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那场大雪
2018年1月末,上海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忽然而至,引得病房里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小苗在病床上躺不住了,连声叫道:“妈妈,妈妈快抱我到窗口,我要看雪!”我边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边留意不碰到他脚上的输液管来到窗边。小苗兴奋地趴在窗口,看着雪花漫天飞舞。
“妈妈,这雪能积起来吗?”
“上海地表温度高,汽车又多,估计积不起来。”
“不要,不要!我要堆雪人,打雪仗!求求你,老天爷再下大些,下久一些,这样肯定能积起来了。”
我笑着用脸抵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小苗也往我怀里钻了钻。
“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家里小区的儿童乐园里肯定能积起雪,我记得几年前我和哥哥在那里玩过雪,可开心了。”
“嗯,快了,只要你退烧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3天前,小苗因为高烧不退,淋巴结肿大伴皮疹被医院留观,好不容易住进院,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一直无法确诊,病区副主任将这病例归为疑难杂症,报备儿科住院部的张主任。
张主任五十出头点,个子不高,精神十足,头势清爽油亮。每天7:30准时带徒子徒孙到小苗床前查房,一番询问后就考那些手握小本本的小医生,笑嘻嘻看他们抓耳挠腮或是眨巴着眼睛阿宝背书。交代完后续治疗方案及注意事项后,转身离开,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接下来副主任在小医生们的簇拥下继续查房。
昨天下午,小医生送来骨刺同意书,我迟迟签不下字。虽说上午张主任查完房,特意把我叫出病房,说这两天治疗效果不好,考虑是不是一些不太好的病,需要做骨刺检查。
我有些乱方寸,打电话给在外地的老公,同为医生的老公说,新华医院是很好的医院,医生有经验要相信他们,该做什么检查就做什么检查。晚上,我揪着心几乎没有闭眼,时不时测量小苗的体温,体温很倔强一直徘徊在38.5–39.2。看着同意书,我愈加心烦意乱,一把抓起那张纸塞进抽屉。
小苗的烧还是没退,身上的皮疹如潮水般,起了又退,退了又起。
今天早上,张主任又来了。
“小朋友,感觉怎么样啊?烧没退啊?唉,你都难住我们了!”他边说边两手从小苗的脑袋开始往下摸,顺着胳膊抓起小苗的手看,猛然抬头:“你们有没有看过他的手?手指端开始褪皮了,典型的川崎病特征!”转头对我说:“你儿子可是中大奖了,川崎病复发,这次是非典型性的好难判断啊!”
2年前,小苗也因川崎病住院,治疗及时很快就恢复了。现在又来一次,我有些懵了,但终是不幸中的万幸。
“张主任,骨刺就不需要做了吧?”我问
“不需要了。”
张主任扭头对副主任说:“现在的输液全停,大剂量白蛋白冲。”转身离开时,他又对我说:“川崎病复发,这么低概率的事情发生在你儿子身上,他长大会做市委书记!”
啊?!尽管主任的玩笑让我一脸茫然,心情却因为小苗病情确诊而轻松起来。
现在,我抱着小苗看着窗外,屋顶上开始有些积雪,世界也变得明亮了。
“姐,你现在轻松了吧?我看你前几天紧张的很”对面病床的胖妈妈抱着她的孩子也来到窗边。
“嗯”我笑着和她点点头。
胖妈妈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浓眉大眼,扎着马尾辫,粗胳膊粗腿,穿着和神态一样淳朴,一看就知从农村来大城市打拼的。
她的儿子小宝9个月,肺部感染,高烧不退住院一星期了。小孩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见人就吐着舌头笑,不笑的时候也吐着舌头,粉红鲜嫩的舌头老让人想起哈着气的小巴狗。小宝不会站,醒时歪歪地靠在胖妈妈用被子枕头围圈里。
小苗住院的第一个夜晚,我疲惫不堪,时不时被小宝的哼哼声吵醒。胖妈妈翻身起来,抱起小宝,一手“蓬,蓬,蓬”用力拍小宝的背,一脚踹醒小宝的爸爸去冲奶。小宝没吸几口奶,又哼哼唧唧起来,胖妈妈着急地更用力拍孩子背,一边抱怨:“你慢点吸呀!慢点吸!还没吃几口就把自己呛死了!”小宝柔弱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啼哭,胖妈妈绝望地把小宝扔到床上:“哭,你还哭,真不如一把掐死你算了!”
小宝隔壁床的陪床是上海阿婆,老人家忍不住说:“小孩生病很可怜的,他太小还不会说话,做娘辛苦没办法额。侬拍伊拍的轻一点,拍了噶重,我听了心脏都吃不消。”
小宝爸爸一把抱起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宝宝!”忿忿走出病房,胖妈妈独坐一会儿,跻着拖鞋也走了出去。在小宝若隐若现的哼哼唧唧声中,这对年轻夫妻不断从走廊的一头折回另一头,我也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小宝爸爸要上班走了,胖妈妈元气满满把小宝扶正靠在被子上,:“我家宝贝最乖了,妈妈爱你!爸爸妈妈最爱你!爸爸去给宝贝挣奶粉钱了,爸爸加油!爸爸再见!”小宝伸着粉红小舌头开心地笑着。
上海阿婆悄悄来到我身边,轻轻地说:“这外地人怎么做父母的,这孩子不正常。”
“他老吐着舌头是有些奇怪,不过蛮好玩的。”我说
“那天,我和他妈妈说让她带孩子检查检查,她说孩子生下来就这样。爷娘糊涂,又没耐心,小人吃苦头!唉”阿婆摇着头走开。
幸好小苗住院的日子里,我姐一直照顾我们,每日送三顿营养餐加不重复的足量水果。小苗最高兴的事就是等姨妈来,等姨妈带好吃的来。每次有东西吃不了富裕出来,我便会送给胖妈妈,胖妈妈都会迭声道谢。
窗外的雪变得稀疏,小苗也回到床上睡觉。胖妈妈依然抱着小宝跟着我。
“姐,我觉得你人挺好,所以我愿意和你说说话。”
“谢谢。”我笑着看着她。
“其实,我的孩子有基础病,先天身体缺少一种酶,医生说了,这孩子活不长。”
“那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孩子活着就好好待他,有病看病,没病让他开心,谁叫我是他妈呢。对吧,我的小宝!”胖妈妈边说边逗弄小宝,小宝又笑了,伸着流着口水的舌头。“每个见我家宝儿的舌头,都会问为什么,我一律说生下来就这样,我不愿告诉他们,我心里难受。”
“医生怎么说?”
“这里的陈医生很好的,她让我们先做基因检查,然后好好备孕,她说肯定会让我生一个健康的宝宝。”
“那就好,好好努力!”我也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只要小宝在,我不想生第二个孩子,感觉对他不公平。”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小宝瘦弱的后背,说不出话。
“小宝的舌头无法正常缩回,影响他吸奶,容易呛到引起肺部感染。他没有力气咳嗽,只会一天到晚的哼哼,听他喘不上气的哼哼,我都会受不了。我们已经第三次住院,成这里的老熟人了。可能怎么办呢?不吃奶,身体越来越差,吃了奶就要肺部感染,实在折磨死人了,看着他,心疼,我们这么乖的孩子怎么会生这种病呢?”
“真难为你了,你是个好妈妈。”
小苗接下来的治疗很顺利,3天后,小医生来通知,烧退了后再观察一天,验个血做个心彩超,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当天晚上,我和小苗早早睡下。
半夜里,胖妈妈突然起身,打铃叫来护士,说小宝烧得浑身发烫,先前喂了美林,没有效果。一会儿值班医生也来了,说你孩子的情况你自己知道,没特别的办法。胖妈妈不再说话,她让小宝爸爸打了一盆热水,开始给小宝擦浴泡脚,半小时一回,不知多少回,快天亮时终于安静下来。
查房时间到了,胖妈妈说的陈医生来到小宝床前,快人快语说:“孩子情况不好啊!你们要做好打算,继续看还是回家?”
“既然我们在医院里了,还是继续看吧。”小宝爸爸哀求地看着陈医生。
“唉,你们知道的呀,孩子有基础病,继续看意义不大,花费也愈来愈厉害。和你们说过的,你们要把钱留着,花在今后生健康宝宝的时候,你们还年轻肯定会有自己健康宝宝的。看还是回家?”
“看!”
“那好,先去买2瓶白蛋白,600元一瓶,自费的。”
“好,好,谢谢陈医生。”
陈医生走后,小宝爸爸涨红着脸坐在小宝身边,飞快地抹去眼泪,胖妈妈站在一旁轻轻搂住丈夫。
“医生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对我的孩子见死不救,我做不到,做不到!”小宝爸爸止住眼泪,起身去买药。
胖妈妈无声叹口气,坐到原先丈夫坐的地方,俯下身爱怜地看着熟睡中的孩子。
我已经打好包,整理了一些能用的东西送给胖妈妈,胖妈妈又忙不迭地道谢。
“别太累到自己,来日方长。”
“嗯嗯,我知道,谢谢啊!姐”
离开医院,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人们步履匆匆,前几天下的雪早已了无踪迹,小苗也早已忘记玩雪的念头,摆脱吊针的束缚,让我们庆幸不已。
一年后,我看了《人间世》2,第三还是第四集中,说的就新华医院儿科病房,张主任在一个镜头中晃过。而且好几集中都提到了2018年的那场大雪,随之我不想记住的点点滴滴陆陆续续涌上心头,花了不到3小时敲出这些文字,不为什么,或许为了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