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被锁了
我生在文革初期,能记事起,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那些事是劫难也是磨练;是屈辱也是动力。对我影响很大。
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那个时代需要反思;也是人性的泯灭,人也应反思。
我无意翻旧账,不是报复,只是对那个时代的自己一个交代,这是写这篇文章的初衷。
但一发表就被锁定,只能私存,多次修改多次申诉,皆没有得到答复。现附全文,希望读者提出宝贵的意见。
《文革那些年》附原文如下:
01
我是文革开始的第二年出生,文革结束我九岁,文革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文革那些年那的些事有耳闻也有亲见。特别是四岁以后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对于生在文革的且又是地主成分的人来说,想读书升学几乎是不可能。但我却是例外,而且四岁就开始读书写字,比同龄人还早。是不是应该感谢四岁时发生在我家里的那场劫难!!
初闻此曲不知意,如今竟是曲中人。
我出生时,文化大革命就如火如荼地在全国展开了,城市大串连搞批斗,农村虽然文化人少,但有黑五类(地、富、反、坏、右)也是革命的重灾区,我们家沾亲带故都是地主,自然就成了批斗对象,父辈成了地主子女,而我们就是”地主羔子”了。
农村以生产队为单位,由一些干部为头目,搜罗一些赤贫分子组成工作队,成员大多十六七岁,不读书不干活,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以破除”四旧”为名,到地主家里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屋梁墙壁,床底枕角,连鞋底都不放过,无所不到,有用就拿,无用就砸,只有你想不到绝对没有他找不到的。
带头的每到一家都要先喊一句”:xx氏(婆家姓+娘家姓+氏如陈刘氏)把你家某某交出来,”不等回话,就进屋翻找,奶奶和母亲的大部分首饰,就是这样一件不落的被翻走的。奶奶只有一枚金戒指,实在没有地方可藏,就干脆放在针线筐一个插针的布卷里,才幸免于难,这是奶奶的最后一件首饰。后来叔叔外出求学,奶奶把戒指交给他,急用时可以换钱,叔叔从上学到工作,一直带在身边,再难也没舍得换掉。
一同“拿”走的还有一个同治年间的茶壶,雕花八仙桌,还有一尊开酒店镇宅的一人多高的酒坛。
那个茶壶,是母亲的外公留给她的,被操走后,母亲心疼不已。母亲的外公是个秀才,沒做官,创办了一座小学,一生只爱读书喝茶,不近烟酒,这个壶是他在京城做官的朋友送的。壶圆肚圆口,橘红釉彩,瓷质细滑,刻有渔樵耕读四幅画,渔夫耕农栩栩如生,十分精致。
多年后,母亲到邻家串门时,突然发现了那只茶壶竟然摆在他们的桌子上,上面落了一层灰,母亲不知那只茶壶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如此蓬头垢面,沦落至此。那家人,只当一个茶壶而已,不知它的价值和意义。母亲看到后心里很高兴但没敢相认,惊喜之余不免担忧,该不该要回?能不能要回?如何开囗?若不要恐怕再也找不到了,那可是外公的留给母亲的一份念想。纠结好久,决定由我这个小孩去要。那家人倒也爽快,也没提啥条件,就让我拿回来了。母亲很高兴,擦擦洗洗,光洁如新,只可惜,茶壶盖没了,值不值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的一块心病结了。没想到那个壶历经劫难兜兜转转又回来了,这可能是母亲与壶的缘份未尽吧。
雕花的红木八仙桌,和开酒店时镇宅用的一人多高的酒坛。也由小叔多方打听,托人高价赎回,物归原主了。2005年,去小叔的新家两件都见到过。其余一些贵重首饰流落谁家不得而知。母亲和奶奶说起这件事,都用“抢”字,我想“拿”时应该有争夺撕扯用“抢”字也不过分。
奶奶说,那时候过曰子每天都战战兢兢,不知他们哪会就来了(说来就来),每天,直到插门睡了,才算安稳过去。有一次白天平安过去了,家人以为今天又平和过去了,谁知在吃晚饭的时候,闯进来一帮人,直冲奶奶内间,翻箱倒柜似乎有备而来,他们算得出奶奶有多少嫁妆,奔那枚金戒指而来。那时我还不到一岁,睡在奶奶床上,那些人直接将放在床头木箱搬起来压在我身上,听到我的哭声,奶奶说:床上有个孩子。奶奶后来给我说,你是个大命的孩子,晚进去一步你就没命了。戒指没找到,还差点出人命,他们只好走了。母亲气得:他们再敢来,我就跟他们拼了。
这些人本来头脑简单,年轻气盛,再受人操纵,做事没轻没重。没有什么可拿,只能另打主意。
他们又开始打房子的主意。那时我已四岁,隐约记事。
后来问过奶奶,当时为什么这些人老是针对我们家,我们究竟与他们有何冤仇?奶奶说,我们与任何人都没有冤仇,有很多人,还受过我们的接济呢,只是抢东西时两眼光盯着东西了,早把良心丟了,这群孩子懂啥,主要是后面有人教唆,人心不古,世道难平。但我们毕竟家大业大,地多,房子多,酒店规模大,一个生产队很多人都是住着我们家原来的房子,种着我们的地。无非是嫉妒,想捞点油水。
木秀于林,自然风先吹之。
“红眼病”永运是无药可治的绝症,总把自己的庸碌无为归咎于别人。
要想达到目的必须编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该收该分已毕,剩下的就是私有财产。
他们说:你们房子都是剥削农民得来的,理应由我们贫下中农来管理,我们要收回办育红班和扫盲班。
“理应”一词用得很有气势,究竟“理”字何在?“应”在哪里?
这群人本来就没文化,头脑简单做事冲动,给他们讲道理如对牛弹琴。你要不给,他们就给扣帽子,就是反革命,与他们作对的后果就是游街和批斗,爷爷不在家,遭殃的自然就是奶奶。父亲说,能让钱财吃亏,不让人吃亏,东西没有了我们还可以挣回来。
委曲求全。有时委曲,也难得求全。批斗还是少不了。
奶奶出身大户,为人善良,言语少,还有一手好针线,村子里谁家闺女出嫁了,都找奶奶来嫁衣。(农村叫上头衣服,结婚当天穿的)奶奶人缘好,让人敬重,所以挨斗时受的罪少些。罚她干活,奶奶脚小,总有人替干了。
所以占房子虽有万般不情愿,也只好认了。母亲是烈士子女,工作队也拿母亲没办法,但房子不是母亲的,也改变不了占用的现实。
我们家三间堂屋被占去两间,剩下的一间无论如何也挤不下六口人,于是姐姐跟奶奶睡,哥哥跟着小叔住,我和一岁的妹妹跟父母挤在一起。
记得那天来了很多人,搬东西腾房子,布置教室的。他们在西墙上方挂上标语,下面挂一块黑板,墙上贴了许多批判封资修的画,记得有一幅是打倒孔老二,画的孔子跪在地上,一人脚踩其背,手拿大棰,高高举起。我那时就疑心,孔老二何人?是不是也是地主。
一阵忙活之后,房子里安静下来,看到自己的家生生变成教室,父亲在抽闷烟,母亲只是气得哭。终不服气:我就不信没有天理了,还是不是共产党天下?我非得到上面问一问,那一条写着房子是公家的。
到底母亲是烈士子女,底气足些,语气也硬气些。
那一年,我四岁;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晰。
毕竟年幼无知,不谙世事,丝亳没有体会到大人的痛苦和无奈。反而有点兴奋,我们家有学校了!跑到母亲跟前说:“娘,我以后也能天天上育红班了”。记得当时母亲只是把我揽在怀里,什么也没说,说什么估计我是不懂,直到长大后,读书多了,才知道那件事对于我们全家的伤害有多大。
第二天育红班就开班上课了,有十来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大的七八点岁,小的六七岁,我最小也不是正式学生,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最后,也不敢大声跟读,只看只听。中午放学后,母亲给老师说“你指黑板上的字,看看我们家丫头认识不?”母亲说着我的小名。老师指我读,一字不错。记得当时老师说,“这个小孩不笨”。这句话似乎把笼罩在家庭上空的污云撕开了一个小口,带来了些许光亮。于是母亲自已决定教我识字。
我的父母亲都上过高小(六年级),父亲写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珠算,母亲也经常看书。文革前父亲是大队的主管会计,母亲是育红班的老师。较一般家庭的父母思想较开明,也有些见识。母亲不仅教我认字,常给我讲一些道理:“人活着要争气要有出息””穷别忘养猪,富了别忘读书”,”人穷志不能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一句是引用毛主席的话。
这些话不外乎两点:读书和做人。
母亲一开始教我认识一些宣传标语:跟着共产党走,将革命进行到底;打倒孔老二;再后来教认识对联: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再后来教背毛泽东的诗词:“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虽不太理解其意,但却背得滚瓜烂熟。
母亲教我认识年历,一年有十二个月,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共三百六十五天。到上小学三年级了,还有小孩说,一月有62天呢。
我认字多了,读出贴在墙上树上的标语。常有干完活的人指着墙上标语说,“过来,这个念什么?”有的人拿着红本本的毛主席语录,让我念,我也会:“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记得有一个大人把“政治“念成”政台”,我说:“不对”,念“政治”,他不服气,说是我是“小地主羔子”。
父亲则教我珠算。先让背珠算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八退二进一,九退一进一。再教我指法和法则:有的见位加位,有的见几加几。给一组数字,就能打出花样,三遍九,九遍九,燕子凫水,小姐担水,三朵梅花四人争看,我都全会(106885688569见几加几,有兴趣的朋友不妨用珠算试试,看能打出什图案),近五十年了,这些数字还能脱口而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三个月的育红班给父母带来了巨大的委曲和伤痛,却给我带来了自信,但那以后,我就领略到学习的乐趣,下决心要好好读书。
到上小学的时候,已能认能写很多的字,还打一手好珠算。小学二年级学珠算时,我几乎可以帮着老师教同学了。
在这期间母亲多次找队长、村支书要房子,每次都推托,未果。母亲一气之找到公社。找乡长要说法,母亲说,乡长姓张,四川人,军人出身,人很正直。听母亲讲完,气得一拍桌子:这些人简值胡闹,无法无天了。当即解决,三个月的荒唐闹剧终于结束了,我们重新要回了房子。
学前虽只上过三个月的学前班,但父母教给我的丝毫不少。
02
1975年我进小学读书,正常是七岁上学。母亲说,晚上一年长长个子,不像你姐,六岁上学,十二岁小学毕业正值文革,成分不好,不能上初中,下学跟生产队干活,平时耕种,闲时扒河捣坝,住河堤,小小年纪,落下许多毛病。
上学首先要在表格里填成分,啥是成分,老师说你填“地主”,老师本村,知根知底。
成分如影随形,一填就是六年,每年一看到成分一栏。心就打怵,像做贼一样难堪,直到上了初中遇到了也是地主成分老师,告诉我现在不讲成分了,你就填“贫农”吧。我如释重负。“地主”枷锁终于甩掉。
其次就是评选先进,那是一激进的年代,一个有榜样有祟拜有信仰的年代。荣誉是我们的生命。我自尊要强,知道自己的成分不好,对自己要求高,学习不在话下,五年小学从未考过第二,任何老师喜欢学习好的学生,学习为我赢得了自信和尊严,“三好学生”要德智体全面发展。除了学习好,还要积极参加当校的各项活动,积极劳动,主动帮助同学,一年级就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演话剧,农闲时到田间地头为贫下中农演出。学期结束,如愿评上“三好学生”。
但,报到学校没有通过,我是地主。
那是荣誉高于生命的年代,荣誉代表地主子女,也可以红和专。我不服,出生牛犊不畏虎,无知无畏。我去校长讨说法,校长名叫刘威,南京下放知青,听完我的哭诉,同情但无能为力,只能安慰我几句。我带着委曲和气愤回到家,插上门栓,哭了很久,满是抱怨:你们全家都没用,叫你们当地主,你们就当。谁也叫不开门,等我哭够骂够了,愤怒地看着他们每个人,我恨他们让我受到奇耻大辱。父母眼圈红红的,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公元1975年底,文革最后一年。
文革十年第一次体会到成分给我的伤痛。第一次,也几乎是最后一次。父辈们何尝不是如此,短暂的荣耀带来半生的痛苦。
第二年,“四人帮”打倒了,拨乱反正了。地主的帽子虽然还没摘。提的人明显少了。学习依旧第一,依旧参加各项活动,依旧热爱劳动,依旧帮助同学,我要找回属于我的荣誉。在乎荣誉不外乎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利,而我是属于第二种,只是为证明自己的优秀,贫下中农子女做到的,我也可以,不关名利。
毛主席逝世时,我已上二年级,全国笼罩在一片悲痛之中,三校联合开追悼大会,我竟然作为学生代表全校发言:”什么化悲愤为力量”,“拨乱反正”,稿是老师事先写我来读,感情沉重,语气悲伤。
后来有老师见到我父母,总不忘说一句,你闺女将来有出息,也和她姐姐一样聪明。可惜我姐已毕业五六年了,正在地里干农活挣工分呢!
因为学习好,就自带光环,老师同学都很重视我。从四岁开始,我就发誓好好学习。所以当同村的女孩相继辍学,我一点不为之所动,我必须上学。我给父母说,在家你叫我干啥都可以,只要让我上学。
在小学遇到很多既正直又有才华的老师,有仗义执言的张启兰老师;有开明的刘威校长;有南京下放温柔的李兴叶老师,还有一视同仁的张超德老师。几十年过去,我仍心存感恩。他们共同特点是从不用有色眼睛来看我,他们给我的是人生难得的平视。
小学毕业我以校第一考取了乡重点中学。
长大后,奶奶母亲偶而还会给指名道姓的告诉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某某从未坏过咱家的事,私下还帮咱们,你看他们家现在过得多好!谁谁对我们做了什么,谁谁最坏了,从未出过好点子,也没得什么好,真是恶有恶报!我告诉他们那是一场政治运动,他们也身不由己,有几个人能在那个年代守得住内心善良?
多年后,再回头看看他们,当年的小伙子,如今已人到晚年,已没有当年的威风和嚣张,见到我也是客客气气。由于缺少文化,没有技能,依然赤贫。有几个年纪不大,早早作古,也没能得到善终。
恢复高考后,我们那个家族好几个孩子考上了大学。
文革那些年,物质特别匮乏,经常挨饿,就像虹影在《饥饿的女儿》中说,“”回忆整个童年写得满满的都是饿”,但相对于这些,挨饿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