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
1、
我叫唐岸，四岁那年被我爹送到师父这里学艺。我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院前的水杉稠得像血，我坐在台阶上吃着梅花糕，爹和师父交谈了一番便齐齐看向我。爹唤我道：“小岸你过来，这是你师父。”我乖乖叫了一声师父，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从此便扎根这里，一晃二十年。
酒楼外隆隆的潮水声把我从回忆里生生拽出来，酉时已过，四师弟仍未现身。他前几日留书于我，言及“烟雨十二楼”，语焉不详。我心中着实难安，怕他事有不测。
我正揣着满腹心事彷徨不定，而在潮水声停歇的短暂间隙里，我听见“铮”的一声弓弦响，心中惊骇的同时，身子已匪夷所思地向一侧平移了两尺，后桌的客人眨眼间便被一箭贯穿了头颅。
“好小子，看刀！”满脸胡须的黑脸胖汉在惊惶逃命的人群里怒斥一声，朝我劈来势如破竹的一刀，而斜刺里两把悄无声息的匕首也袭向我肋下。顷刻间我脑海里构思出三种应对方案，只是我嫌它们凌厉有余，潇洒不足。算了，不讲究这些。我迎面一跃，胖汉显然未料到我鲁莽至斯，那对小眼中迸发出抑制不住的喜悦。
唉，蠢货。我暗叹一声，半空中的身子突然急速下坠，在胖汉惊讶之余，避过刀锋，一掌击在他的下颚。“咔嚓”骨碎的声音让我后背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身后的两人见势不妙，齐向我攻来，我擎起胖汉的刀杀神一般瞬间结果了一条性命，剩下的一人亦被我磕飞了兵器，簌簌发起抖来。我正要盘问，又是那声弓响，我的算盘落空。
“老子真是x了！”我骂了一声便沿箭矢飞来的方向发足追去，几呼几吸间暗箭人的轮廓已映入眼帘。他要引我去哪呢？我不免生出好奇。
明晃晃的月亮悬在高空，照得遍野愈发清寂。我听见背后一声轻叱，转过身便见到光华夺目如匹练般的一剑朝我袭来，我望向来人，她的眼睛里好似有星辰流转，那一瞬间，我产生了避无可避就此作罢的念头。
2、
我悠悠转醒已是两日后。
“你醒啦！”眼前的少女梳着麻花辫，像参观古迹似的瞧着我。她见我不答话，顺手戳了戳我的伤口。
“哎呦，轻点，疼着呢。”若不是顾忌到她大概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非拾起一脚踹飞她不可。
伤口的疼痛让我一下子想起那晚几乎致我命丧的一剑，我提了提真气，内力剩下不足五成。真是马有失蹄，我明明可以躲开的。
“谁叫你武功那么差，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你小命早没了！”麻花辫似乎乐于见到我痛得龇牙咧嘴的模样，突然展颜一笑。
“是你伤的我！？”我此刻的震惊不亚于当年师父突然告诉我他其实不会做点心，而是要教我武功。
“不然呢，我那天一路追他们，看到你拿着刀站在树下面，当然觉得你就是他们同伙啊，可我没想到...”
我按住她的话头续道：“可你没想到我竟然不躲不闪，甚至脸上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而且我看着也不像坏人，你怕错杀无辜，才及时收手，对不？”
“哇，你怎么知道！”
“不告诉你。”
我挣扎着坐起身，不再理会麻花辫，凝神疗起伤来。我全身的经脉几处瘀结晦涩，靠着那股汨然的真气，一炷香便行满周天。
麻花辫见我头顶云气蒸腾，面目红光昌盛，不由诧异道：“原来你内力这么好啊，可惜武功太差，要不你拜我为师吧！”
“拜个屁！”
“不准说脏话！”
3、
这丫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问题要问我呢？在我吃饭、喝茶甚至洗澡时候隔着窗纸都能听到她源源不尽的问题，听得我一时头大。
唐岸，你练的是失传的嫁衣神功嘛？不知道，它没名字。
唐岸，你师门是哪？不知道，师父没说。
唐岸，晚上吃啥？不知道，听你的。
唐岸，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从没提过他的师门，也很少过问我们的武功，我入门功夫还是大师兄偷偷传我的。十岁那年我在书斋遍找西厢记，结果发现一本没名字的书，我跑去问师父，他说是某年遇到个癞头和尚赌酒赢的，而书上记载的却是道门的养气功夫，师父觉得荒谬便束之高阁。
“唐岸，我不问你问题了，你也不要叫我麻花辫！”
“那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谭妙。”
3、
我和谭妙沿四师弟留的记号打马南行，一路上不乏名川胜迹，这丫头游尽江南，见解颇有独到之处，她一言我一语，渐生惺惺相惜之感。
“丫头，那边有茶铺子，咱们喝杯茶再走。”我见她脸上风尘仆仆，花容都偃退二三，有几分心疼。
茶一入口，过惯锦衣玉食的谭妙不由蹙了蹙眉，“唐岸，这茶好苦啊！”
“丫头，这里离杭州城还有五里，一会进了城，我做几样点心犒劳犒劳你。”谭妙常常说我做菜的手艺要好过武功，“唐岸，等你退了江湖，就去开饭馆吧，我一定天天光顾你！”
“唐岸，我怎么有点晕？”谭妙支起脑袋望向我，我也是一阵晕眩。
不对，这茶有问题！
杀气！变故陡生，周遭歇脚的客人纷纷亮出兵刃朝我们冲来，我踢飞两人，余光看向谭妙，见她挥剑挽起数朵剑花眨眼间伤了三人，脚步却一阵踉跄，我心道不妙。
这时一声如雷的断喝震得我耳膜生疼，青衣大汉仿佛从天而降，气势如虹的一掌直击向谭妙，我提起全身内力，身子仿佛鬼魅一般瞬间出现在谭妙身后，硬生生接了那一掌，只觉得五脏六腑一下子移了位，我强压住喉头那口鲜血，借这一掌之力拉着谭妙往林中飞去。
“唐岸，你受伤了！？”我拉着谭妙一路奔逃，见追兵已远，心神恍惚吐出血来。“不打紧，比你伤我那一剑差得远嘞。”听我开起玩笑，谭妙紧皱的眉头才一下子舒展。
几番辗转入了城，寻得一间客栈住下，我和谭妙服了清心丸后，迷药已不足为虑，只是我伤上加伤，再碰上那群人恐怕十死无生。
谭妙坐在凳子上忿忿道：“都是下三滥的手段，不然你和我会怕他们吗，气死我了！”
“我的姑奶奶，你就别气啦，下次遇到，让他们给你当凳子踩。”
“唐岸，我饿了！”“饿了就点菜呀。”
“你不是说要做点心给我吃嘛？”“咳咳咳，你想吃啥？”
“蜜枣桂花糕，红豆芝麻酥，南瓜酿圆子，随便来几样就行。”
.“..满足！”
4、
“唐岸，再有两天就是中秋了。”
谭妙正出神凝望不远处漫挂红纱的城隍山，突然对我道，“日子过得真快，我记得明明才刚入秋。”
我听她语气里竟满是少有的萧索之味，不禁心生诧异，“丫头，你是想家了吧，这边事情我能料理，你不必陪我。”
“屁，你中了我一剑，又硬挨了那胖子一掌，你倒是说说看，你一个人怎么救你师弟！？”谭妙飘来一翩白眼，我无论如何躲不过，只好嘴硬道，“办法总会有，力敌不得就智取呗。”
“也没看你聪明到哪去！”
谭妙说完便不再理会我，趴在窗台继续看山。我端过春凳，厚着脸皮紧挨她坐下，这好像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近到连街道的吆喝声，车马的轱辘声，栖树的寒鸦声都戛然而止，我只能听到咚咚咚急促的心跳，却分辨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
风灯兀自挣扎在风中，一个劲地旋转不停，明暗交替的光影似乎织就出整个夜晚的轮廓。不知何时，谭妙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已沉沉入睡。
更鼓两声敲，二更天了。
四师弟的记号最后着落在一座名为浣花楼的歌舞坊，我循着白天探查好的路线悄无声息出现在柴房边一株高大的槐树上。前院的丝竹笙歌不绝于耳，路过的几个院仆也无不在吹嘘着风月狎事，就连他们的猎犬都透着一丝嬴荡。
还好没带那丫头来。可我心头蓦地一震，她真的睡着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