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若暗涌
1.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屋，房间的布局极其精简，孟琪在卧室，斜坐在床边，眼睛注视着一个四个月大的孩子。这是个女宝宝，脸蛋又圆又胖，眼角向上挑起，像个唱戏的旦角，鼻头圆圆的很可爱，只见她使劲全部的力气往右边翻身，可是就是翻不过去。孟琪能听到她鼻子里轻声发出“哼哼”的呻吟声，她着急的腿乱蹬。孟琪的手使劲攥着拳头，心里在为女儿打气，一不小心喊出了声：“小石头，加油。”可是孩子就是不随她的愿，怎么都翻不过去。
“真是个笨笨啊。”孟琪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程明从她的后背搂住她说道：“她早产将近两个月，怎么能跟正常足月的孩子相比呢，对孩子不要太苛刻了。”她扭头看到这个男人，长相普通，有一个跟孩子一样的圆脸、浓眉，他的语气中有些埋怨，但是脸上笑眯眯的，看看她再看看孩子。
是啊，孩子早产还不是怪自己，怀孕前期就是没有注意才搞成这样子，真的是苦了孩子啊，她一想到这些，不禁心里一酸，说道：“这一切都怪我。”
他看了看妻子竟然说不出话来，平时只要她说起这个伤心事，程明总是会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说的次数多了，他也觉得厌烦。
孟琪从小家教就严格，尤其是母亲李美华对她尤其严苛，她希望女儿做任何事情都像她一样追求完美，所以从小到大孟琪都是这么要求自己和他人的，当小石头没能如他所愿一般，她就生气，怎么生了这么笨的女儿。
孟琪总是事事跟别人比，有了孩子，就拿孩子跟别人的孩子比，这颇有李美华的风范，当时她给孩子取乳名为石头的用意就是期望女儿身体结实，意志力顽强。
“咱们好久都没回老家了，啥时候回去一趟？”程明试探性的问了问孟琪。
“好啊。”她挑了挑眉回答道。
在孟琪从怀孕到生孩子，母亲出了很大的力。她刚怀孕的时候，到医院检查，都一切安好，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但是孟琪在怀孕24周的时候有小腹坠痛的感觉，医生说要做个B超，做完B超医生看了看结果单，说胎盘有点低，没什么大碍，只要在家躺着好好静养就好了。谁知孟琪在怀孕28周的时候大出血，到医院到医院查出是胎盘前置，大夫说不能再起床了，上个厕所都必须要在床上解决。
程明那时候工作忙，没时间经常到医院陪妻子，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了丈母娘。老太太一听，二话不说行李一整，就从老家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到西安陪着女儿。孟琪八月怀胎，一个月的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她一直以为母亲强势，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但是在怀孕的时候，老太太端屎端尿，寸步不离的陪着她，这让孟琪十分感动。
回家这天，天空很蓝，云朵很白，程明跟梦琪抱着小石头穿过用青石砖铺成的小道，走到了一栋老房子跟前停下，孟琪用手用力拍了拍红色的铁大门，大声吆喝：“妈……开门……”小石头猛地睁开了眼睛。
婚前程明第一次到孟琪家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吆喝的，这让程明非常的不解。孟琪解释道，如果不这么叫门的话，家人是听不到的，直到程明进了家门才知道孟琪为什么会这么说。这是一个占地300多平方米的小平房，三层楼高。
一楼的房间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废品，李美华说：“废品不要扔，万一有一天要用的着，就急眨眼了。”可是自从孟琪记事起到现在，那些废品就像等待打仗的士兵，罗列整齐，等待能被利用的那一刻。二楼有三间房，父母一间，孟琪一间，其余的房间都空着，放置一些杂物和换季的衣服。第三层有好多鱼池，养着各种各样的小金鱼，红色的、白色的、红黑相间的等等。
李美华同样吆喝了一声：“来……啦……”穿着围裙，着急忙慌的跑下楼，打开大门，笑眯眯的看着小石头：“小石头，你终于回来啦，姥姥想你的很哟！”
“好伤心啊，都不想你闺女。”
“最主要就是想我这个外孙女咯。”李美华笑着连忙把小石头从孟琪身上接过来。孟琪朝程明耸耸肩，露出无奈的表情，走到一楼过道的时候，孟琪指着屋里的那些废品道：“真是的，都不用的赶快扔了啊，看着东西又多又乱。”
“这些都是能用到的，不能扔。”李美华提高了音量。
李美华是一个不会把东西丢掉的人，什么东西都要规整好放起来，孟琪依稀记得小的时候，经常能在家中找到超市的塑料纸袋，李美华每次去超市的时候，都要拽好多塑料袋，说不拿白不拿，家里有好多需要用塑料袋的地方。每次孟琪看到她在超市拽塑料袋，就扭过头装作不认识她，以至于最后她都不愿跟母亲一起逛超市了。
家里的照片、衣物都很久了，她都不愿意仍，孟琪在想，她大概是不时把过去的“回忆”拿出来，沉浸在过去之中吧。
走上了楼，父亲不在家，李美华咧开嘴笑着说：“贝勒爷又去遛鸟了。”程明一愣，孟琪笑着跟他解释：“咱妈前几天给我来了电话，说咱爸最近迷上遛鸟，虽说学校放暑假，但是还是很准时的到学校报道练书法、喂鸟，咱妈叫他贝勒爷。”
程明点了点头，为没能融入到家庭里而感到略微的尴尬。其实，他对妻子是愧疚的，妻子怀孕生孩子遭了那么大得罪，他也没能帮上一点忙，整天忙于工作。但是梦琪自从怀孕就把工作辞了，家里的开销都落在了程明一个人的肩上，他感到压力很大，虽然他是大学教授，每个月的工资足以支撑一个三口之家，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目标从不是只要温饱就够了。
学校很多年轻教师都开上了名牌车，但是他还是来着岳父送给他的五菱二手车，他在家庭方面拼不过他们，那他就只能拼事业了。
2.
“妈，爸咋还不回来？”
“不管他，整天在家啥事儿都不干，就知道瞎逛。”李美华对丈夫孟建国很是头疼，李美华退休了之后就开始操持家务，但是家里不管大事小事，丈夫是一律不管，他到现在还保持着传统的观念，家务事都是要女人做的，男人只要大事操心就好了。
在孟琪的童年记忆中，父亲是慈父的象征，但是，近几年他的性情越发的执拗，就像个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发脾气了，前几天母亲偷偷的告诉她，父亲血压又高了，但是他坚决不吃药，坚持自己血压正常，母亲把血压计拿出来给他量，他硬说那血压计是坏的。后来把他拽到医院，用医院的血压器量，还是高，他还斥责医院的血压器也是坏的。
李美华担心丈夫的身体，开始买某品牌的保健品让他吃，他特别的激动，说李美华搞传销，这些保健品都是毒品、鸦片，吃都会让身体吃垮，还召集亲戚朋友弹劾李美华，给李美华气的，打电话跟女儿诉苦：“你看看他，真的是太伤人了。”一说就是两个钟头。孟琪摇摇头，两个强势的人在一起过日子，真的是火药味十足。她也只能用语言稍稍让母亲冷静，对于父亲，她是绝对说不得，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偏偏要去摸老虎的屁股，这是找罪受的节奏。
说到这儿孟建国回来了，一只手提着个鸟笼，一只手拎着塑料袋，李美华正想发脾气，仔细一看孟建国手里拎着的是煮熟的花生。她立马咧开嘴，眯着眼，眼角的鱼尾巴变得生动的起来。
“给，狗食儿。”
“太棒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程明不解，孟琪跟他解释：“咱妈爱吃花生，走在街上看见卖花生的就走不动道儿。”
“那狗食儿是啥意思？”
“咱爸叫我小狗，叫咱妈大狗，所以花生就是狗食儿啊。”说完她嘻嘻的笑了起来。程明心想，这一家人真有意思。
“暑假回来几天？”孟建国边吃饭边与程明聊天。
“呆两天。”
“这么着急？”
“恩，还要出差。”
沉默了一会儿，孟建国扭过头对孟琪说：“那你咋办？”
“我在家住一段时间”
“对啊，在家多住几天，我还能帮你带带孩子。”李美华接过话来。
孟建国赶紧瞪了妻子一眼，慢慢悠悠的说道：“毕竟你都嫁人了，你现在就不是我们孟家的人，我们不可能帮你带孩子。”
孟琪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低着头，不再说什么了。李美华看了看女儿，斥责丈夫：“怎么能这么说，我要帮我闺女带孩子，你还能拦着不成？”
“你就是贱，人家不一定会感谢你呢。”
“琪琪的婆子脚骨折了，她又不能帮忙带。”
“那也不是由你来带。”
“……”
谈话陷入了僵局，程明缓解尴尬的局面，对孟建国说：“爸，我上次出差给你买了雪菊，你尝尝，有助于降血脂。”
“这很贵吧，让你破费了，你爸肯定会很喜欢的。”李美华接过话来，笑着对程明说。
孟琪很压抑，怎么说他还是自己的父亲，怎么可以这么说，太伤人了吧，看着一桌子的菜，全是她爱吃的，但是她却一口也吃不进去，不停地用筷子捣着碗里的米饭，憋得心里难受，小声的对李美华说：“妈，我过两天就回去。”
“在家好好的，回去干吗，你一个人能带好孩子吗，你一个人谁给你做饭？”李美华说完瞪了一眼孟建国，当事人若无其事的吃饭，也不说话。
“没事，我自己可以的，孩子很乖。”
“我说让你在家，你就在家，别听你爸的。”
3.
在家呆了两天程明回自己家了一趟，就出差去了，出差的前一天，程明看着依依不舍的孟琪，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心想，还真像个孩子。说道，“我一周以后就回来了，等我回来，咱俩就带孩子回去。”
“就不能早点吗？”
“既然都要去了，那就好好地工作啊。”
“那好吧，你路上注意安全。”
孟琪在家呆的前几天，小石头换了新的环境，有点不太适应，一天到晚的哭，恰好李美华这几天去开社区会议，没空帮忙带孩子，孟琪的手腕关节开始变得疼痛难忍。吃饭的时候，孟琪对母亲说手腕疼的事儿，母亲开启唠叨模式：“你坐月子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的，都没让你抱过孩子，怎么会手腕疼呢？”
“可能是抱孩子姿势不太对吧。”
“肯定是抱孩子姿势不对，别人都是胳膊肘支撑着孩子的头，你偏偏用手，不疼你疼谁。”
孟建国斜着眼睛看了孟琪一下，目光又收回到了饭碗上，慢慢悠悠地说：“让你整天扣手机，社会都会毁在你们这代人的手里。你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儿，你看看我，我就不看手机，每天练练字、溜溜鸟。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带孩子，孩子带好了，以后你也省心，不要在网上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我哪里整天扣手机了？”
“我哪次看见你，你都在玩手机。”
孟琪不说话了，她觉得这么跟父亲辩论下去没有意义，父亲认为她是什么样子的，那她就得是什么样子的，从来都只会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他整天就知道练书法、遛鸟，比上班还准时。而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母亲在张罗。想到这里她站了起来，说了句“不吃了”就回屋看孩子去了。
下午孟建国没有出门，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李美华特别惊讶的看着自己的老公，说道：“下午怎么不去‘上班’了？”
“下午休息。”孟建国瞥了一眼李美华，在床上翻了个身。
“那我去开会了，今天晚上你做饭。”
“你去吧。”
孟建国等李美华一出门，马上坐了起来，上了三楼杂物间拿了点东西，开始在厨房捣鼓。孟琪中午陪孩子睡了一觉起来，听到厨房里有动静，心想，母亲下午要开会，父亲下午练字，这是谁在厨房，不会是老鼠吧？孟琪听母亲提起过，家里有老鼠，孟琪最害怕的就是老鼠了，小的时候睡觉，老鼠从她的身上爬过去，把她吓得不敢出声，连忙掏出手机给李美华打电话。
“妈，厨房好像有老鼠。”孟琪说起“老鼠”这两个字就恶心。
“你爸在家呢，叫他弄。”
“哦。”
孟琪挂了电话，在屋里大叫：“爸……爸……”
没人回应，她又叫了几声，孟建国从厨房探出头来：“叫什么叫。”
“厨房有老鼠……”
“我就在厨房呢，哪儿有老鼠？”
孟琪松了口气，下床，抱上孩子，走出屋，进到厨房，闻到一股子艾草味，看到孟建国双手叉着腰，眼睛盯着灶台，灶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盆，盆里装着一大盆艾草和水。
“你这是在干嘛？”
“看不到吗？”
“我说的是，你煮艾草水干嘛？”
孟建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不锈钢盆从灶台上端下来，说：“月子病很难治，这些艾叶是陈艾，在家放了三四年了，拿块布搭在手上，最起码要熏半个小时，熏完记得两只手在水里泡一会儿。”孟琪看了看父亲，一阵热流暖遍全身。
4.
孟琪在网上报了一个写作训练营，每天需要写文章打卡。孩子在父母屋里睡觉，她在床边拿着手机打字写文章，正好孟建国进屋看到她拿着手机，就呵斥道：“把你手机扔了吧！”
“好，扔吧。”孟琪说完，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看他没说什么，刚刚提起来的小心脏，慢慢地降下去。
孟建国抿着嘴一言不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孟琪躲到自己的屋里打完卡，想看看孩子醒了没有，走进父母屋里，看到孟建国一边给孩子说着话，一边拿着扇子在给孩子扇风。孩子已经醒了，张着手臂，不停“啊……啊……”地跟孟建国说话。
孟建国看到女儿进来，连忙抱怨起来：“刚刚一下尿了四泡，还拉了一泡拉我手上，真臭啊，赶快把她带走。”他的眼睛眯起来，明明是抱怨的话，但是却笑得乐呵的很。
程明出差回来，孟琪就抱着孩子跟他回家了，她还是继续每天带孩子，写作打卡。偶尔李美华给孟琪打电话问问孩子情况，孟建国就把电话抢过来，“我知道你喜欢写作，但是这个能当饭吃吗？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带孩子，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不要去做，你就是做也不会成功的。”他顿了顿接着说，“像你对写作这么热爱，到现在还没写出个名堂，说明你是真的没有这个天赋，像你智商这么低的人，是写不出什么所以然的，赶快趁早放弃，专心在家带孩子。”后面他说了些什么，孟琪是一句也没听清。
“琪琪，别听你爸说的，你虽然不聪明，但是只要努力了就好啦，照顾孩子是最主要的，千万不要劳累伤着手腕了啊。”李美华说完，孟琪心里就更加难过了，难道自己在父母的眼中就是属于智商不高的那一类吗？
“妈，我给爸买的药，你记得让他吃，你们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用担心我了。”
“你给你爸买的药啊，他每天坚持在吃，嘴里嚷嚷着你给他买的药是好药，我给他买的都是毒品、鸦片，气死我了……”李美华还在啰里啰嗦的说一大堆，孟琪却在偷偷地笑。
孟琪在写作打卡第15天的时候，突然看到父亲给她的打卡日志的留言板上写到：“任何事情贵在坚持，但得有意义。”
孟琪心里又开始不舒服了，她对正在哄孩子的程明说：“你看看他这写的是啥意思，意思就是我现在做的事情是没意义的呗。”
“咱爸说的啥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都习惯了，才不会放在心上。”
之后的每天，孟建国都在孟琪的打卡日志后面点赞，孟琪看着父亲点赞的这颗小红心，心想，说是我这做的些都是无意义的，那你还点赞干嘛？虽然父亲退休后，脾气变得又硬又倔，但是，孟琪仿佛看到了父亲年轻时慈祥的模样。
孟琪自从有的孩子之后，更能理解父母心，有时候把小石头抱出去散步，走到广场中央，那里有很多父母带着儿女到广场散步，她抱着小石头到湖边看锦鲤。
“你看石头，这里有红色的鱼，黄色的鱼，还有白色的鱼，好看不好看啊？”小石头摇头晃脑的往湖里看。她想，父母对她的爱就像这一池湖水，表面看似平淡，但是在湖里，隐藏着暗涌，淡淡地、缓缓地流入她的心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