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

我拼尽全力来到了繁华的城市——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地方。可是我却常常怀念我的寂静而又朴实的乡村，黄淮海平原上一个小小的村落。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落寞的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思念像一条细细的线一点一点地缠绕着我。那些柔软，伤感便一缕一缕地漂浮起来，笼罩着我，直至把我淹没。

无数次忍不住想念的是小村落里那袅袅的炊烟。当我傍晚走在异乡的小山村时，当我看到某幅画中若隐若现的村落时，当我闻到一股股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饭菜香味时……似乎瞬间内心就开始了时光倒流，倒流到那段我看到的全部世界只有一个小小村落的时光。

早上，当我还在甜美的梦乡时，哦，那时候的梦总是那么甜美和纯净。“娟子，起床吃饭了……”爸爸那故意拉长的嗓音瞬间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迅速穿好衣服，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向锅屋，朦胧中看到妈妈被笼罩在大铁锅冒出的热气里，爸爸一边朝锅里添着柴火，一边瞅着我是不是乖乖地过来吃饭了。

晨间的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升起，一股一股，一缕一缕。隔壁四娘的锅屋和我家的紧挨着，烟囱似乎并排而立，于是，两家的两股炊烟开始合拢，升到高空再慢慢地、轻轻地散开，歪歪扭扭，轻轻盈盈，我总也看不够。当我凝神看着它们是怎样升腾又是怎样消散的时候，大铁锅里的饭菜香味就排山倒海般挤进了我的嗅觉里。哦，有时候是红薯稀饭的香甜，有时候是鸡蛋菜饼的葱香，有时候是刚出锅的大白馒头的酒香味……整个人在这袅袅的炊烟和浓烈的喷香中再也没有了起床后的困意，身心似乎都沐浴在温暖和惬意中。

最怀念的总是傍晚的炊烟。傍晚，于孩童时期的我而言，意味着一家人都结束了白天的忙碌，可以开始夜晚那不多的几个小时的团聚时光了。爸妈白天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他们忙碌到无心无时间无精力听我说话，和我交谈。只有晚上，我们一家人才会悠哉悠哉地吃着晚饭，聊着闲天。而这样温柔的时光总是从炊烟开始的。

兴许我是搬着小板凳在小院里读着书，或者趴在一个已经有些年头，而且严重褪了色的大木椅上写着作业，还兴许是我正和小伙伴们在村子里的路上疯跑，再兴许是我们在田野谁家的打麦场上做着“小兵子，我来闯”那百玩不厌的游戏……伴着漂浮在整个村庄上空的炊烟，远远地传来各家父母大声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音，无需喊回家吃饭，只需“小飞……”“小波……”“小毛……”的那么叫几声，或悠长而愉悦，或短促而含怒的，或急切而匆忙，小伙伴们便在这陆陆续续的喊声中赶忙一哄而散。

而我通常都是在爸爸那悠长的声音中缓缓地走回家去。我可不怕回家晚一点，记忆中爸爸从来不会对我大发雷霆，他总是在我的各种狡辩中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于是，我慢悠悠地看天，看地，看水，看炊烟。傍晚的村落像一位含笑而又儒雅的老人，沉静的，缓慢的，温和的，仿佛时光就那样会静止一般。夕阳缓缓西沉，哦，有时候似乎只需几分钟的工夫，那个大红球就会倏忽不见了，留下了漫天的红霞。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绯红里，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狗们也很喜欢凑热闹呢，只要有一只狗叫起来，似乎整个村庄里的狗都跟着呼喊起来，忽远忽近，此起彼伏。

在这大片大片的绯红里，炊烟永远是一首最温柔的歌，而这词，这曲，正是来源于双手长满了老茧的我的亲爱的乡亲们，他们用勤劳，淳朴，和从来不会表达出来的爱日复一日地谱写着烟火气息味十足的生活之歌。

我安心地走在漫天的晚霞里，走在袅袅的炊烟里，走在此起彼伏的狗吠中，内心是那样的澄澈而悠闲。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会觉得那个小小的世界是单调和了无生趣的，也未担心父母有一天会慢慢老去，会长出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也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渴望更辽阔丰富的世界而离开，更未想过那个有着大池塘和泥巴小路，每天都会有袅袅炊烟的村落会消失不见，会被一望无际的水域取而代之……

城市里，我再未见过那样的炊烟。回到我的小小的村落，也早已改变了模样，房屋排列不再是若干年前那样参差不齐，东边一家低矮瓦房，西边一座砖头院落，而是高楼从平地而起，所有的房屋造型都如出一辙，整齐，有序。可是我却再也找不到我记忆里的炊烟，它消逝在乡村现代化的厨房里，鳞次栉比的楼房里。

和开着抽油烟机做饭的妈妈无意间聊起小时候的大铁锅和黑烟囱，“大铁锅做饭是好吃，不过哪有现在方便干净。”妈妈回答得斩钉截铁。很显然，总是喜欢家里一尘不染的妈妈更喜欢现在的厨房的模样。

有些东西只是适合放在心底深处用来怀念吧，在怀念中拥抱感动，在怀念中尽情释放。记忆中那袅袅上升又缓缓消逝的的炊烟，仿佛是一条船，一条搭载着浓浓乡愁的小船。我，站立在此岸，故乡似一座陈旧而古老的丰碑稳重地立在彼岸，而能让我仿佛时光倒流般到达那儿的，正是这一条小小的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