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都是旧相识

四月份的上海并不觉得春意盎然，天气忽冷忽热，多数人并没有脱下厚外套，但毕竟是春天，在保暖的同时，外出工作的男男女女着装比起冬天轻盈跳脱了许多，如此你才觉得已经是春天了。

过了一整个冬天，春天来的时候，人的心情总会在默默的变化着，有些许期待，些许兴奋，都潜在的发生，并不明显。尽管我并不讨厌冬天。

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每天读书睡觉，料理简单家务，写字，接送外甥女上下学。日子一日一日的过来，没有给人带来希望和鲜活的欣喜，反倒有时不时涌上来的哀愁。春天来了，天亮的更早了，我也随着起的更早了些。这是唯一的变化。

对于不再工作的困境，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梗。本来是一个人独居，每天有大段大段的时间空了出来，无所事事。从屋里走到屋外，再从屋外走到屋里，每天辗转数次，找不到任何推进生活的头绪。看书，一本好书舍不得看完，看完后回味之余若有所失，不知道怎么开始下一本书。做饭，本来计划好按照菜谱去菜场买菜，回来认真做一道可口菜品，成为精致生活的人，但最终因为做菜太繁琐，费时费力而放弃。一个人，欲望也减到最低，不再吃肉食，低碳水，很少的米面，增加蛋奶高纤食品，水果，甚至是淡盐水烫青菜吃，以前觉得难以下咽的东西，现在都食之坦然，在一个人的居所里，没有觉得不好。听音乐，看电影，后期加上跑步。唯独不喜逛街，不喜欢一个人进入人群，有流离失所的感觉。

最终姐姐放心不下我，怕一个人的生活我支撑不下去，于是，姐姐一家收留了我，我便借住在了姐姐家。起初心里有顾忌，怕招来闲言闲语，总有忐忑，但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家长里短已经不再流行，即使有轻蔑眼光，你大可以忽视，不予理会，也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于是，在这个三口之家，添进了我这个新成员。因为有人，因为有了人气，因为有人可以说话，我内心又安定了许多。家，始终是我必须的栖身之所，我需要它。

姐姐家生活简单。他们三人每天上班上学，实际上每天还是我一人在家。不同的是，他们晚上都会回来，我因此有了期待。我每日的事情是早上买菜，晚上做一顿四个人的饭，接送外甥女上下学，其他时间就是自由的。家务事很少，整理房间每天花去一个小时，还是剩下大量时间等着我填充。大致内容还是看书听音乐看电影，和我一人时并无二致。只是，在姐姐家，我做这些内心多了平稳静谧的心意，不再过分焦虑，不再躁动不安。时日一久，我便能感觉到内心有丝丝惬意的风，生活也开始放松，仿佛是开了一扇门，门外春色正浓。

处于一室之内，对生活渐渐燃起信心，是难得的好事，我察觉到了变化，相应的，我也尝试行动。每天早他们半小时起床，做简单的早饭等着他们。第一次，他们满是惊喜，赞不绝口，为一顿简单的早饭而开心。在他们，每天在外疲于奔波，辛辛苦苦，早上能吃口热乎早饭是一件幸福感满满的事情，我为我的行动被他们接受并喜欢而高兴。后来的每日，我都提前从手机上看来西式早餐的做法，时不时换换花样，让他们和我的每一天都充满新鲜感，也简单。晚饭，按他们的要求，要清淡，量少，健康，这些要求很容易满足，还省了我不少事，我做的也没有任何怨言。每天的这两顿饭成了我最大的事，我平心静气地做着，收获着简单的家的体验。

除此之外时间还是有空缺，居家的生活不容易习惯。

每天外出最多的原因就是接外甥女上下学。

学校离家并不远，出小区大门步行五分钟有地铁，乘坐地铁十几分钟换乘一站出地铁不远就到了。我们每天按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路线行进，我仿佛上班族一样，煞有介事，认真负责。一路我们会零碎的讲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有时沉默，有时讲开心的事，有时各自听着自己的音乐，我体验到的都是孩子柔弱真挚的时光，心里充满感激。

起初，我对于人群还是有隔膜，融进人群里，我心里不得自在。每天挤地铁的时间，并不是完全的上下班高峰时间，人不多但也不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装扮，不同的表情，在我的第一感觉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方向，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忙碌着，奋斗着。而我，是一个失意的人，相比而下，我的生活更茫然而显得不值一提了。因此，她们穿羊毛开衫，围素色棉麻围巾，穿格子短裙配反牛皮短靴，烫微卷的波浪发型，戴大耳朵样式繁复的毛线帽；他们穿牛仔裤配耐克球鞋，梳时髦光亮的发型，戴头戴式蓝牙耳机，手指上戴样式简单的环戒，偶尔有青年耳朵上戴着闪耀的耳钉。他们要么青春，要么知性，要么不可亲近，要么帅气，要么个性，要么敏锐，这种种打扮都显示着大家都是对生活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他们外在的追求至少是他们为自己生活的着色，自己得意的同时，别人也赏心悦目。而这些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偷偷侧目观察并有些许艳羡他们的人。我的生活中没有类似的追求，没有类似的满足，我的颜色素净但是缺少活力，我走的显然不是和他们一样的路，不是一条大众化的路，我更孤独。于是，我还是本能的避开他们，避开这些光鲜的有着自我实现的优越感的人们。私下里，对于他们展示出的光鲜的一面，我有羡慕但内心却无力跟从。

地铁坐久了，这些漂亮的人们倒也成了我眼中的风景。细细的观察，从气质，从举止，从言谈中，也能分辨出他们性格中天然的一面。这一面，即使不用语言表达，我也能确切的感知到他们距离我生活的远近，那种对陌生人的预估计，让我显得有些些兴奋而从心里不那么抵制他们了。对于生活，我有我的追求，只是岁月如风，曾经对于世俗定义的生活质量的追求已经淡出我的生活，我更愿意朴素的在这场风里漫步，能让我感受到时间的好，即是我生活的意义，除此之外都不再用力追求。

也是在这一日一日的往返之中，慢慢爱上了地铁。许多陌生人相互之间并不言语，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将这有限的空间无限的分割开来。有手机，有音乐，自然我也有我自己的小天地。我塞着耳机用手机看看书，再看看人，这短短的行程便也有趣起来。这便是生活的馈赠，能感受到时间被细密的快乐充盈，在人群中我因为拥有私密空间而不再内心扭捏而孤独了。

她是每次我在下地铁的时候遇见的人。衣服花样不多，简单的几套换着穿，素色样式简洁，穿裤装或不规则裁剪的短裙，配球鞋。背双肩背包，戴头戴式黑色索尼耳机，每天都戴，用mp3听音乐。一头黑色自来卷长发随意披散着，皮肤白皙，鹅蛋脸，面容简单，没有化妆。给人印象是有教养人家出来的漂亮女孩。

我们应该是每天乘坐同一班地铁到站。我在出站闸口旁并不出站，隔着玻璃扶手看着外甥女出站。她从另一个闸口出站，刚好经过我面前，常常是迎面而来。对于这种迎面，我很自然的低一下眼睛轻轻避开。那一刻，我能看见她柔和轻微的抿一下嘴唇，有含蓄的笑容在眼睛里面，没有表露。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简短的碰面，然后，各自行色匆匆，融入茫茫人海之中。

在人与人之间，我是相信有亲缘关系这回事的。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人群中擦肩，仅是一眼，就一眼就能让彼此确认他们是有交集的。这是每个人自带的生命密码，只有相互懂得的人能够感应。所以，对于她的每一次临近，我都有淡淡的喜悦。而这种喜悦亦来自她默许的回应。不多不少，不急不缓刚刚好。在陌生人之中，我们是相识的熟人。

看书听音乐看电影做饭买菜接送上下学的生活继续着。间或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我会一个人出门，去各种街道闲逛，在路边小店吃十五块钱二十九只的大胖饺子，在麦当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边坐下来看街景行人，去一家舒适的咖啡店点一杯咖啡虚度一整天。对于这种日子的评价是，过后才有满满的惬意让我自己感觉到我的生活是因为我的这种虚度时光而放松而缓慢推进，这种推进显然是温暖的，仿佛流经手指的水流，仿佛春日里的阳光，让人充满感激。因为虚度时光，我的生活才真正慢慢慢了下来。这种减速，让我对自己的焦虑有了新的认识，看到了自己人生有渐变的可能，一切仿佛都发生在不知不觉之中。

一学期结束，寒假来临。我的外出生活告一段落，在家，每天有了外甥女陪伴，我亦心满意足。姐姐姐夫仍然天天上班，我乐得每天在家泡一杯茶，一边看书一边享受冬日暖阳。日子才感觉真正的烫贴。

温暖冬日的一天，仍然是在地铁上，就在地铁门快要关上的那一瞬间，她侧身闪了进来，完整的站在了我面前。她并不窘迫，看见我仿佛看见熟人似的，好看的抬了抬眉毛，微微一笑，“hi!”声音甜美。我并没准备好跟她打招呼，她的礼貌招呼让我略微有些迟疑，你好还没说出口，她便先笑了。我一时尴尬，只剩脸上的傻笑。

“glad to see you”我惊讶于她跟我讲英文，也就是说，她不是中国人了，可是分明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

“me too”我红着脸嘟哝着。

她笑开了。“我国语讲的不好，could i speak English？”

我一时语塞，我英语不好，“maybe it's not a good idea,i speak pool English”

“所以，我们是一样的？”

我笑了，“对！我们是一样的。”

“so,Are we stranger？”

“maybe！”我看着她微微的笑了，她也只是笑，不再接话。

地铁一站一站向前开过去，她没有下车的意思，我也坐过了站。我们一路站过去，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地铁里人不多，乘客出出进进，我们始终并排站在门的一侧，没有话说。我确定这种相对是我们人生轨迹的一种融合，我在这样的时光里找到光明的喜悦。我们有交流，只是不说话而已。她的人生在这样的时刻是透明的，无限制的向我展开。我们仿佛坐在辽阔的大草原上，吹烈烈的风，无心对话，只是觉得人生这样便是好的，有彼此的相识，人生便有了底色，前程因为彼此而宽广而不紧迫。我们在广袤的人世间找到了最想要的认同。

如果有可能，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进一步交流，说私密的事，说难言的话，发掘并喜欢上彼此的优点，欣赏并接纳彼此的缺点，让我们彼此变成彼此生活里最简明最温存的存在。有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自由的。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做什么，我们有最不牵绊的信任，最容易放手的情谊，但我们明白我们有我们最本质的交合。而这只是我们关系的一个开始。

我们并不为彼此不说话而感到尴尬，反而心思坦然。也没有过多的关注彼此，但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就是熟识的。她的每一寸气息都淡然，我丝毫没有压迫感。而她也接受我心意的表达。

地铁播放全体乘客下车的广播，到了终点站。显然，这都不是我们的目的地，但我们不得不下车。我却有些恋恋不舍，心想或许我们可以出去喝杯咖啡，畅聊一下彼此简短的人生，我们的关系真会有广阔的未来。

先开口的是她。

“我要走了！”她说中文。

我温柔地面无惧色的看着她的脸，我知道那一刻的我正确的表达了我应该表达的情绪，眼睛里有似水的柔情，那是真诚的眷恋。

她回应我温柔的眼神，眼睛看向一边，然后再回转过来，“我是说，我要回国了。未来回不回来还没计划。”

我脸一红，这句话仿佛是一种认可，更仿佛是一种认证，认证了我对她的理解。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我仿佛并不意外，我们只是坐了一趟开到终点的地铁而已。我看着她，她看向一边，良久。

“好吧！有缘再见！”终于憋出这句话。说这话，我的心是滚烫的，只是才刚见到一个熟识的陌生人，便要分别，从此，生死两茫茫，散落在这孤独的人世间。我心有不舍。

她认真的看着我，仿佛要记下我每一刻的表情和模样。然后，用她的礼仪，伸手过来圈住我的肩膀拥抱了我。

“再见！”在我的耳畔停留了片刻，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向闸口，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出了闸机，向出口走去。我快步追过去，向着她的方向喊去，“anyway,you know,i allways know you!”我说她的语言，她伸出手臂在空中挥一挥，继续向前。她的背影看进了我的心里。

随后的春天，新学期开始，我依旧接送外甥女上下学，老时间老路线。每次的地铁站里，我故意逗留，四处张望，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依旧早起，做饭，看书，看电影，打扫，泡茶，可是，生活却不再一样。我更相信自己对于人生的认识，尽管它可能只局限于我不多的见识里，但却清晰异常。只因为在那个学年，我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