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林往事
我被人跟踪了。
那天从局里回来,当我下车往霞林我的住所走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鞋带开——我系鞋带——看见——跟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
我带他走过我住的那栋楼,进了公共花园。
工艺长靠背椅——让我坐下。
他逗留在花园入口,一丛植物背后。
我吸烟,打开皮包看一份文件,同时观察他。而他在花园周边溜达,同时躲避我的观察。
物业保安过来了,他就进花园躲避保安。他猫在一块大灵壁石后面。那石头灵、秀、透、漏地把他的不和谐彰显。
我起身,抢在保安过来之前揪住他,把他拽到椅子边,摁他,“来,坐下,”我说,我对保安笑,对他笑,“坐下小鬼,跟我说说。”
说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效果有了。保安对我们笑着过去。
我拍他肩,“扭过脸小伙子。”
他扭脸,长得很好看。
“嗨,别夹着脖子,好不好?”我拍他,他不再夹脖子。“说话好不好?”
他不说。
我拿出香烟,“抽烟?”
他不抽。我抽烟,看第二份文件。
他乖乖坐着,抠手指甲,轻声吹口哨,小口吐痰。
“叔叔,”他忽然问,“附近有厕所没有?”
我伸手,指给他,“那边,看见没?”
“哦。”他起来,向那边走过去。
我看天色已晚。
他回来——原处坐下。
“叔,”他开口,“啥也没解出来。”
“什么?”
“叔,我已经两天水米没打牙了。”
哦。
“叔——”
“嗯?”
“叔,你能不能借我五毛钱?”
我忽然觉得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
“小伙子,你认识我?”
他摇头微笑。
“你以前见过我吧?”
他摇头,“没见过。”
“你真想向我借五毛钱?”
他微笑,脸颊泛红。
“五毛钱你能吃些什么?”
“两个馒头。”
“嗯。”
我闪念——这会儿他的伙伴们已经从容撤离我的住处了。就说,“孩子,你这么做不行。”
他看我。
“啊——”晚霞在飞,“你这么委琐——在这世界上怎么能存在下去。”
他脖子往下弓,露出后领口——染着油腻——厚重的晚霞。
我把文件放进包,提起来,“给,伸手夺过去——”
他抬头看我——
“呃对了,这里只是文件,——但是有手机。”
——我掏出手机,亮给他看。
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摁手机,调菜单——拍照功能,咔嚓——拍了他。
“小子,给,夺过去!”
他眼睛大大的——直愣愣看我。
“要活下去你不能这么委琐。”
我接着说,我摸上衣口袋,钱包在里面,抱着膀斜靠我温暖的“墙壁”养神——我拍胸膛站起来,“站起来小子!”
我要他站起来,“站起来抢我,钱包在这儿!”
他呆呆地坐着。
“看着我!”
他看着我。
我拍胸膛,“站起来,抢我钱包!”
他不站——只是摇头。
“你不敢吗小混混,你这么委琐——”我摇头,“这样子你是根本活不成的!”
晚霞浓烈——飞溅。我闪念——如果他的伙伴已经得手,他也该跑掉了。可为什么他无动于衷?他竟然如此沉静。
我坐下,掏烟——他给我烟——我把烟和打火机放在椅子上了。
他给我点烟。我又抽出一支烟给他,他摇头。
“嗯,我儿子也不吸烟。”我说。
我闪念——英国布里斯托——我儿子该起床了吧。凯莉大婶儿该叫他起床吃早餐了——吃过早餐儿子和凯莉拥抱——出门去学校——我回来——
“你上过学吗?”
“没上过。”
“为什么不上学?”
“谁叫我上学?”
“你爹妈呀。”
“没爹妈。”
“你家,你家在山里?”
他不语。
“你家是哪儿的?”
他不语。我掏钱包——同时想,现在我该打电话叫保安过来留住他,我回住处察看。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再保他离开。但突然——他开口了——
“你说我啥?”
“什么?”
“你说我活不成,因为啥?”
我猛抽一口烟——他看我——
“你说我啥?”
我猛吸烟。
“我活不成因为我啥?”
我扔烟蒂,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块,递过去。
他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兜,看了看天。
烟霞像炭火熄灭。
他甩了一下头发,向我弯腰,单薄的身体——对着我鞠躬,然后——
转身离去。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坐在布里斯托的住处——写字台前,又是烟霞黄昏,我儿子的小红木相框摆在我眼前。
他站在海滩上放眼远望。
我想起在霞林遇见的那个孩子。就找出在国内时用的手机,打开,我找他——
还在,黯淡地坐在花园的一张长椅的角落,直勾勾地看我。
20110114,2020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