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二)
深夜的反省
他说,虽然是在电话里,但就在说完后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后来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隔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的父亲“破天荒”地主动给他打电话,电话只一通,劈头盖脸就来:天底下结婚的人那么多了,都有房子住么?老子拼尽全力供你们读书,把你们一个一个送进大学,结果一个没了人,一个没了心。你本事大了,学会朝你妈吼了,你要什么窝?我们俩现在就算踮起脚也够不着在那里给你买房子……
电话挂了。他没有说话,手扶着床头柜,险些摔倒在地上。他全身无力躺在床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想停也停不住,想管也管不了,直到耳蜗“嗡”的一声被眼泪堵住了。
人世间最伤人的,也许不是刀枪棍棒,而是对最亲的人说出的最狠的话。那些话犹如刀子在心口划过,不仅剧痛无比,而且难以愈合。要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但是,即使伤疤褪去,也会在某个时候再次隐隐疼痛。
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房子的事情,也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但“房子”已经成了他父母一切争吵的原始引线。但凡提到这两个字,家里必定会吵架。当然这些情况都是他妈妈后来讲给他的。
天下的父母都不容易,都是活着活着就把自己丢了。无论周遭的风雨有多大,只要没有吹着刮着孩子就好,至于自己,已经全然顾不上了。即便有时候,自己要在这人世间咬着牙挣扎,也绝对不会让孩子知道。风停了、雨歇了之后,还是会很平静地抻着腰、踮着脚,把孩子高高举起,让他去看世界的美好。
……
他继续给我讲。后来,他家那一片要盖高楼,他家的房子赶上拆迁。原本那是他家租的房子,几年以前,被他父亲连着隔壁一起买下,原本想给他当婚房来着,结果买下不久,就有了上次的争吵。
旧房子终于拆了。他家的房子换了两套套二的新房,期房。抽号当天,就被他父母卖了,就为了凑首付钱给他在大城市里买房子。
……
他说,他现在都能想起父亲专门从老家去给他送银行卡的那个早晨。
那年冬天,在火车站的出站口,他父亲嘴里哈着热气对他说,小军,旧房拆迁换了两套房子,都卖了,又凑了一些,给你凑个整数,你自己看着,选个便宜点的地方。我这就回去,家里还有些营生需要人看着。
说完就朝着进站口走去。父亲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去追。
……
后来。他用那张卡,加上自己一些积蓄,在偏僻的县区,终于买了房子。可父母再也没有去城市里看过他,他也没有回过老家。
在他心里,总觉得父母出点钱给孩子孩子买房子是应该的。自己周围的人,哪个不是这样,哪个不是靠着家里的积蓄来凑着首付在大城市里买房子。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直到前几天,他们村的一个同乡去城市里旅游,专门找过他一次,无意中说漏了嘴,他才知道,父母当年卖了县城里的房子,就搬回村里住了。住的是他家的老房子——老土窑。现在还是。
他这几天一直觉得不是滋味,结果偏偏今天就看到了这句话,仿佛一瞬间刺在他的心口。
“我的爸妈那么不容易,辛辛苦苦把我哥和我养大,我哥早早没了,你说我都干了些啥?……”
“这几年,我住在这里,想着他们只是凑了个首付,每月贷款不都得靠我自己还么,我住得心安理得,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我自己打拼的,我自己买的啊……”
“我一直觉得,谁家的爸妈不给孩子买房子啊,凑个首付还不是应该的么……”
“这几年一直没回去,我就是在赌气啊……他们连县城里都住不了,搬回村里……你说我还是人么?”
于小文只记得那天电话里那三十多分钟,几乎全是冷建军在讲,在哭。
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电话里的,脑子里的,穿插在一起,仿佛一下重新过了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