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与妈妈
1
婆婆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行李箱轱辘碾压地面的吱吱咯咯声，每一声似乎都像是碾压在我心上。
她故作轻松地把行李箱拎过了门槛儿，又回头朝我笑笑：“你回去吧，亲家母还等着你包饺子呢。”
门口儿小马路上停了辆霸气的黑色猛禽，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级男人在车旁边，斜倚着车门。
见婆婆出来了，他忙走过来，接过婆婆手里的行李箱。
我送出门来，母亲便在我身后探出头来，眯着眼睛朝那大爷张望着，又不耐烦地催我：“你快点的吧，馅儿我拌好了，就等你擀皮了。”
说完，又朝婆婆的方向撇撇嘴，一脸的不屑。
大爷把婆婆的行李箱放进车里，看都没看我们一眼，等婆婆上了车，他一脚油门便绝尘而去，都没等婆婆和我们道别。
“有什么了不起……”母亲在我身后嘟囔着：“那么大年纪了还傍大款……”
我回头看着母亲：“不是你说的，家里人太多，不利于我安胎，要婆婆一定得搬出去？
现在人家如了你的愿了，你又那么多的怪话。”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母亲说得理直气壮。
从小到大，只要我们母女两个意见相左，她就会抛出这句话来，砸得我灰头土脸无力反驳。
再说下去，她就会边抹眼泪边数落我：“我容易吗？……我就你一个女儿……我能害你……”
她这一辈子，竭心尽力，都是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我好”。
我无力反驳她，也不愿意反驳她，便走回院子，关上了院门。
不知道谁家放了个烟花，五颜六色，闪亮了半边天，母亲看了兴奋起来：“看看，农村果然可以放爆竹，我就说来你这里过年热闹，又能一家团聚，又能放花放炮。”
是啊，一家团聚，还有三天就过年了，在外面的人都想赶回来，过个团圆年，可我妈却把婆婆赶出了家门……
2
春天的时候，我和老公结束了三年的恋爱，步入了婚姻殿堂。
对于我和老公的婚事，母亲一开始是反对的，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
乡下穷小子，会委屈了我女儿；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性格会古怪；婆婆一个人带大的孩子，控制欲会很强；农村凤凰男，七大姑八大姨麻烦无穷……
后来，甚至于：戴眼镜，将来会遗传给孩子；有两颗小虎牙，不是发财的面相……
如此种种，烦得我头疼，于是，我平生第一次违背了她的意愿，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和老公把结婚证就给领了。
母亲知道后，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地折腾了好长时间，后来见实在改变不了什么，才勉强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结婚那天，她非得打破常规，亲自送亲到老公家。
我知道，她之所以要跟着，就是为了找茬儿，以城里人的优越感，给老公和他家的亲戚一个下马威。
可她没想到的是，一进老公的村子，她就傻了眼，人家的村里的房子，都是小洋楼儿，村里到处红花绿草，干净整洁得说是城里的高级别墅区，都会有人相信。
人家村儿可是华北地区最大的鲜花儿基地，家家都有几个花房，谁家都不差钱儿。
老公家是一栋别墅，母亲一见便说：“这么多房子，就母子两个，能住过来？”
那时候，婆婆便客气了句：“怎么就我们两个呢？你们老两口儿也就这一个女儿，以后，我们一起住。”
婚礼之后，母亲便多了一重心病，她想搬到婆婆家，和我一起住，可她又不想和婆婆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她和爸爸都退休了，整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她和我说：“还是你的别墅好啊，还有前后院子，能种种花儿，养养菜。”
我很想告诉她，那不是我的别墅，严格地说，那是婆婆的别墅，是婆婆一个女人家，和村儿里人一样的起早儿贪黑地种植鲜花，辛辛苦苦挣钱盖起来的。
3
我一直没有理会母亲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的要求，我知道，老公是个孝子，他也不会同意为着我妈过来住，就把婆婆赶出去。
母亲几次和我闹：“你怎么就这么糊涂？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不把他家房子的主动权争到手儿，就一辈子别想在你婆婆面前抬起头来。”
她甚至还含蓄地问过老公：“现在不是都流行这么个问题嘛，要是妈妈和老婆一起掉进水里，你救谁？姑爷啊，要是我姑娘问你，你怎么回答？”
老公看着我，对母亲说：“她问过我的，她知道答案。”
母亲不好意思当他面问我，等他走了，母亲到底忍不住，拉着我问：“你老公会救谁？”
“救他妈。”我说。
“那怎么行？他不说先救你，就是还不够爱你。”母亲不干了：“等他再来，我要好好儿和他说说这个问题。”
“你幼稚不？幼儿园的孩子都不相信的东西，你还信？”
其实，我从来没有问过老公这种问题，因为没有意义，正常人都会去救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后来，老公告诉我，在他还没有谈恋爱的时候，一次看电视剧，里面有女主问男主这个问题，男主很为难。
那个时候婆婆就很认真地告诉他：“儿子，记住如果有一天，你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希望你先救你媳妇儿，妈老了，可以给你的东西很有限，你媳妇儿才是那个陪你走过一生的女人。”
和婆婆比起来，不能说母亲没有母爱，只是她的格局太小，总想以爱为理由来约束我。
可是，她收得越紧，我就越想离开，因为她的爱，让我无法呼吸。
我不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虽然我很愿意孝顺她。
4
母亲终于找到要婆婆搬出去的理由了，我怀孕了，有妊高症，她和爸爸要来照顾我。
婆婆一个守寡多年的老太太，爸爸来了，彼此都不方便。
母亲说：“你爸爸退休前，大小是个科长，是要面子的，我们去照顾你，你婆婆也在家，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些话传出去，影响你爸爸的形象。”
“那你们就不要来好了。”我不耐烦了。
“那怎么行？我们就你这一个女儿，我们不管你谁管你？你婆婆忙她的鲜花生意，经常一出去谈业务就是好几天，你老公又上班，也不能在家里陪你，万一有点危险你怎么办？”母亲说得冠冕堂皇。
见我不为所动，便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你爸爸外面有人了，是个经常和他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我得想办法分开他们。”
“你别胡说，我爸爸不会干这种事情的。”我给她的话吓了一跳。
“我都看见了，每次跳舞，他都挨着那个老太太，他看人家的眼神都不一样。我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经过？会看不出来这点意思？”
我没有理她，没想到，她居然背着我和老公去找了婆婆，也不知道她和婆婆都说了什么，婆婆便对我和老公说，她要搬到城里去。
“在城里联系业务方便，我租好房子了。”婆婆直接和我们宣布：“趁着我还能跑得动，多给你们挣些钱，你们小两口儿还要养孩子，我能帮你们减轻点负担也是好的。”
婆婆决定的事情，我和老公劝也不管用。
“你的身体就劳亲家母多费心照顾着吧，感觉到不好就要赶紧去医院，咱宁可多花些钱去医院待产，也别让自己有危险。”婆婆嘱咐我。
她这里刚刚收拾好东西还没有走，母亲便和父亲带着行李打车过来了。
“我住哪个屋呢？”母亲一进门便问我。
“我收拾出房间来了。”我接过母亲的行李箱。
“还用那么费事儿？我们就直接住你婆婆的屋子不就完了？”母亲说完，还看了婆婆一眼：“都是老年人，习惯都差不多，你婆婆的房间一定舒服，是吧亲家母？”
婆婆只神色平静的点点头：“是啊，我的房间在一楼，你妈他们住着是比较方便的。”
母亲把行李交给我，便楼上楼下地来回转着，说要熟悉熟悉环境。
“等一下给你包饺子吃，”母亲从厨房里转了一圈儿出来后，兴奋地对我说：“冰箱里居然有那么大一块新鲜牛肉，你和你爸爸都最爱吃牛肉馅儿饺子。”
5
母亲跟在我身后进了房门，又忍不住问我：“你以前见过那个老头儿吗？”
“没有，”我老实地回答：“听婆婆提起过，好像是她的生意伙伴，这个村子大部分的鲜花儿都是靠他销售的。”
“那不是老有钱了？真想不到，你婆婆老了老了，还有这桃花儿运，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你说说，她这样的人，我能放心让你爸爸和她住一起？”
看着母亲一脸的尖酸刻薄，我不禁一阵的烦躁。
“行了，你去包你的饺子去吧，我累了，回房歇歇去了。”
“你别不知道好歹，你那婆婆是省油的灯？我要是不帮你，你不得给她算计的骨头都不剩？”母亲又开始数落我。
真不知道是为什么，母亲认为全世界都在算计她，对谁都是一副戒备。
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上班那会儿，在单位人缘儿可好了，和年轻人都能打成一片。
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有时候，也替母亲难过，她这样活着难道就不累吗？
“你老公什么时候回来啊？”母亲追在我身后问：“你告诉他，咱们可是按时吃饭的，他要是回来晚了，咱们可不等着他吃饭，不能惯他那毛病，要让他知道，在这个家里面，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今天不回来，帮婆婆整理一下新家里的东西。”我关上了自己卧室的房门，也把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关在了门外。
6
这个春节过得很没意思，只有母亲一个人很高兴，能看得出来，父亲也没精打彩的，在这里，他谁都不认识，每天吃过饭就回屋里躺着，也不出去走走。
我怕他闷坏了，便带他去了村民活动中心。
这里有图书室，有棋牌室，每天都会有些闲着没事儿的人在这里玩儿。
父亲来了几次，便结识了新的朋友，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多了起来。
看着父亲每天吃完饭便高高兴兴地出去，回来时候还会跟我们说起在听到的新鲜事情，我知道他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生活，心里替他高兴。
本来以为日子会这么平静的过下去，谁知道，我的预产期将近，母亲却闹出了事情。
她不知道怎么的，非得说和父亲一起打麻将的老太太有问题，她大闹棋牌室，本来想打那个老太太来着，可棋牌室里都是村儿里的人，怎么会让母亲一个外人撒野呢？
母亲不但没有占到便宜人家还报警把她抓了起来。
最后，还是婆婆出面说情，人家才答应不予追究她的责任。
经过这么一闹，我动了胎气，提前住进了医院。
住院的这些日子，一直是婆婆和老公照顾我，我还奇怪，怎么不见母亲？
问了老公几次，他都支支吾吾地混了过去，我便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后来，出了院才知道，父亲忍受不了母亲的无理取闹，和母亲提出了离婚。
母亲便一口咬定，父亲想和她离婚是因为那个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便杀到城里，找那个老太太理论。
可人家老太太是有老公的，她这样胡闹，人家老公怎么肯呢？那老头儿便推了我母亲一下。
我母亲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椎骨折了。
虽然母亲骨折住了院可父亲并没有改变决定，依然坚持要和母亲离婚。
7
再次见到母亲，是在她的病房里，我抱着小小的婴儿给她看：“妈，我和孩子来看你了。”
“这孩子真漂亮，”她逗着孩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暂时不能帮你看孩子了，便宜你婆婆了，这孩子就是谁看得多就和谁亲，等我好了，一定好好儿和我大外孙培养感情。”
我不禁一阵头疼，人家都说，吃一堑长一智，真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着母亲，吃了这么多亏，还不忘初心。
“我婆婆请了月嫂，孩子百天以前，都是月嫂帮忙照看。”我给母亲解释着：“婆婆说她多年不带孩子了，不知道怎么伺候，还是月嫂专业。”
母亲撇撇嘴：“你婆婆那个人，她丢下孩子不管，还不是方便自己满世界疯去呢？”
说起婆婆，母亲从来都是一脸的尖酸刻薄。
“妈，你能不能宽容点？对别人，也对你自己？”
“我怎么不宽容了？是这个世界的人变得越来越坏。”母亲又抹起了眼泪：“我为了谁？我还不都是为了你？我积攒下那么多家业，还不都是留给你？
我帮你算计你婆婆，还不都是让她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
我摇摇头：“妈，你什么时候才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替别人着想一下呢？”
“哼，替别人想？谁替我想？”
我忽然就理解了父亲，理解他为什么要离婚。
8
婆婆自己的公司开业了，我抱着孩子去给她庆祝。
母亲也出院了，虽然她一直闹着要给我看孩子，可我没敢用她，我怕她的性格会对孩子的成长有什么不良的影响。
也许是我太过小心了吧，可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她过多接触我的孩子。
“嗬，你婆婆这是坑了那老头儿多少钱？居然开了家这么大的公司？”母亲也跟我来到婆婆的公司。
“你忘了答应过我爸爸什么了？你这回要是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他想和你离婚可没人会管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落下病了，一听到母亲说话就头疼。
“别理你爸爸，他能舍得和我离婚？那太太不理他了，和我离婚他还能指望谁？”母亲习惯性地撇着嘴。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觉得自己就是个公主，别人就都是泥土呢？”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越来越不可理喻，便不理她，抱着孩子去找婆婆了。
婆婆被一群人簇拥着，头发花白的她仿佛身边自带了一圈光环，是那么的炫彩夺目。
看着这样的婆婆，我分明从母亲眼睛里看出了丝丝的羡慕，她也知道这样的生活好，可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个怨妇呢？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子母亲抱了孩子做在后面，我问她：“妈，你有没有过什么理想？”
母亲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绿化带，许久，撇撇嘴：“什么理想？做梦罢了，这个年纪了，还寻思什么呢？”
9
父亲离家出走了，得知这个消息，我哭笑不得，多大年纪的人了，居然还干这事儿？
我和老公把孩子交给婆婆带，开着车，走遍了父亲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可是都没有找到他。
“你和爸爸过了这么多年，就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最爱去的地方？”我问母亲。
母亲急得只剩下哭了：“这个死老头子，他就这么嫌弃我？也不想想他当初是怎么求我嫁给他的！”
“你这样的脾气谁能跟你过长远了呢？”我便劝她：“你不能总想控制父亲，他也那么大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
“谁想控制他了？我还不是为他好？”
这句话出口，我就知道，母亲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错了。
后来，父亲联系了我们，原来，他自己给自己找了家养老院，打算以后就生活在那里，他每个月的退休金支付养老院的费用还有富裕。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气得立刻就要去养老院找父亲：“我去问问他，这又是闹什么妖儿呢？”
我忙拦下她：“你闹他干什么？你越闹，他就会走得越远。”
“那我怎么办？”母亲放声大哭起来：“我是没用了吗？退休后，你和你爸爸就都嫌弃我了，我为你们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忽然就明白了，母亲是退休之后太闲了，一直不适应退休生活，才会性格越变越古怪啊。
我不禁有些自责，母亲退休这几年，嫌她唠叨，我刻意疏远了她，对她关心不够，她种种奇怪的表现，也不过是想引我注意，要我多关心她。
我和婆婆谈起了母亲的事情，婆婆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简单，你妈退休前不是英语老师吗？后天我公司接待一批外国客人，请你妈过来帮忙做个翻译好了。”
我把婆婆请母亲帮忙打事情和她说了，母亲撇撇嘴：“我才不管呢，别到时候说我翻译得不准确，耽误了她的事情。”
她居然没有了提到婆婆时一贯的尖酸刻薄的表情。
“我就帮她这一次，别让她小瞧了你，说你妈是个废物。”
“你说我要是后天去了，穿什么衣服合适？是不是要穿正式些？”
我忽然就觉得，也许，以前那个母亲还会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