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旅行·在路上历史有意思

敦煌定若远

2019-05-01  本文已影响22人  枯叶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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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见到他是在敦煌。去敦煌实属不在我们的计划以内,实际上,在兰州的宾馆里,我和雷子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个下午,兰州是我们计划这次旅途的最后一站,可是雷子这个多情的小伙子变卦了,他想从兰州顺道转火车去敦煌。

“来甘肃的人怎么可以不去敦煌呢?”雷子睁大眼睛看我,脸上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似乎我不跟他去敦煌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虽然我已经熟悉了他说话时那夸张的表演习惯,但为了配合他的表演,我还是装作认真地想了一下。

“热。”

“热?!”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个奇怪的理由,但作为一名职业的游说家,他很快便镇定下来,在思索反驳我的措辞。

我数着时间,直到感觉他思索的时间差不多了,便迅速开口道:“好吧,我们去敦煌。”

“……”-

我得意洋洋地欣赏着雷子被我一句话堵住的表情,正想再开口调侃几句,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灼烧的感觉,随后一阵刺痛,一片红色闯入了我的眼帘。“啪嗒——”珠子落在地上,径直滚进了黑乎乎的床底。

等我回过神来,我才感觉到手腕有一条细细的红色勒痕,那种灼烧的感觉仍残余着,久久才散去。

我挂在手腕的佛珠,断了。

雷子沉默了一会,幽幽地跟我说:“听说敦煌那边有很多漂亮的佛珠。”

我苦笑,许久没答话。后来我才知道,佛家讲究缘法,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或许我与敦煌的缘分早已在前世注定。

黄沙漫天的敦煌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荒凉,相反,市里俨然一派热闹景象。若不是远处的荒漠提醒着我,我会以为自己还处在繁华的大都市之中。只是这天气实在闷得很,八月敦煌的炎炎暑光让我心底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好奇也消去了。

于是,在参观莫高窟的时候,我一直处于一种无精打采的状态。这里面既包含了酷暑的折磨,也有一丝对莫高窟的失望。不止是我,周遭的游客大部分也是如此——任谁远道而来排了一上午的队伍,却只换来在数字馆里看几个小时的敦煌记录片和参观几个随机的黄土窟的机会,都会在心里滋生埋怨之意,也就雷子这样的非正常人才会一如既往地兴致勃勃。

于是,在参观完唐朝第156窟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后,我退了出来,撑伞立于一旁休息,留下雷子继续跟随导游参观。八月的日光十分毒辣,照射在石窟的表面上,可以隐约看见一缕白烟,炙热侵蚀着伞面,很快连伞柄都变得滚烫起来。

汗水随着我的脸庞滑落,滴入莫高的黄土之中,很快就蒸发成了空中的水汽。我开始后悔这一趟莫高之行,时间被日光拉得漫长。我怀念待在敦煌的小旅馆里那个吹着空调的惬意时刻。

忽然间,我感觉身边的喧嚣声似乎离我而去,风也渐渐地停了。我抬起头望向前方,“看到”了他。

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他,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但却一时间同时在大脑里蹦出“庄严”与“美艳”这两个形容词。他就站在日光下,或许说漂浮在空中更为合适。身着五彩丝带,一双淡漠的双眼望向远方又缓缓拉近,久久不曾言语。最后望向错愕的我,嘴角扬起了一层笑意。像是一块巨大的寒冰滑入了炎炎火海,脸上的冷漠尽皆褪去。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位入世的佛祖前来度化众生。他嘴唇微微张动,像是说了一句什么,然而隔着距离,听不真切。

我不自觉地迈开双腿,向他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离他越来越近……

“你好,那里是封闭的洞窟,不能去。”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的空气。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回头望去,是挂着工作证的莫高窟志愿者。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他关心地望着我询问。

“啊,我没事。那边——”我向他比划着,声音戛然而止。

哪里还有什么人影?我向那方望去,只看到几个窟门紧闭的黄土窟。

“你先坐一会吧。如果感到身体不适,一定请联系我们。”志愿者将我扶到一旁的阴凉处,而后拿着对讲机嘟囔了几句,一边对话一边走开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中暑”二字。

说实话,我也疑心那是我中暑产生的幻觉,可是当我回想时,他的身影又十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面容埋没在光影里,不像是世间的生灵。

是飞天。我想起刚刚在窟里看到的壁画,身姿服饰皆十分相像。

或许真的是出现幻觉了,我的目光从未开放的石窟那边拉回,身前人来人往,一切如常。

此前我未曾信佛。


南方有大佛,口绽莲花,宣道时百鸟来朝,绕于殿宇上方盘旋,歌声不绝。飞天者应声而和,一飞冲天,十指奏乐,中有体膘者,肥头大耳,亦有青年秀骨清像,白灿若玉光,凡人不能直视,千姿百态,各不相同。绕于宣殿之旁颂咏佛光,久久不落下。

但也并非所有飞天者都能飞天,像我们此类不能飞天的飞天者,都居住于天宫偏殿之中,不得离开,除非修到一定境界,才被允许到南方去礼佛。所以,诸佛之间公认的飞天都是从我们这离开的前辈。

飞天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其中的门道即便说上三天也不能够说绝。飞天的第一步是踏云而行,能踩在云朵上不落下,依借云朵的托浮立于其上;第二步是凭风而行,借助风势扶摇而上,踏的不是云,而是风,风动人动;第三步称为无风自动,这一步是飞天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它不依靠任何外力,而全凭自己的内心去驱动,心动人动,潇洒至极。

我的悟性是我们这群人之中顶尖的那一批,因为我很快就悟了飞天的第一步和第二步,可却卡在第三步上千年,迟迟不能领悟。在上千年的悟道中,我能感觉到它是与前两步完全迥同的一条道法,但是层层迷雾萦绕在我的身前,前方是空旷的一片虚无,后方则是我修了千年盈满的感悟。我想,或许我只需要一个宣泄口,就将我这千年的修行倾倒到那一条道法上。

于是在佛殿之前,我第一次叩问了佛祖。

佛曰:“打造一座功德塔。”

可是该如何打造,去哪里打造呢?我不解,再次求问佛祖。

佛祖睁开了他的眼睛,看向了我。那充满威严的金光使我忍不住顶礼膜拜,我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佛祖的目光看着我,却又像是落在了别处那前方的未知之地。那种感觉令我心惊,是一种被整个穿透的感觉。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穿透,我感觉到我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似乎都暴露在了佛祖的目光之下。

我望向佛祖,佛祖的眼里染上了一层莫名的色彩,他单手点地,施法结印,一点微光随着他的指尖飘落人间。他说:“到人间去。”随后闭上双眼,再不开口。

“到人间去。”

我默念着这句充满指示性的佛语,未曾想这短短的四个字竟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


得了佛祖的指示,我决定到人间走一趟。我追寻着佛祖化出的那道微光,落在了这片荒漠上。破开微光的遮掩,里面是一颗圆润饱满的佛珠。通体火红,似琉璃般剔透,莹莹闪光。我谨记着佛祖的教诲,去“打造一座功德塔”。而我想,应该没有比建造一座佛家圣地更贴合这句话的事了。但我不能亲自动手,必须要找一个属于人间的人,而且最好还是对诸佛心存憧憬之人。

于是当我看见那个叫乐尊的和尚时,我知道我的计划迎来了它的曙光。我施法在此地演化出宣道之景,先是山上一点若隐若现的佛光,最为引人。随后是千佛闪耀,或威严如煌煌大日,不可冒犯;或半眯双眼如弥勒,笑口常开;并演化出乾闼婆与紧那罗-----天宫中的乐神与歌神,他们手持鲜花,为诸佛歌颂礼赞,然后一飞冲天,在净土上方盘旋,直至渐渐交融为一体,成为沐浴在佛光下的飞天,彩衣飘飘,奏歌礼佛。

一曲歌罢,我看着佛光下和尚虔诚的神色,心中早已了然。乐尊和尚作为行走在人世间的诸佛弟子,定然会读懂佛祖的托付。

宣道持续了整整一个日夜,耗去了我不少的灵力。在人间不比在天宫,没有一个时时刻刻在身旁的灵力源泉供我补充。人间的灵气又十分贫乏,在没有飞仙之前,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我的灵力。翌日,和尚在此停留,凿出了一个洞窟。虽然与我意愿的功德塔有一定的偏差,但亦可打造成佛教圣地。我看着那个小小的黄土窟,为它取名“莫高窟”。“莫高、莫高,”没有比这更高的功德,功德积满,我亦可以修成正果。

乐尊在此处逗留的同时,僧人法良也来了。他们绕着山脉转了十余天,对着洞窟再三叩拜,随后转身离去。

我没有拦下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修道路,我不能将他们禁锢于此,况且他们此去宣扬佛法,亦能让众生来此朝拜。

开窟的难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悔于当初未曾将佛地建在绿洲之中,荒漠之地,不见人影,以至造就了眼前骑虎难下的局面。

或许是得了乐尊和尚的指示,人们踏上了前往莫高窟的路。距此最近的绿洲在二十五里开外的西北方。大漠的路不好走,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在这荒凉的戈壁深处。还有噬人的滚滚沙尘与流沙夺人性命。

几年时间转瞬即过,我看见探险的勇士终于来到莫高窟前,他带来了绿洲的人民。人们听说这里出现了神迹,便决定要在此继续打造佛窟。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从此山中的凿窟声不绝于耳。绿洲的人民请来了画师,开始在洞壁上作画。画匠用寥寥白线勾勒出佛祖之像,再将涂料绘于其上,一笔一画,将西天仙景徐徐展开,从此洞中开始有了颜色。又以土红为底,再以青色、绿色、褚色、白色敷彩,将塑像刻在了窟中深处,从此洞中有了生气,佛陀温眉善目,秀骨清像。

当第一幅画被极具灵气地铺洒在窟壁上时,我挂在脖子间的佛珠开始发烫。火色弥漫了整个石窟,待火光褪去时,一个似人模样的小小生灵出现在我的面前,通体泛着白光,雌雄莫辨,我为它取名“小莫”。小莫并非是生灵,虽然长得像人,却又与普通的凡胎有着巨大区别,它是莫高窟的守护灵。守护这这一片石窟,乃至这一方水土。

附近的僧人听闻戈壁深处出现了佛迹,纷纷启程赶来礼佛,有的就此定居下来。

窟中有了人气,就引来了商人。起初是一些零散的商人,后来发展到一只只商队,交易的物品也扩大到食物、日用品以及从西域远道而来的壁画颜料。

山历不记年。沙漠的驼铃声不绝于耳,一张张壁画和塑像在莫高窟被创造,成了小莫身上一道道艳丽的色彩。

有专门摆放美人塑像的美人窟,窟内菩萨手托莲花,坐于古树下给众生说法;

后来画上了乐师如来的乐师经变图,坐镇于东方净琉璃世界,为人们驱魔祛病;

也有描绘洞察前世、今生与未来的三世佛,两侧力士天王站立,庄严不可侵犯;

从西域传来的颜料渐渐被大量运用,绘作了阿弥佗手下的那群信鸟,口衔莲花,迎接前往极乐世界的宾客;

从前朝传来的三视画法被用在了观无量寿的佛祖上,鸟首人身的伽陵频伽与伎乐天于空中飞舞……

色彩缤纷,满目琳琅。春去又秋归,于断崖之上伫立此方,翘首张望。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从波斯而来的商人再次踏进这片石窟时,我惊觉这条建立在沙漠之中,东起长安、西至罗马的商路竟已如此繁华。胡商的货匹里满载楼兰的丝绸,再将它换成一枚枚钱币,装进自己的布包里。

我看见他们和信民一样于窟前跪拜菩萨,祈求免受劫商的山贼打扰,然后又被画僧以极其狂热的姿态画进了石壁上。我抱着小莫,立于画匠一旁细细观望,此时,我们与他都不曾知这是一次千年的营造。

小莫不会说话,我也没有办法与它用灵识交流。但我却对它有着莫大的喜爱。起初是因为我依循佛旨创造了莫高窟,而它又是莫高窟所凝聚的守护灵。后来,是因为我们能够彼此看见,我们成为了相互间唯一的朋友。

我决心要让莫高窟成为世上最为顶尖的佛家之地。听闻天子坐镇于长安城,我故意落下了佛祖赠予的佛珠,琉璃珠子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火红色的光芒倒映出一张凿窟工人的脸庞,兜兜转转,成了胡商货物里的一件珠宝,在贵妃大寿之日献入长安,于大明宫的莲花池畔缓缓旋转。

皇帝惊异于佛珠的美丽,从长安城里颁布了开凿莫高窟的旨令。一时之间,敦煌与莫高之名被长安之人争相传诵。

我化作女子的模样,头戴珠花冠,身着青色罗裳,彩带飘飘掩住丰腴多姿的体态,怀抱五弦琵琶,玉足轻点,一颦一笑间,飞天之名艳动半个盛唐。


至此,莫高窟迎来了它的辉煌时代:从佛经故事到山川景物,从亭台楼阁到飞天佛像;佛、菩萨、弟子、天王、力士;圆塑、浮塑、影塑、善业泥;一窟一转,一转一景。皆纳入了世人的眼睛,成了“莫高”二字的底蕴。

小莫“咿咿呀呀”地比划着,用灵气照亮了窟里的千余幅壁画。

后来,人间折过几头,大唐天子换作了则武天后。则武天后信佛,她说“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于是一车车的澄泥和细沙被运进了大漠深处。

工匠在壁上凿出塑像石胎,再用木桩订于其上,足足订了九层楼高。远道而来的画匠与僧侣们一同住于北区的洞窟中,日夜挥洒着汗水,重彩平涂,渲染叠晕,将手中颜色绘在佛像之上。

佛像的样子就这样被一点点描绘出来。它正襟端坐,双腿自然垂下,一生平伸为众生相,一手上扬,一双佛眼俯瞰着众生,气度非凡,人们冠之以“北大佛”的称号。

我惊讶于人间工匠的高超技艺,也为此暗自得意。大佛建成之日,附近的平民百姓都来祈福,小莫盘坐在佛像身前,中指回扣掌心禅定,接受着人们的祈祷。众生的信仰之力汇聚在小莫身上,使得它的身体不断伸展,很快就长成了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莹莹玉光自它白晢的身体上流转,神圣庄严,一瞬间我竟分不清它和它身后佛祖相的区别。

我自认已经打造出了一座独一无二的“功德塔”,便在窟前施法,让佛祖的身影在石像上显化出来,向他展示这数百年打造的佛窟。佛祖看着浑身戴满珠宝的小莫,神色莫名,他说:“未到时候。”

他又望向在此处叩拜的众生,长久地缄默过后,留下一声悠悠的叹息。随后光影散去,变回冰凉的石像。

一如数百年前一样。我望着参拜的众生,袅袅香烟映出我茫然的面容,唇红齿白,分外妖娆。


等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我抱着小莫在漫长的岁月中行走,没有等到下一个辉煌盛世,却迎来了末法的世道。

天下大乱,安禄山在范阳郡密谋叛乱,这场动乱大大伤及了唐王朝的元气。与此同时,西藏的吐蕃势力迅速崛起,自立一方,与唐王朝争斗土地,身处丝绸之路要塞的敦煌因此被迫卷入斗争。

最直观的表现是,莫高窟的开凿速度被大大降低,而每天来此参拜的人们也越来越少。为了让佛祖保佑众生,我在世间宣扬地藏菩萨的思想,于末法时代拯救众生,同时画匠亦在窟壁上绘制“十轮经变图”,盼菩萨显灵,拯救众生于水火之中。

然而天下大势所趋,已不可更改。唐王朝分裂成了五代十国,蕃镇割据。西域的回鹘和吐蕃忙于打仗,到处都是战乱的景象。人们将希望寄托于佛祖未果,走上了自救的道路。他们拿起武器,去参军,去保护自己的土地。对莫高窟的骂声一日日增多,人们与居住在莫高窟的僧侣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我透过石窟窥视,认出其中一部分正是当初在北大佛前跪拜祈福的信民。

因为失去了众生的信仰,小莫的灵力在迅速的流失着,身上所穿戴的珠宝变得灰褐暗淡,不复往日光彩。我引来月牙神泉的泉水为小莫灌溉,却依旧不能改善。

西域曹氏统治敦煌的那天,我进入了千佛窟,望着满壁的佛像,于窟中默念——“飞!”睁开眼时却还在原地。满窟的佛像望着我,眼中带着悲悯之色。

我不死心,将自己化作青年模样,“飞天!”我又试了一次,却仍旧不能飞起来。

我于脚底施加法力,乘着清风,终于飞到了窟顶。

拭去藻井上的灰尘,露出其中的西方极乐之景。石榴纹,莲花边,那其上是一群极漂亮的飞天,怀抱琵琶,无风自动,而我一个货真价实的飞天就站在这里,却要观摩这冰冷的壁画,多么讽刺。

我默然。

我只是一个不能飞的飞天。

我只是一个飞天。


我不再执着也无力操控小莫的命运,这种无力感令我十分失望。动乱持续了很久、很久,敦煌的命运在动荡中漂泊。吐蕃与归义军轮番占据莫高窟,所幸藏民亦对佛祖多有尊敬,莫高窟在流离多年后竟也能再次焕发一些光芒。窟中开始出现游牧民族的壁画与将军面容的天王塑像,还有头戴红冠,腰配利剑,穿着黑皮鞋的吐蕃王塑像,在一旁聆听维摩诘与文殊菩萨的大智争论。

而后敦煌再次易主,被各方势力轮流占据。莫高窟就像是兵家争斗之地,在一次次损坏与修补中没落下去。后来,我听闻外界成了可汗的天下,元太祖成吉思汗在大都称帝,乱世被终结。新帝不信佛,莫高窟一下子沉寂下来,成了无人问津的荒漠之地。僧人早在西夏军队来犯之时陆续出逃,临走前将洞内的经书用黄土封起来,连同窟内的生气一同埋葬。

小莫在动乱之后未曾变回原形,堪堪维持住了少年模样。浑身却变得暗淡无光。但我亦喜欢这样的小莫,一双琉璃眼仍如未谙世事的少年,干净透澈,容进了多少山川河海。它就像是一块璞玉,在各式文化的冲击下被打磨得更加美丽;又像是一杯经年的陈酒,在悠悠岁月中氤氲出它的香气。

小莫的变化让我不再惧怕,并开始相信佛祖所说的话。

黑暗中,莫高窟成了只有我和小莫欣赏的美景。在佛壁上,我是悬停在佛主身旁的那朵洁白的云,聆听大道之音,飘飘乎沉醉其中;又随着雨滴落在大地上,成了那缓缓旋转的莲花,化成万物生灵;时而停靠在卧佛身旁观摩佛像,时而冲上伏井,与飞天者们共舞;我凝望着众佛像,神色悲悯的佛陀亦回望着我,相顾无言。

明嘉靖七年,嘉峪关封闭,敦煌成为了边塞游牧之地。我望向那座矗立塞上的孤城,望不见都城北京。长河落日无人烟,莫高窟化作了戈壁深处一颗遗落的宝石。

莫高窟的壁画逐渐被沙石侵坏,佛像上的金箔剥落,小莫的身体多出了一道难看的裂缝。我割下一片彩带,为小莫做了一件衣裳,将其掩蔽起来。小莫却显得十分平静,少年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种无畏的稚气。我知道,小莫在等。不只是它,我也在等,或许还有人在等,我们从唐朝没落以来就一直在等,等待一个重新开启石窟的契机。


我抱着小莫在鸣沙山上数星星,和那一座座遥远的天宫。等我数过一半时,我等来了那个沉寂千年的契机。一位居住窟内的道士无意推开了石壁,百年的空气在洞窟中流转,扬起了厚厚的一层灰,在微弱的烛光下,铺在地上的一摞摞经文被照亮,映出道士惊喜的脸庞。

这一年,是清光绪二十六年。

藏经洞的发现震惊了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来自西方的探险者们兴致勃勃,来此观摩。我并非是第一次看见异族人民,但与专门从事转口贸易的粟特人不同,我清楚地分辨出他们隐藏在眼中,那带有侵略意图的目光。

可道士不知道,他将发现经文的消息上报京城,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又在藏经洞内细心挑选出经文送给地方官员,却一次次在府邸外吃了闭门羹。

道士守了经窟七年,远渡大洋的探险家一路高歌勇进,终究来到了莫高窟前。

我怒视着这个叫斯坦因的英国人,想将这个骗子驱逐出去。可是道士不知道,一方面,他极不情愿这些文物被外国人带走,一方面,又为了这个“继承玄奘法师意志”的佛家子弟暗暗高兴,相信他从印度而来,要将经文带回佛地。这让他稍稍振作了些——经文有可贩卖的价值。

斯坦因在洞里挑挑拣拣,带走了600余件珍贵经文,足足装满了五大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一边展览,一边运输,从海关运回了英国。

道士或许也有些害怕。后来,他听闻沿路的人们对这些经文多有赞叹,斯坦因一路顺风顺水,未见丝毫阻拦。清王朝漠不关心的态度使他放下心来,他得了钱财,却又拿出一部分雇人架设木桥,修建了莫高窟的三层楼。我看着他俯首埋在阴影里的脸庞,看不见他的神情。

斯坦因从东方带回的经文引起了巨大关注。随后,法国人、日本人、俄国人、美国人,他们都来了。他们意气风发,雄心勃勃,一摞摞的经文被带出了莫高窟,运到了世界各地。

小莫的身上多了一道道的裂缝,身体也变得残缺不堪。后来,一窟窟壁画的剥落成了对小莫致命的打击。我看见外来者拿着树胶和洋布,将窟内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壁画粘连下来,看见他们在灯下密谋,立下誓使莫高窟成为“空窟”的决心;我望着王道士,这个莫高的守护人拿着探险者布施的钱财,立于一旁静静观望。

他为什么熟视无睹呢?

我猜不透。

我早已悟得天命不可违的道理,却也不得不违背天命。佛祖不肯显化,我将我的灵力一遍遍地灌溉小莫的身体,仍入不敷出。小莫的生命在迅速地流逝着,这个过程持续了七日,只有残壁上绘着的供养人为此哭泣。

七日后,我耗尽了千年的修行,变成了一个毫无法力的飞天。小莫被一团光芒包裹着,在萎靡七日后稍稍振作,爬到了我的身上。它贴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像是久睡初醒的孩童,带有糯糯的少年音,随后化作灵气散去。我伸手抓住了飘散在空中的一点微芒,那是小莫的精魄。

那是小莫第一次开口说话,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小莫说话。

我将小莫的精魄用彩布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窟外,探险家与道士正谈好最后一笔交易,心满意足地载着搜刮的经卷和壁画归去。

至此,窟内藏有五万余卷的经文所剩无几。

我走进莫高窟内,茫然四顾。这座曾汇聚了千年灵气的洞窟内还剩下些什么呢?

恍惚中,我想起建窟时的信誓旦旦,想起那颗于莲花池畔大放异彩的佛珠与日夜营造的大佛,想起在黑暗中与小莫相依,听着嘉峪关城门落下时的沉重回响。最后,画面定格在小莫那张似久睡初醒的容颜,一时间惶惶不知所措。

我成了世上最清闲也最孤独的飞天。白天,我坐在月牙泉旁的沙丘上,看着途径的旅人来来往往,骆驼在夕阳的照射下渐渐走远。偶尔能从旅人的交谈里得知战乱的消息,猜测着清王朝是否已经消亡;夜晚,我独自于月下飞舞,绕着莫高窟缓缓旋转。夜晚的大漠风急,吹过洞窟发出呼呼的啸声,黑暗中的石窟像是一头伫立于此的漆黑巨兽,遥望着远处敦煌的万家灯火,沉默不言。

春去秋来,飞过了不知几个年头,岁月渐渐模糊了我的面容,泉水再也映不出我的身影。我努力地想要记起我的模样,是恣意飞扬抑或是庄严端正,秀骨清像。又或者,是大唐盛世时那一舞动长安的丰腴姿态。我想要从壁画里寻找飞天的景象,却发现他们也已斑驳脱落,容颜暗淡。

我一次次地回想,却又一次次失败。在失望之中,我将自己封禁在窟内,再不出现在世人面前。在沉睡前的最后一刻,我记起佛祖曾对我说过:“未到时候”,这句话成了我此刻唯一的信仰。也许再次睁眼时又是千年,或许,沧海桑田,这里的石窟已被风沙填平,“莫高”之名再不得见;又或者,小莫已长成了青年模样,正笑脸盈盈地望着我,莫高窟内的画匠在试用新的颜料……

不过又是千年。我沉沉睡去,等待着下一次的苏醒。

尾声

从莫高窟出来以后,我们坐车回了敦煌。八月的敦煌实属是夜晚才开张,像是整座城市突然活了起来。

沙洲夜市熙熙攘攘,人潮涌动,商人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啤酒加烤串的确是十分搭档的组合,再配上当地特有的杏皮水,咕噜咕噜几口下肚,一天的暑气全消了。此外,还有牛羊肉的羊杂、红肉中的驴肉黄面,露天的大排档和锅里微沸的面食会让你忘记自己置身大漠之中。

我和雷子边走边看,夜市里有很多的特色工艺品,丝绸编织的围巾、沙画以及雕塑,大粒饱满的葡萄干随处可见,绘有莫高窟的明信片也摆放在显眼的位置。然而我并没有忘记来夜市的一个目的,我拉着雷子去找卖佛珠的商店。

我找见的这家商铺不像其他手工艺店装修得那么豪华。相反,它十分朴素,甚至可以说有些萧条,开在沙市旁的一条偏道上。铺子的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戴着顶布帽子,我们进去的时候正躺在木椅上抽烟。我将裤袋里还完好的几个佛珠拿了出来,想要老板给我找几个相配的珠子串起来。

老板接过我的佛珠,放在手上拨了拨,夹起一颗火红色的佛珠。橘黄色的灯光下,珠子透着琉璃般的光彩。

“这颗珠子哪里买的?”老板眯起眼问我。

“之前在古玩城淘来的。”我挠挠头,想起我和商店老板讨价还价的场景。

“可得是有些年头了,这珠子或许和莫高窟有缘。”老板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是窟中修行的僧人戴过的佛珠吗?”我隐约记得当初古玩店老板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说他是在敦煌转手的这串古珠。

雷子本是陪我来的,到这时好奇心反而被老板勾了起来,追问老板看出什么了。

老板微笑不语,却是砌了一壶茶,细细地跟我们讲起了莫高窟的历史,一直讲到了西方列强入侵,卷走了窟里的文物。

“后来呢?”雷子听得津津入迷,咬牙切齿地问。

“后来,就是我们这一代的文物修复者的努力了。”铺子老板喝了口茶,“以前的时候——”老板用手比划了一下,“这里只有一个简陋昏暗的研究院,最初来到这的文物师,那可真是搭上了一辈子。也就是靠着那四五个人顽强地撑着,莫高窟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现在有专门的研究专家,有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的志愿者们,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想要保护莫高窟。”

铺子老板为我配好了佛珠,在回去的路上,雷子突然拽着我,神神秘秘地说:“哎,我觉得我也与这里有缘。今天在窟里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我没搭理他。

“我前世不会是这里的佛祖吧?!”

“也许是那个卖经文的王道士。”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这个沉浸在故事里的青年。雷子没有恼怒,嘻嘻哈哈地揽着我的肩膀,我们一齐走回了旅馆。

夜已深,星光照亮了大漠的夜。躺在宾馆的床上时,我回想起早上在莫高窟遇见的生灵,那时风很平静,日光在云朵飘过的时刻有一瞬地暗淡,显露出他逆着光的脸庞。我仔细盯着他微动的嘴唇,跟着读了出来——

他说:“谢谢。”

注:

1.建筑是活着的历史,之前巴黎圣母院的焚坏更让我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我想写历史,最后想到了敦煌与敦煌最具特色的飞天。

2.灵感来自于汐音社的一篇朗诵《敦煌定若远》,其题目来自诗人刘孝先的《春宵诗》:“敦煌定若远,一信动经年。”定在这里是到底、究竟的意思。敦煌与莫高窟到底有多远呢,也许它就在我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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