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第十三章 痛失亲人
鞭炮噼啪作响，唢呐如泣如诉，金黄的纸钱像落叶一样，飘零满地。
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李晓红披麻戴孝，双手捧着他伯父李解放的遗像。遗像上，李解放穿着泛白的老式军装上衣，他目光如炬，像极了这个早年间以革命闻名于世的省份引以为傲的将军们的形象。即使当了一辈子庄稼汉，四里八乡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李解放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虽然他打了一辈子单，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为了他弟弟一家作出的伟大牺牲之一。他的弟弟中年遭受变故，一蹶不振，他用他宽厚的肩膀却无法阻挡家世的颓败，但如果没有他，李晓红也许就长不到十八岁。
随着纸钱的升空，李晓红抬起头，透过纸钱的间隙，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像崩塌了一般，绵绵不绝地向自己压来。天啊，天啊，你到底算什么天啊，李晓红无声地抗议道。
李晓红的身后，八名被称之为"八大金刚"的壮汉抬着李解放的棺材，李跃进双手扶在悬挂棺木的当地人称为"龙"的木梁上，试图阻挡八大金刚前行的步伐。在连江乡下，人故去起葬的时候，不管孝与不孝都会在这时被统称为"孝子"的儿子们面对着遗像跪着，女眷们要扶在棺木旁痛哭，而家中女婿的代表则要挡着"龙"阻止棺木前进，孝子们则要随着棺材的行进匍匐着后退，以示家人们难割难舍的悲痛。李解放不仅没有女婿，连孝子也没有，只能由李跃进扶灵，李晓红端遗像。人丁之稀薄，让乡人们唏嘘不已。
经过几天来沉痛的打击，李晓红的灵魂就像被抽空了一般，行尸走肉般往前走着。路边不时有人鸣放鞭炮为故人送上最后一程，李晓红呆呆地，作为家属代表甚至忘了半跪还礼，有几个讲究人当即对李跃进提出了抗议。李跃进走到队伍前面，在李晓红耳边轻声说:"别人放炮，要记得还礼。"
路人们纷纷议论着李解放的死，和他们家没有没有男丁端举遗像的"绝户"景象。更有甚者，有人甚至在家门口挂上小圆镜，以防止妖孽作祟。这是当地对意外死亡的人的一种常规做法，虽然当地人对李解放历来充满敬意，但在这个问题上终究不敢大意。看到一面面冰冷的"照妖镜"，李晓红再也抑制不住悲痛，放声大哭起来。她学着当地女眷们的样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的伯父啊，我的受苦受难的伯父啊，我的吃尽苦头的伯父啊……"
李解放是在从连江中学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去世的。接到康刮子的通知后的第二天一早，李解放便坐车进城，来到了胡泉海的办公室。
胡泉海打量了一眼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的李解放。李解放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不卑不亢地站在胡泉海的办公桌前。胡泉海在心里赞到，真是一个好农民。
在连江当地，"农民"几乎成了一些时髦的人们骂人的话语。但作为农民的儿子，胡泉海对这个职业却是从骨子里充满敬意。他的父亲，今年已经七十六岁，身体依旧健康，仍然坚持种两季水稻。他曾跟父亲开玩笑说，现在国家规定六十岁退休，你这个农民也应该依法退休啦。父亲满脸严肃地说，几千年了，没听说过农民还有什么退休，除非身子入了黄土，否则没有停止劳动的那一刻，这就是农民的命。
没有人比胡泉海中国的农民在中国发展的过程中伟大的付出有着更深的体会。那时，胡泉海兄弟姐妹共有九个，人口虽然众多，能保留的口粮却很少，永远处于缺衣少穿、食不果腹的状态。上了大学以后，他从经济学方面得出了一个让他这个农民的儿子为之自豪的结论：中国农民用几十年的缺衣少食为中国的改革积累了的原始资本，没有国家极力压制粮食价格，国家不可能在几乎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快速发展起较为完备的工业体系。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民用他们廉价而高效的劳动力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最大的推力，但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得到的太少了，他们在获得，他们更在巨大的牺牲，他们才是这个时代最应该感谢的人。
"胡老师，我是李晓红的伯父，您打电话找我是什么事？"见胡泉海盯着他看却不说话，李解放不免紧张，只能开口打破了沉默。
对于农村来的学生，胡泉海历来高看一眼，关怀备至，他将李晓红的座位调到王志远旁边也正是起因于此。
此刻，淳朴而坚毅的李解放，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根。他昨天以来左右为难的纠结心情，顿时感到浑身轻松起来。
"老李，你好。本来学校有一些事，但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李晓红最近进步很大，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一会马上要上课了，请您先回去吧。"
"没什么事？"风尘仆仆的李解放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最担心的便是有什么事，"您昨天不是打电话给我们村老康，让我赶紧过来吗？"
"确实没什么事了。李晓红最近确实有一些谈恋爱的倾向，年轻人嘛，这也属于正常。我原来有一些想法，比如是不是考虑给晓红调一个班级，但昨天晓红来找我谈了，她决心很大，调班的问题就不存在了。我看李晓红最近的学习状态非常好，离高考还有大半年，说不定她能创造奇迹呢！"胡泉海解释道。实际上，李晓红找他谈再前，他打电话找李解放在后，他故意颠倒了顺序，隐去了王志远的妈妈周宁跟他胡搅蛮缠的一节，逻辑倒也自恰。
听了胡泉海的话，李解放更没什么好说的，他对胡泉海千恩万谢，拜托他一定好好教导李晓红。胡泉海走进教室上课，李解放走到教室窗户边，搜索着李晓红的位置。很快，他便在教室左边靠前的位置找到了她，她的同桌是另外一个女学生。胡泉海打开教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李解放看到李晓红瞪着大眼睛听得很认真，不禁暗暗地点头。
胡泉海知道李解放站在教室门口，他忍不住转过头去，注视着这个他为之敬佩的农民。李晓红仿佛受到心灵感应一般，顺着胡泉海的目光看去。看到她的伯父，她不禁大吃一惊，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李解放挤出了一丝只有李晓红才能看出的轻轻的笑容，暗示李晓红没事。他点了点头，作为对李晓红的鼓励，然后不忍再打搅李晓红的学习，随机转身准备回家。
王志远也看到了他。起初他以为又是李晓红的爸爸，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他发现窗外的这个人和李晓红的爸爸虽然眉目相似，但衣着干净，神情举止完全不同，他猜想这一定是李晓红的叔叔或者伯伯。
李晓红的家人被连番叫来学校，而他自己的妈妈却跑到学校来吵闹，王志远只能无奈地看到李晓红承担了他们两人错误——如果这是错误的话——的全部伤害。此时，他不敢再做他想，只要李晓红还在这教室坐着，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也可以把情感收藏起来，等待明年七月的到来。
在坐公交车回去的路上，李解放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虽然无法理解，胡泉海从昨天给康刮子打电话到看到他以后复杂的心路历程，但他从胡泉海的话里，看到了他从未放弃过的希望，他希望李晓红考上大学，过上更好的生活。想到这里，他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这时，车已进村，李解放突然看到他弟弟又喝得酩酊大醉，在马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李解放不禁火冒三丈，急忙下了车，拉住他的酒醉癫子弟弟。
"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就不能活出个人样来吗？"李解放骂道。李跃进却嘟嘟囔囔，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李解放虽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只能搀扶着他弟弟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就在这时，一辆充满醉意的白色的小汽车飞驰而来，李解放未做它想，一把推开李跃进，他自己却被小汽车迎头撞上，先是头撞上发动机盖子，然后反弹出去，在空中转了几个圈以后才着地。李解放当场身亡，小汽车趁着夜色加速逃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