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背山》：我们终将浑然难分
上个月偶然翻到《断背山》，重新看了一遍，发现自己依旧能被它勾起强烈的情绪。好电影就是这样，每温习一遍，总能在细枝末节处发现新鲜。我很愿意把看电影比喻成一次探案的过程，拿着放大镜，一点一点的抠，体会着人物复杂的情绪变化，猜测着人物的动机和心境，这是直抒胸臆的音乐与文字所缺失的朦胧美感，也是看电影最大的乐趣所在。写这篇文字时，再次对《断背山》做了梳理，又一次在细枝末节处感受到探案的乐趣。因为全片各处都有巧思，一不小心就会做成图解电影，因此本文不按时间线展开，尽量挑出重点评析。
一、道具篇
1、衬衫
之所以把衬衫放在道具篇的首位，是因为它功用惊人，堪称这部同性电影核爆级催泪弹。电影最后，Ennis对着被他的衬衫包裹着的Jack的牛仔衬衫说:I swear.影片戛然而止，断背山上的一段情在观众心中引发的巨大的情感波澜久久不能散去，结尾泪目的电影最容易被铭记。关起来的柜子和映出春光的窗口暗喻着，关在柜子里还是“走出去”，取决于ennis自己是否有足够的信心面对自我。值得一提的是，原著并未有设计衬衫包裹的桥段，这个催泪点是希斯莱杰在拍摄现场提出的，没想到成就一个经典。
然而它又不只是在影片最后发挥效用。电影里Jack 和Ennis 出场的第一个镜头就身着这两件衬衫，电影结尾，最后的镜头又是落到这两件衬衫上，如果是高考作文，要不要给个首尾呼应分？
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我才发现这个镜头，相信初看电影的男男女女都会被吉伦哈尔的美好肉体吸引住，却没发现他手里洗的衣服居然是Ennis 的衬衫。有很多观众说两个人"那个"的速度也太快，其实整部《断背山》中的每一个镜头都是转折，每一场戏都藏着两人情感变化的秘密，只不过被李安"藏"起来，比如这个很容易被忽略的洗衣服事件，一个男人帮另一个男人手洗衣服，是相当亲密的举动，起码证明Jack与Ennis 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又跨进了一大步。
比如打完麋鹿时相互打闹的小动作，无声无息间就透露出此时两人感情发展到什么地步。
扯开点说，各位记得上一期《极限挑战》的天台戏，当王迅讲出内心独白时，孙红雷说:别讲出来行吗？！靠演技，我们作品没这么low ！这话说的太好，电影是遮挡藏隐的艺术，靠台词推动剧情的作品十有八九都等于low，除非创作者能写出话唠昆汀、伍迪艾伦的词，能写出王家卫、杨德昌的感觉。这种朦胧的美感是经典必备品质。
2、车
Jack出场时开的那辆黑色小破车，注意它的品牌是CMC 。
在断背山一别后的日子里，两个人各有际遇，Jack入赘到洛林家过上了有钱人的生活。而Ennis 则开始了赚钱养家的穷人的生活。Jack早就不需要再开残破的CMC度日，即使他想开他的岳父也不会允许。于是我们惊讶的发现，悄无声息的，这辆小车突然就到了Ennis 手里。
两人当然没有见面，李安也不屑于把Ennis 买车的过程絮絮叨叨的拍出来，等你一个恍神间发现CMC的时候，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Ennis 接到Jack的明信片会激动成那个样子，这些年，他从未忘记他们在断背山上的岁月，只是，他不敢说。
3、套绳
套绳出现的次数特别少，却被李安用的很经典。当两人被迫下山的时候，Jack用套绳恶作剧式的套住了Ennis ，Ennis 大怒说:这可不是游戏！
的确不是游戏，对于一个患有恐同症的保守的小农民来说，当他爱上一个男人，这件事已经足够恐怖，只不过与世隔绝的断背山让他暂时忽视这种情感的危险性，包括后来两人各自面临的家庭问题，更加衬托处断背山中的无忧无虑。可惜美好的时光如此短暂，当两人不得不重返社会，残酷的现实立刻就摆在眼前。此时独坐的Ennis 想的就不只是对Jack的不舍，还有对自己同志身份的恐惧，对这段感情何去何从的忧思…木讷的Ennis无论如何不会采取主动，他只会躲在巷子里哭，只会买同款汽车怀念Jack，如同Jack那玩笑般的一套，Ennis 被山中岁月拴住一辈子。
二、隐喻篇
电影一旦掺入隐喻总会自带逼格，同样也能将观众区分，看的懂隐喻会自动为电影献上膝盖，看不懂也不会影响剧情逻辑。我一向反对过度解读，但有些意象就摆在那边，再加上看过道具篇的三个例子，对待拥有超强埋线功夫的李安，不由得你不多想。
1、羊
《断背山》中漫山遍野的羊多到令人想要忽略，实际上大部分都是电脑做出来的，只有近景处的羊是真的。对于这个乍一看只是为剧情需要而存在的陈设道具，李安丝毫没有浪费，为可爱的咩咩们设计了繁重的任务。
它第一次作为强烈符号出现是在Jack和Ennis 那个完之后，震撼的Ennis 一言不发独自牧羊，结果发现一只开膛破肚死羊。
这只死羊是一记重音敲在ennis心上，在两人关系质变的关键时刻，死羊是一个悲剧性的恐怖暗示。立在全篇看，很容易猜到"初尝禁果"的Ennis 见到死羊的那一刻，恐怕立刻记起了童年噩梦，镇上惨死的同性恋，顺理成章。
不止如此，作为群居动物的典范，羊还代表社会。两人断背情发生质变的那一夜，正是因为Ennis 放弃回山顶牧羊。在Jack的"诱惑下"，在与世隔绝的断背山，Ennis 逃出了群体，实施了越轨行为。现实中，一直循规蹈矩的他第一次违反了老板安奎尔设下的规则，随后他立刻得到"死羊"的暗示。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在《断背山》中得到充分体现。
2、宗教
如果说与世隔绝的断背山是两个男人的伊甸园，那被迫下山之日毫无疑问就代表一种审判。就在审判之日来临的前一场戏，因为一场冰雹，两群羊混在一处，Jack和Ennis 开始分羊。这场戏乍一看与剧情毫不相关，安奎尔也不是因为弄混的羊群而赶两人下山，之所以安排还是另有深意。
《圣经》中早有分羊一说，只不过分的是山羊和绵羊。最后审判：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上帝坐在荣耀的宝座上，地上万民都聚集在他面前，上帝要把他们分成两群，好像牧羊人从山羊中把绵羊分别出来一样，他要把绵羊放在右边，山羊放在左边，右边的人将受到上帝的祝福而往永生里去，左边的人将遭受永恒的狱火的焚烧往永刑里去。究竟是享受幸福还是永恒的痛苦，导演用分羊来暗示安奎尔强迫两人下山重返社会，就是一种审判，审判者是普罗大众社会现实。
实际上，分羊典故前，Jack和Ennis 还进行了一场短暂的圣灵降临的探讨，世界末日是什么样的？圣灵如何降下处罚？Jack想到自己同志身份伤感的说:像你我这样的人恐怕会下地狱吧。Ennis回道: 别把我跟你放在一起。
这个flag立下后，恐同小直男Ennis 就被"诱惑"有了罪。在他的婚礼上，神父这样说:
宗教的因果隐喻再次无声的立下。
三、生活提炼篇
李安对生活拥有惊人的洞察力，充沛的细节和对生活的高度提炼，令这部讲述男男断背情的电影因此不再局限于同性恋本身而具有更广泛意义上的普世价值，如果你没有玲珑心肠，就无法感受这种含蓄之美。
本片出现四次性爱桥段，每次都在小动作上暗含深意。李安接受采访时说，为了让希斯莱杰和吉伦哈尔不要太尴尬，他甚至将性爱戏分成13个步骤来拍，影片没讲的故事就藏在这些动作里。
Ennis 和Jack的 第一次
粗暴的后入式，没有亲吻没有怜惜，因为这场性爱基于冲动和诱惑，中间不含爱的成分，至少Ennis 不会认为他爱Jack。而这场性爱的影响力是巨大的，直到他跟阿尔玛生了两个小孩，依旧采取后入的姿势从另一个侧面说明Jack从没在他心中消失过，断背山的岁月牢牢拴住Ennis.
在Ennis 与Jack的第二次亲热戏
Ennis 对Jack的胸部产生极大的依恋，他将整个脸庞贴在上面，企图获得一种亲密和安慰。我们知道，他父母早亡，哥哥姐姐各自有了小家，他是在孤单的没有安全感的日子里成长起来，这也造就了他保守的本性。根据弗洛伊德性心理学观点，婴儿在哺乳期无法得到母亲充足的不厌其烦的母乳哺育，长大后极难获得安全感。男性对乳房的崇拜，与其说是恋母情节作祟，不如说是安全感缺失的表现，Ennis恰恰是《断背山》中最胆小的一个。
本片的另一个不得不关注的群体正是可怜的同妻们。很多女性观众看完影片愤慨的留言说:Ennis 和jack 都是骗婚的渣男，根本不值得可怜。其实编剧在创作之初就决定同妻群体一定要写进去，对同志话题避而不谈的直接后果就是同妻群体的遭遇同样无人得知。
在《断背山》中，米歇尔和安妮海瑟薇饰演的两个同妻性格不同却有同样的悲剧效果，两人都是演技担当。在Ennis 与Jack 重逢时，因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绪在楼下接吻被阿尔玛看到，当两人要出去时，阿尔玛对着丈夫大喊:买盒烟回来！
这比妻子哭嚎"你不要走""他不爱我了"之类的苦情台词高级太多，妻子害怕失去丈夫，想尽办法让丈夫别忘了回家的念头被这么一句话点的清清楚楚。之后丈夫一次次出去“钓鱼”，阿尔玛的反应由激烈逐渐冷淡，两人婚姻最终走向崩溃也就不难预料了。
四、片外篇
在拍这部电影时，李安经历了大制作《绿巨人》的力不从心，萌生退意；希斯莱杰处于事业低谷整整一年没有片拍；吉伦哈尔初出茅庐被劝告不要接片，因为题材敏感有损星途；安妮海瑟薇则被定位为只能演迪斯尼公主的花瓶，急需好资源好团队证明演技；甚至连剧本也已经创作多年，漂泊好莱坞难以投拍。
《断背山》只在北美600多家影院上映，还受到一些宗教团体和反同性恋人群的抵制，李安说，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满心以为这是一部孤芳自赏的小众影片，大部分观众可能都没有见它的机会。他弟弟跟他买《断背山》台湾发行权被他拒绝，因为担心弟弟赔钱。
然而《断背山》最终全球票房达到1.87亿美元，9月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2006年1月获得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最终在奥斯卡拿下三项大奖，因题材问题憾失最佳影片（最佳《撞车》谈种族矛盾，《断背山》谈同性恋）。
2015年6月26日，美国最高法院裁定同性结婚是一项人人皆有的权力，同性婚姻在全美合法。一篇专题文章中列举了美国同性婚姻合法的长征路程，在2006年，文章列出"2006年，《断背山》获奥斯卡最佳导演、最佳配乐、最佳改编剧本三项大奖"，把《断背山》列为推进美国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一步，足以证明电影的巨大影响力。
1997年，安妮普鲁将《断背山》刊登在《纽约客》，意在探讨美国文化中的男性代表—西部牛仔中一直存在的恐同症问题。那时的中国同性恋会因流氓罪被逮捕，因此发展出独特的公园文化和公厕文化，王小波以此为题材写出《东宫西宫》。他的夫人李银河在《同性恋亚文化》序言中这样感慨:中国的同志群体绝不在少数，可中国甚至连一部关于同性恋的社会学专著都没有，似乎连学者都认为此事不值一提。直到2001年第三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不再将同性恋者统称为精神病人，但“同性恋”还是被归于“性心理障碍”条目下。 2005年，《断背山》上映年，借着艾滋病宣传日的东风，庞大的同性恋群体第一次出现在央视，同妻也第一次走进公众视野。如今，美国同性婚姻已然合法，中国同性恋平权进程却是道阻且长，所幸公众态度逐渐走向宽容，期待有一天同性群体不再像被分羊一般从社会中分出，同妻群体不再有新成员加入。我们，终将浑然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