑活动,必将给建筑学带来一种触及根源的变化。建筑学正在经历从传统景观意识到现代景观意识的变迁,我们特别缺乏一种对建筑的深远思考,这一种思考将振兴新的观念与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