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人间烟火
(一)
在那个除夕之后,我再没见过子夜,直到那天,我搬家到一个不知名的南方小城,在马路的对面,一辆飞驰而过的卡车撞到了人,那人被狠狠地撞飞了出去,他披着的迷彩色的大衣好像冲脱了束缚的鸟飞向了天空,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件迷彩大衣,就是我穿破了留给子夜的那一件,一瞬间我无法想起到底有多少年没再见过他,却恍惚着沉浸在那飞翔着一件迷彩大衣的湛蓝天空里,好像小时候,和子夜一起放飞纸飞机的天空。
(二)
奶奶是个乡村教师,不过在我有记忆以来她就退休了,而且执意独自居住在村子里,所以小时候最令我头疼的就是在放假的时候离开城市去偏僻的村子里看望奶奶,那荒芜的村落里住满了老人,看不见任何我的同龄人,那些日子总是格外漫长。
大概是在十几岁的冬天,当我再一次回到那个村子,才发现住在奶奶家隔壁爱酗酒的单身汉杨老三突然有了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他叫子夜。
寒冬时节,杨老三不知在哪里喝醉了酒,昏睡在街头,一个在街上流浪的的孩子把他拖进了汽车站的候车室,杨老三才幸免冻死,于是杨老三就把他领回家里当做自己的儿子,那个孩子就是子夜,子夜这个名字是奶奶给他取的。
我也不知道奶奶为何对子夜如此上心,她从前都不搭理杨老三,现在做了点好吃的就让我往杨老三家里送,而且那日夜赶制的新棉袄也只有一件,虽然她以前给我做的棉袄都因为太老土被我搁置了,但这只为子夜做的新棉袄也着实令我嫉妒,所以我宁愿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电视我也绝不去找子夜玩,而我每次去杨老三家,他都像个木头人一样,从不讲话,我们就互相冷冰冰地看着对方,仿佛谁眼中的冰棱都不会先破碎。
那个冬天春节前后,杨老三开始在村子里做起了贩卖烟花爆竹的小生意,但杨老三还总是醉醺醺地卧倒在家里,我在窗户前注视着子夜一个人推着人力车,走向村口的方向,他要去邻近的村子里挨家挨户的推销。
就这样在窗前注视了几天,直到有一天,他在雪地里缓慢地推着那人力车,却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摔翻在雪堆里,货物散落了一地,我赶紧冲出门去帮他捡,重新摆好了他的人力车,他局促地看着我好像使出全身的力气向我含混不清的呜呜了两声,我困惑着想他说的是什么,他就推着车离开了,然后我才明白子夜失去了讲话的能力。
我便向村口的方向跑去,那天的太阳正好悬挂在村口正上方的天空,四围都是被白雪覆盖的土地,衬得那太阳更加闪耀,我也说不清自己是在跑向子夜,还是跑向了那太阳。
总之,子夜还是和从前一样呆呆的,我却和之前判若两人,和子夜跑遍了陌生的村子,向相似的面孔推销那些烟花,直到父亲将我接回城里。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子夜悄悄地敲我的窗户,指了指他怀里抱着的一大摞烟花,为了防止杨老三发现,我们打算跑到足够远的南湖边去放烟花,村子里没有路灯,还好那天的月亮是圆的,寒冷的空气里,月光映着子夜的脸泛着白色。
“子夜,你能追上前面的月亮吗?”
子夜便抱着烟花冲向那和地平线一样遥不可及的月亮,我们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
跑到南湖边的时候,我累倒在了雪地上,子夜在岸上点燃了烟花,我直面夜空,深蓝色的幕布下绽放出色彩斑斓的花朵,不真实的像梦境一般,然后那些花朵再急速地凋谢,还没来得及看清它枯萎的模样,目光便被下一朵盛开的烟花给牢牢锁住了,烟火点亮了寂静的南湖,那些炫目的光照出一个消瘦的身影,子夜直直地望着天空,安静,如往常。
子夜总是这样安静,甚至像一个老人一样。
村里人都说奶奶有了两个孙子,而我也和奶奶站在了统一战线,向父亲提出要让子夜和我一起去上学的想法,而这些想法自然都被冰冷的父亲和蛮横的杨老三否决了。奶奶只能发挥她曾经作为教师的余热,教给子夜那些留在她记忆深处的知识。
子夜的出现让奶奶实现了她治理菜园的梦想,子夜不仅把杨老三的菜园打理的井井有条,而且让奶奶园子里那棵樱桃树也起死回生,印象中覆盖着晴空与树荫的夏天,我和子夜一起奔波在日益苍茂的菜园,追逐在野草丛生的山坡,或者静静躺在南湖的河岸,那个清风吹过就泛起涟漪的南湖。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刚刚学了物理,老师在课上向我们展示了他在大学里的纸飞机比赛上折的飞的最远的飞机,当然我只记住了那些纸飞机的叠法,我和子夜坐在南湖的河岸,折出好多矮矮胖胖却能飞的很远的纸飞机,那些白色的纸飞机从子夜的手里出发,向头顶的天空飞去,飞向那散射出漫天霞光的夕阳,然后悄然地坠落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
(三)
以前在我眼里只有黑白色的村落,突然有了不一样的颜色,可我没想到,当下一个凛冬到来,白色又覆盖了所有的生机。
杨老三又一次醉倒在雪夜里,只是这一次没有幸运地碰见另一个子夜,他就那样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睡了过去没再醒来,而他的兄弟继承了杨老三的房子,将子夜赶了出去。
奶奶本想让子夜过来和自己一起生活,却又遭到了父亲的严词拒绝,而且奶奶的身体已经孱弱不堪,父亲想让她离开村子和我们一起生活,但奶奶因为子夜与父亲僵持不下,固执地住在飘摇的老房子里,还好村长把子夜安置在了村口处为村委会供暖的锅炉房,子夜就负责在那里烧煤供暖。
当然,这些都是我从奶奶的电话里听来的,因为那个冬天我没有回过村子,父亲给我报了一个去南方旅行的游学团,身边全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我没有去多想子夜的事情,温暖的南方没有刺骨的北风,没有冰封的雪山,也没有那个把时间拉得越来越长的白色村庄。
(四)
可能是因为某些不成文的传统,在除夕的那一天,我们全家人还是乖乖地回到村子里陪奶奶过年。
刚进家门,我就撞见了给奶奶抱柴火的子夜,他个子比我高了很多,仍是那一副呆呆的样子,注视着我的双眼中还是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向他挥动着手里的那一盒烟花:“晚上我们一起放!”
子夜点点头,然后示意我去帮他放下手中高高的柴火。就在这时,从后面传来了父亲的呵斥声。
“怎么你还在这儿!”
子夜像受惊的小鸟一般,匆忙地推门出去,头也不回地仓皇而逃。
我在他后面极小声地说了一句“晚上我去村口找你。”,那天刮着呼啸的风,也不知道子夜有没有听见。
“子夜,明天记得来拿大衣。”奶奶朝窗外奔跑的子夜喊了一声。
她坐在摇椅上,戴着老花眼镜,她刚刚缝补好一件迷彩大衣,把它挂在了衣架上,是我以前穿旧了留给子夜的大衣。
一向硬朗的父亲却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走去狭小的厨房,开始准备这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餐,那一天一家人都心照不宣,没人提及子夜的事情,谈到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家庭琐事,或者是那些陈年往事,都是发生在上一个冬天以前的往事。
可我们还是没能完整地度过那个除夕,到了晚上我正要偷偷跑出去找子夜放烟花,奶奶突然就晕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尽管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将奶奶送往医院,无奈村子离城里的医院还是太远了,等到了医院,已经分不清是深夜还是凌晨,只记得医生说奶奶错过了抢救时间。
透过医院的窗户,还能看的见远方不断盛开的烟火,不知道子夜有没有在等我放烟花,等了多久。
我竟不会想到,这烟火成了子夜的噩梦。
那晚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放烟花的时候,锅炉房发生了爆炸,人们都忽视了那一声爆破,也没人将视线投向村口那孤零零的一间破房子,只顾着欣赏夜空里那束须臾绚烂的花火。直到第二天早上村长才发现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子夜。
后来我再未见过子夜,只知道他被某个福利救助中心带走了。
(五)
至于他被带去何方,我全然不知。
直到在街上遇见那辆风驰电掣的卡车,直到那件迷彩大衣飞向天空。
警察也不知道子夜在这个镇上流浪了多久,只告诉了我他经常出没的那个街角在在哪里,以及他看到火光就会害怕地逃跑。
夜深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我走到了那个街角,轻风吹过,把树叶摩挲出轻轻的响声。
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出子夜在冲天的火光里呼唤却发不出声音的样子,推算着他过了多久才回到那间老房子拿走了大衣,可我的脑海里却只剩一片深蓝色的幕布,绽放着南湖上空一闪而过的烟火。
倚靠在路灯边,我才发现身后有一个铁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五颜六色的千纸鹤,而下面放着着一只白色的纸飞机。
我不知道那些千纸鹤有哪些故事,我只能把那只飞向时间深处的纸飞机捧在手里。
起风了。
那白色的纸飞机向天空摇曳而去,我盖好铁盒的盖子,将它放回到路灯下,去追那纸飞机,一直跑,一直跑。
后记
这个真的拖了很久了,希望给火星人一个不是那么圆满的结局,希望所有的生命都是值得被呵护的。
这个烟火的意象其实已经在文章中表达了,我们还来不及看这一朵烟火枯萎的样子,就被另一朵盛开的烟火吸引。
风再起时,“我”追着那纸飞机一路奔跑,他没听到身后滚落的铁盒子,飞出来一只一只的千纸鹤,而那些千纸鹤又飞向了西崽的窗前。
我曾经以为我是《卡西莫多的礼物》里的火星人,现在我又觉得我不是,我只是那些平凡的驻足观赏的看客,只是我更喜欢那些火星人的故事,喜欢把那些可能没有人在意的画面为他们悄悄珍藏。
我没有让西崽和子生相遇,或许那是另一个不同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