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荒野——读《生死场》
萧红的《生死场》是由鲁迅先生作的序,从序言中可以看出鲁迅对这部作品的欣赏,认为《生死场》能给人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鲁迅先生站在唤醒国民麻木灵魂的立场上喊着: “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扰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绝不是奴才。”
然而,我在读《生死场》与读鲁迅批判国民性作品时所获得的感受,最大的不同在于:对于鲁迅作品中的人物,如阿Q,可以进行理性批判与分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面对《生死场》所展现的一切,却会失去指责的能力,无法忿怒,只有悲凉。我个人认为,这是由于鲁迅与萧红所站的角度不同所导致的。
从作品背景而言,阿Q所处的时代背景是革命的发生,这就意味着已经有新的思想与启蒙在进行(即使这些思想尚未真正影响到阿Q),而《生死场》前半部分的背景只是一个封闭、落后的乡村,甚至可以说只是一片“原始的荒野”,原始意味着自然,意味着没有文明的进入。我们可以在启蒙的大环境下去强力地批判蒙昧,就像在前进的浪潮中击碎阻路的顽石,而我们无法理直气壮地用人类文明的法则去批判原始的自然,在《生死场》中冥冥有种法则,似乎一切生命都应该如此运转,自古至今就是如此,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指责“麻木的灵魂”。鲁迅与萧红设立的背景的不同使我们对其中人物的批判态度与立场也不同。
从语言运用上,《阿Q正传》的遣词造句十分精妙,技巧性地放大鲁迅想展现的人物特征,如一次次强化的精神胜利法,引导读者看到阿Q的自痹。此外用语又体现了辛辣的讽刺与批判,如描写阿Q十分得意地笑时提起旁观者们九分得意地笑。这是已经带了作者主观价值判断的作品,体现了情感倾向,在这一基础上读者对人物的分析与评判也会较为明朗。《生死场》的文字则更为直白,并不是说其缺乏文字运用技巧(第三章老马走进屠场中对秋日之景的描写就十分贴切地展现了人物内心),而是比起明确目的性和引导性,它更像是直观的“展示”,一种将事实转为文字的“投射”,萧红不站出来议论,只是把最原始的状态赤裸裸地摆在读者面前。有人认为萧红所展示的这种令人震撼的原始已经体现了对其批判,而我认为她在文字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是十分复杂的,甚至她本身也在迷茫之中而难以下一个定论。陈思和将《生死场》中的世界形容为“藏污纳垢”的森林,我以为是十分贴切的。生命是动的,而其中必然存有残酷与肮脏,萧红就向读者展示了这样一个世界,一个让我们难以评判的世界。
鲁迅先生无疑是站在他所创造的人物之上的,他可以猛烈地发起进攻。而萧红则站在她所描写的世界之中,成为其中的一员。一方面作为创作者她是可以对自己所描写的一切进行剖析的,而另一方面从小的经历使她对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难下判断,从而形成了一种矛盾。萧红曾说:“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小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由此可见,二者所站角度不同也造成了作品的差别。萧红将读者与拉到了《生死场》的世界之中,和其中的人物处于同一位置,从而让人难以进行“从上而下”地进行剖析。
生死场:挣扎中的麻木
《生死场》中的生与死如此泛滥而浑噩,“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以至于生亦无所欢欣,死亦不足哭泣,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显得如此麻木,恍若自然兽类。然而要仅是如此也不足叹息,其悲剧性就在于《生死场》中的人物还间或展现出他们的感情和人性。
生:向生而死
《生死场》中的人物似乎从不思考生的意义,对他们而言,生的目的就是为了生。
在这本书中,新生这一字眼不含任何喜悦色彩,反而笼罩着屈辱与死亡的阴影。萧红一开始就以金枝的怀孕为生产烙下了一个可怖的记号。未婚先孕的金枝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等她确信自己怀上孩子之后,“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嗦起来,她被恐怖把握着了。”萧红为读者提供的生育初印象是畏惧与逃避,打下了悲剧的基调与恐怖的氛围。及至真正描写生产过程,这一阴郁的气氛更重。《生死场》的第六章名为“刑罚的日子”,内容却是写人和动物的生产,萧红将繁衍称为刑罚。对于生产的女人来说,这是一场难捱的折磨:“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这是血腥而残酷的苦难。萧红不仅写女人的生产,还写狗、猪的生产,这一苦难同样发生在其他动物身上,仿佛是自然而然刻在生命之中的必经历程,而正因为这“自然而然”,这场折磨就引不起同情、悲悯与关怀——全家人在产妇脸色转黄的时候开始预备葬衣,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用人拖着产妇站起来,而疯狂的丈夫甚至朝她泼水;正因为这“自然而然”,酝酿的新生命就不被重视和珍惜——“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夭折的生命引不起一滴眼泪,同样的,成业在金枝生育前的“不安分”也足以体现了孩子甚至不如满足自己的欲望重要。人们对于新生的漠然使生从一开始就显得如此艰难,而此后作为生的延续状态的“生存”更显出人的麻木。
被贫穷环境所迫害的人们迫害着其他人的生存,而这种迫害往往发生在关系最亲密的人之间。丈夫对妻子的迫害、母亲对孩子的迫害极为热切。卷四平儿偷穿爸爸的靴子被王婆发现后,王婆将靴子提起,让孩子赤足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孩子所受的这种痛苦似乎一点儿也引不起母亲的悲悯,而卷二中金枝摘下青色的柿子后,就挨了母亲的踢,“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成业在物质困扰的暴怒之下甚至摔死了自己刚出世不久的孩子……陈思和认为在生命非常粗糙的环境当中,野蛮已经成为习惯,甚至弥散在亲人之间了。确是如此,人们无暇顾及生命的意义,而只想保证自己的生存,以至于用粗暴的手段来对待他人。《生死场》中的人把全部的精力耗费在生存需要上,而这些需要除了可以延长他们可怜的存在、增加他们受苦的时间之外,本身又没有其他任何目的,生命的深度毫无拓展,这也就造成了一场启蒙视角下的悲剧。
死:情感转移
《生死场》中的死亡观也显得复杂。对于生有着巨大渴望的人们面对死亡却有着颠倒的态度:人的死亡甚至不及动物的死亡。
人对于人死亡的淡漠是十分显著的。月英的棺材被埋葬后,“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明明直面了同类的死亡,而不为所动,仿佛与自己漠不相关,这已经令人惊奇了,但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人对于牲畜的死亡反而更加悲痛。
以王婆为例,卷一她讲述自己如何摔死了三岁的孩子,场景诡异阴森,血腥之气铺面而来。但王婆说:“孩子死,不算一回事……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从这里看来,王婆似乎是一个冷血的人,她以极冷静的态度面对自己骨肉的死亡,并且明确传达出孩子不如麦田重要的价值判断,在她眼里生命的价值如此之低。然而在卷三王婆将老马赶去屠场的一幕中,又显出她的温情与爱,她因为老马将要面临的死亡而悲痛欲绝——“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样。”这两幕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人不禁诧异于王婆的死亡观,难道初生的孩子竟不如一匹牲畜来得重要吗?但其实细想,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情感转移。
《生死场》中的人在贫乏艰辛的大环境下挣扎于生,而麦场与老马是生存所依赖的基础,寄托着他们生的希望,自然在人们心中占据重要地位。人们把大量的情感倾注于土地和牲畜,而逐渐忽视了自身。这种对生存条件与生存手段的过度热爱,与他们对自身生命的极端寡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于是一种颠倒的荒谬的死亡观就展现在我们眼前,而这种荒诞背后又是关于生存的悲剧。这一种扭曲,体现了人对自身生死的严肃意义的消解:人们不知道除了活着之外,生命还应该有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与看待死亡。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认为《生死场》中的人似乎从未真正意义上考虑过自身的死亡,他们拼尽全力所要逃离的“死”,却仿佛不被他们所认识。他们将自己的命运转移到了外在物质之上,于是那些东西开始成为他们的生死。
生死场:麻木中的挣扎
生死场究竟是何意指?我曾思考过它是不是指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坟场——冷酷而残忍的地方,生命草草终结之处?还是这一个人们在其中茫茫而生茫茫而死的村庄?又或者是站在女性视角上承担了繁衍与死亡的女人的身体?
以上的解读各有理由,但我还认为,生死场就是个体——人拥有精神与肉体,精神与肉体的生死都发生在“个体的人”这一场所,而精神的生死与肉体的生死是交错的。《生死场》向我们展示的似乎多为肉体活而精神死的人,但若仅是如此这部作品也就不会那么震撼了,它之所以打动人更在于那些愚昧的人的精神是在生生死死中起伏的,仿佛在袋中奄奄一息的禽类偶尔的挣扎,是麻木中间或的一蜇。我想这是萧红对于生死的宏大思考,是想借这类精神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来思考生命的意义、灵与肉同生的存在。在萧红的笔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机械而无情地生存着,人们有着柔软的一面,萌生过对生存和死亡的思考。
冷酷的反面
上文曾提到人们对于新生的漠然和对他人生存的迫害,似乎作品中的人都是冷血的,生存已经压住了所有柔软的情感。但萧红偏又在残酷的大环境下透出一丝善意和脉脉温情。金枝的母亲虽会因为金枝摘下青柿而打她,但也会因为她的无心饮食而担心女儿是否生病受凉,在得知女儿怀孕之后,非但没有暴怒打骂,而以“温和的声调”问女儿是不是要嫁过去。成业摔死小金枝后到乱坟岗子看到一堆带血的草,也会流下泪来。物质的困乏使人们对自身与他人痛苦的敏感度下降,但是并没有完全埋葬人性,这一温情和爱意仍然存在,仿佛一片荒原上稀疏的野草,是精神的一片死寂中钻出的微弱的生的希望。
对生的思考
萧红在《生死场》中通过王婆这个人物形象提出了一个具有生命哲学意义的问题,即:对人来说,生存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生命的尊严如何体现?
王婆曾经为了更好的生活两度改嫁,也曾说过在麦场前,对于孩子的死亡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曾是物质的信徒。但是萧红却借王婆的言行转变表现了自己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在孩子死后的那个冬天,王婆看着自己手里的麦粒和邻人家长大的孩子,不禁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我接连着煞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粒?从那时起,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从此处就可以得知,王婆已经对自己过往的价值判断产生了反思,对生存物质和生命的轻重有了新的判断。而在卷三送老马进屠场时,王婆也产生了屠刀穿过自己背脊的想象,老马的命运在一瞬间与王婆的命运相重叠。而王婆感同身受的悲伤不仅是为了马的悲惨结局,更是因为她体会到了自己的生存的悲哀。
《生死场》中的人不是如蝼蚁一般无知地生生灭灭,他们会审视自我的生活,虽然他们的思想可能还只是肤浅的朦胧的,但足以体现了他们不只为肉体而存,他们仍有精神上的探求——即使这探求转瞬即逝。
对死的选择
“对于生的坚强和对于死的挣扎”是鲁迅先生对《生死场》的一个概括。其中绝大部分人是顽强于生的,例如服毒后又复活的王婆,就全然体现了野草般坚韧的生命力,但是作品中还出现了在艰难求生的众人之中选择死亡的角色——月英。
月英患了瘫病,丈夫为她寻找救治多次无效之后,开始对她打骂、虐待。月英睡在砖上,排泄物淹浸了骨盆,身上甚至长了蛆虫。王婆与五姑姑为她清洗的时候,她全身虚弱,责骂自己的丈夫,“声音欲断”地呼唤;而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时,那无力的病体却突然爆发,“悲痛沁人心魂地大哭起来”,“用手撕着头发”。她也不再咒骂丈夫,只是叫着“快些死吧!”——这是与整个村庄求生欲求截然相反的呼唤,是一涓逆流。三天后月英下葬。
很显然,比起之前年轻美丽的自己,月英无法接受眼下这样毫无人样的生存状态,因此才会甘愿接受甚至渴求死亡。这又是萧红关于生死的思考,她笔下的人物对死亡的选择证明了存在着某些东西,是比生命更有价值的。如果说王婆的复活是生存欲望的强烈展现,那么月英之死就是对生的更深层次的追求——尊严。月英对生有了更高的要求,而不再仅仅只在乎这一状态,此处她肉体的灭亡却是因为精神之生,一生一死就在这一个体身上发生。
这三个方面都体现了麻木中的挣扎,也表现了萧红对于生死的复杂的探索与展现,这也就是我们无法简单地说这部作品是批判蒙昧的原因,因为它向我们所提出的是关于全人类的生死本初的问题。然而最终《生死场》也没有给我们一个定论,它只是向我们展现了这一矛盾,并交由读者自己去思考。
我评价《生死场》为“原始的荒野”,不仅是想说书中人物的生存环境和精神状况处在基本层次,更是觉得这部作品为我带来的关于生命的印象就如原始的荒野,赤裸的,内藏自然的强大力量,蕴含残酷的磨难和隐隐生机,是最本初的存在。
萧红作品中的生命不是单薄的片面的,而是立体的复杂的。很多人看重抗战之后那些百姓的变化,认为是生命的觉醒。在我看来,他们过于简单地把生命一刀切,一端是混沌苟活,一端是警醒战斗,似乎中间有着明确的划分界线,非此即彼。而事实是这一界线模糊不清,而人也常在“此”与“彼”之间徘徊摇摆,所谓的愚蒙冷漠底下还酝酿着温情与自省,所谓的清醒高尚背后可能仍是原始的蒙昧,生命就是如此复杂而矛盾地交织。不论是在已经启蒙了的知识分子身上,还是萧红所描写的落后的农村百姓身上,这种纠结一直存在。这也就是《生死场》前半部分内容中我认为极具价值之所在,萧红通过描写东北平原上的人原始的生存状态,以直观的方式描述其生命体验,向读者展现了她的生命主题。
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提出了关乎生死的终极问题,促使人们去反思去追问。它之所以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就在于它所表达是永恒的人类的主题,这一主题超越了时空,而寻求人内在的突破,从这一角度而言,《生死场》是超越了很多局限于阶级眼光的作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