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母的棉鞋
天气冷了,母早就换上了她自己做的棉鞋。
也照例会扭过头来问一句——“你们穿不穿?”
母做的棉鞋很得体,外形也好看,鞋头圆润饱满,鞋身不肥不瘦刚刚好,穿在脚上,像踩在棉花团里一样,棉花包裹着双脚,踏实、服贴,又软和又暖和。
这些棉鞋是母二十多年前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因为做得多,我们又很少穿,就堆积起来了,她老家的柜子还有好多双。母曾闹情绪说“你们不穿就算了,我自己慢慢穿。”那时候家里不再做农活了,母闲不下来,就开始了她的“女红”生涯。这一度让我很意外。因为在我印象中,她与这些纯女性的行为几乎是不沾边的。
母很刚强,性格也暴躁,或许是艰苦的岁月造就,也可能是她天生的性格,毛毛躁躁,不拘小节,说话大嗓门,做事风风火火,一刻也闲不住,很少看到她斯斯文文地坐一坐。母做饭也很简单,煮熟即可。
在她们那个时代,对于女子的“秀外慧中”的衡量标准之一的“泡菜学问”,母也只领略了一点点精华——放盐,下手也重,用她的话说是“多得少不得”,可想而知,她泡的泡菜一个字形容——“咸”,而且咸得几乎无法入口。所以,我从小就对这个五味之一的咸味印象最为深刻,以至于看到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酒店——很“齁”。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细腻不温柔大大咧咧甚至很少轻言细语说句话的母,却向我们展示了她的内秀绝活——做棉鞋。这或许是女性与生俱来的能力吧。
母做了好多好多的棉鞋。
不再操劳农耕也能丰衣足食的日子里,母的性子一下子委婉了许多。她开始安静坐下来做鞋。我对母做好的成品鞋兴趣不大,但她织的鞋面却不得不佩服一番。
她的棉鞋先要用毛线织好鞋面,这织鞋面绝对是个技术活,各种收针、减针、加针、花针、套针等,缠绕交织,手法娴熟,令人眼花缭乱。织好的毛线鞋面上再均匀地铺上一层薄薄的棉花,于是,纹理清晰的彩色几何花纹鞋面就完工了,只等着与鞋底彻底缝合,一双鞋就大功告成了。母通常是一气呵成几双鞋的鞋面,再在某一天专门进行缝合。
缝合不仅是个技术活,也是一种体力活,还有受伤的风险。一次无意间撞见母龇牙咧嘴在呼呼吹着鲜血直流的手指,原来她的底针滑了,针直接扎进了手指,因用力过猛,扎进很深,十指连心,也母女连心,我的心跟着刺痛了一下,母不服输地说是自己粗心大意了,我赶紧跟她包扎起来,随后,她又低头忙碌起来,也不歇息,嘴里也不闲着——
“这双是小家伙的——”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我很诧异,哪里来的小家伙?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正在做的是一双小绵鞋,鞋子小小的实在可爱,忍不住抚摸了一下,她笑而不语,我恍然大悟,也有些尴尬,内心嘀咕,这小家伙的父还不知道在哪个天涯海角呢,这分别是既催婚又催生的节奏哦。
棉鞋家里人人都有,未进门的,未出世的,都计算在内,每个鞋码都有,每人至少两双,一双拖鞋,一双全鞋。当她无比郑重地把鞋递到我们手里,我们也都无比郑重地接过来细细观摩,表情像接受将军的勋章那样慎重,由衷地赞叹一番后,再“诚恳”地请她代为保管,于是,她心满意足地把那些宝贝请进柜子里候着。
只是,她做的鞋多半都呆在柜子里冬眠。
刚开始大家比较新鲜,这些鞋子也真是好看,加之母做得也那么辛苦,大家会挑选一双喜欢的颜色穿在脚上,忍不住地左看又看,每当这时,母更是忙不停,她盯着我们的脚,准确地说是盯着她的鞋不停地端详,时而蹲下身拨弄一下鞋面,解释一番颜色搭配上的讲究,或者又按压着某个不是很服帖的角落遗憾地说自己在这里忘记了收针,再或者叮嘱我们一定要把鞋跟拉上穿,可不能拖着走,我们也都“穿人的嘴软” 默不作声,任凭她絮絮叨叨,也尽情地配合满足她的成就感。
那几年家里的氛围不再剑拔弩张,母也难得轻言细语。只要她不骂人少发火,家里也都和和气气的。只是后来新鲜劲过了,大家不怎么穿她做的鞋了,她刚开始有些不太高兴,偶尔还抱怨两声,但后来她也不再介意了。不过,要是哪一天她看到我们的脚上又穿上了她的劳动成果,她又会欢喜上半天。
母哦——
“临行密密缝”的母哦——
而后的日子里,偶尔她会把所有的鞋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双双崭新的棉鞋整齐地排列着,蓝黑相间的,紫灰搭配的,枣红色的,咖啡色的......摆了一地,她就静静地站那里“缅怀”着,阅兵似的,嘴里念叨着未出口就被咽下去的话。
“孤芳自赏”后,她又满心期待地把它们收拾起来,她总是觉得,下一年,对,下一年我们就会穿她做的鞋。
寒来暑往,我们的鞋柜里总摆放着一两双母做的棉鞋,新的,几乎不穿它,那新鞋面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让人忍不住总想抚一抚。虽然不穿,但也从不觉得它占地方。
有时候和母闹情绪,郁闷之余,无意打开鞋柜看到棉鞋的那一刹那,心里的郁结便也烟消云散了,心里便升腾起一股暖流来。
鞋哦——
那是母百转千回的爱——
愿天下所有的母都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