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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他开始玩自己的鸟

2017-03-10  本文已影响192人  book君

1990年,林开棉在高密二中读高三,他总是不听课,要么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睡觉,要么就在教室门口罚站。 林开棉更喜欢在门口罚站,这让林开棉觉得放松与自由,因为除了老师的脸和写满字的黑板,他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看,比如校门口的几棵白杨树和偶尔经过的一个姑娘。

那时候的他不喜欢很多东西,但是喜欢自由。

那一年林开棉18岁,花鸟店的老板送了他一只鸟。每天晚饭的时候,林开棉就去学校附近的花鸟街溜达,他在那里帮一个老板干点杂活, 修剪一下花草,清理一下鸟粪,在那儿混点儿东西吃。

老板是一个来自南方的中年男人,林开棉干活,男人就坐在屋檐下喝茶,给他讲一些南方的事情,其实林开棉对南方的事儿不怎么感兴趣,他觉得自己在哪儿都一个尿性,不过有机会还是倒是可以出去溜达一下,说不定会比现在好一点,至于去哪是无所谓的。

林开棉感兴趣的是男人的鸟。 他在那干了一个春天,老板才决定送给他一只鸟,林开棉本来想要一只会说话的鸟,因为他不喜欢跟人说话,跟鸟说话可能会更有意思一点。

但是会说话的鸟太贵了,他就挑了只普通的灰色的鸟,他不知道那只鸟是什么品种,总之是只鸟。

老板又送了他一个简陋的笼子,林开棉把鸟关进笼子里,带回了宿舍。 他提着个破鸟笼子,像个傻逼一样。

刘满仓说,又去玩鸟了? 林开棉说,你懂个屁。 玩自己的还不行? 草。

刘满仓是能和林开棉说的上话的人,那个年代,孩子的名字大都起的非常朴实。林开棉的名字是家里收棉花的时候起的,应情应景,而刘满仓的名字,可能是收麦子的时候取的。刘满仓家里有钱,他爹妈是倒腾粮食的,有一辆牛逼哄哄的三轮车,在林开棉家能吃上白面馒头就算过年的年份,刘满仓已经可以隔三差五地吃肉了。

林开棉喜欢和刘满仓一起玩,一是因为他也不爱学习,家里也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来这就是为了混个高中文凭给家里长脸,二是因为刘满仓不吝啬,刘满仓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火柴盒,里面装满了一毛两毛和五毛的硬币,到了晚上,刘满仓会叫上林开棉一起去打台球,台球厅的旁边是个歌舞厅,他们一边打台球,一边听着舞厅那边传来邓丽君的绵绵歌声。

他们在台球厅昏黄的灯光下磨磨叽叽地打台球,一边打一边聊天,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林开棉在听刘满仓说,刘满仓说他去年去了一次北京,他讲在北京的所见所闻,讲了整整一个春天。 林开棉对北京的事儿也不感兴趣,但也不烦,他不想说话,但是两个人都不说话有点儿奇怪,所以有一个人能说话也是好的。大概刘满仓也是看中了林开棉这一点,自己可以滔滔不绝地说,没有人打断他说话的欲望,所以总是喜欢带林开棉出来玩。

出来玩,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这台球打来打去,无非在一个桌子上来来回回,谁赢谁输都无所谓,人不烦,球都烦了,林开棉总是这么消极地想。 有时候他们也尝试做点别的事儿,比如不喝两毛钱一瓶儿的橘子汽水,喝一块五两瓶的青岛啤酒,他们打累了就坐在台球厅的长凳上抽烟。有时候刘满仓说,要不去舞厅看看? 林开棉说,等等吧。

总体而言,林开棉是消极的人,这跟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在心中总觉得没什么寄托,这样的感觉,好处是无所谓,坏处是总觉得无所谓。

在18岁的时候,林开棉有了一只鸟,一只属于自己的鸟,他觉得人是不牢靠的,这只鸟或许是他的寄托。

等天亮的时候,他们翻墙回到宿舍,刘满仓倒头就睡了,林开棉要先看看自己的鸟,他在回学校的路上,总要跑到别人的地里去捏一点粮食,回来喂鸟。 他在清晨提着鸟在学校里溜达,在不被人看见的时候,跟鸟说几句话。 他总是想做一些神经兮兮的东西。

有一天中午,他趴在桌子上睡觉,被刘满仓叫起来,他说,林开棉,你爸来了。 林开棉赶紧跑到校门口,他爸正站在门口,提着一个黑色的方便袋。 林开棉走过去,说,爸。

他爸没答应,把袋子递给他,说,你大姐包的包子,你省着点吃,然后就走了。 林开棉把包子拿回宿舍,包子里包的是地瓜叶,这味道陪了他好多年,刘满仓进来了,也拿了一个吃,这也是林开棉喜欢刘满仓的地方,并不嫌弃林开棉家的包子。

刘满仓说,哎?挺好吃的啊。 林开棉说,你知道屁,你吃多了试试。

林开棉记得有一次刘满仓叫林开棉去他家吃饭,他家是四间瓦房,刘满仓把林开棉带进厨房,拉开碗柜的纱网,有一个盆子,把盆子的盖子打开,是满满一盆子肉。

林开棉看呆了,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熟肉,刘满仓说,那肉是刚从大骨头上剔下来的,你吃吧,桌子上有馒头。

林开棉还在呆着,他不知道怎么吃,因为从来没有这么多肉摆在他的面前,他没敢多吃,但是吃了两个大馒头,馒头也好吃。 要走的时候,刘满仓说,没怎么吃,你带点回去吧。

林开棉说,行吗? 刘满仓说,行,我给你找个袋子。

林开棉有点儿激动,在刘满仓找袋子的时候,他用手抓了一把,塞进了口袋里。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提着鸟出去,靠着教室后面的树开始细爵慢咽,他把肉给鸟吃,但是鸟不吃,他说,贱。

他想,肉真好吃啊,以后也能吃这么多肉就好了,他一边咀嚼,一遍觉得憋屈。六月的天气已经有点闷,他吃得满头大汗。

他想,以后一定要吃这么多的肉。

去年,林开棉的家里出了点事,他妈因为门前的一棵树根邻居闹的厉害,那树在两家之间,因为修路要砍了,但是没人说得清是谁的。

最终村委把那树给了邻居,因为邻居送了好处。他妈一夜没有睡,一直骂骂咧咧的,骂邻居,骂村委,最后骂他爹,骂他爹没用,是个窝囊废。 第二天他妈疯了,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说胡话。

林开棉从学校里回家看她,他妈竟然叫不上他的名字了,他跑到邻居家门口,拿了块砖头打碎了他家的玻璃,然后被他爹拉回去了。

第二天傍晚,他妈稍微好了点,能认出他来了,他妈以前也有这个毛病,脾气不好,一受刺激就容易犯毛病。

受刺激一是因为钱,那时候一棵树能卖不少钱,二是因为跟那棵树有感情。 林开棉也跟那棵树有感情,从小到大不知道对着它撒了多少尿。

隔天早上,他要回学校了,又对着那树撒了一泡,然后对它说,干了这杯,上路。 林开棉的大姐只比他大一岁,因为家里的事儿下了学,到镇上的皮鞋厂打工,年初的时候大姐嫁了人,他在大姐嫁人的那天也没有吃过那么多肉,林开棉想,刘满仓真是个好人啊。 因为给妈看病,林开棉的家里很快就见底了,林开棉也想不上了,但是他爸不让,他爸一听他这么说,就会踹他。 林开棉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他读书,他也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料,倒不是笨,就是在教室里坐不住,有时候还觉得喘不上气。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刚出生的时候,身子特别小,感觉用力捏一下就会死了。

林开棉百岁的时候抓周抓了一支笔,林开棉痛恨那时的自己手贱。他爸妈开心得不的了,觉得既然干不了重活,就培养成个读书人吧。

事实证明,封建迷信这种东西确实不靠谱,林开棉长大后,每天早上喂猪,他看见猪在猪圈里等食,就像看到了坐在教室里的自己。他觉得这可能与爸妈的过度培养有关,要不是天天盯着他学习,他可能还对知识感点兴趣。

高中以前,他还能靠点儿小聪明混个班级前几名,但是越长大越不行,到了高中就真的成了混吃等死的猪,他爸妈还借钱给他请过家教。这在无形中更增加了他的压力,他不停地被告知,要对得起爹娘,对得起祖宗。

林开棉在心里想,没钱非让我上什么学啊,妈的。

有钱还不如给家里买点儿肉吃,考不上学,也能长点儿劲儿以后好下地干活。 他在心里这么想,但是从未跟家里人说,这种心情他也能理解,就像养了好几年的猪,突然不想吃食了想自杀,这谁能受得了。

林开棉只能这样开导自己,从小到大,他总是觉得自己过得憋屈,这让他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尤其是跟爹妈,他在他们的监视下,一方面装作一个老老实实读书的乖孩子,一方面寻找发泄的出口,所以,在有些方面,林开棉显得早熟。 比如九岁的时候,林开棉开始觉得孤独。他经常在放学的时候一个人走小路,走到棉花地的地头坐一会,抓一只蚂蚱,或者呼吸一下空气里的尘土,这样他就不会觉得那么闷。

十二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开始晨勃,每天早上他的小脑袋昂首挺胸地对着他,他就想,你个鸡吧跟我得瑟什么,他觉得自己憋屈极了,还要受一个鸡吧的蔑视,他总是想把它摁下去,于是学会了打飞机。

十六岁的时候,他爱上一个姑娘,那姑娘是班里的课代表,也是个提前发育的主儿,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在书里看过一些描写,他上课的时候总是会偷偷去瞄她的胸脯,放学的时候偷偷跟在她的身后走一段路,就连打飞机也开始频繁而固定地想着她,他想,这就是爱吧。

现在,林开棉已经18岁了,他对自己的人生产生越来越浓厚的怀疑,这让他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开始土崩瓦解,甚至觉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想做一点儿出格的事儿,什么都好。

那天晚上,林开棉和刘满仓喝了很多啤酒,林开棉躺在长凳上,刘满仓躺在台球桌上,台球厅突然跳闸了。

刘满仓说,快高考了,我们去舞厅看看吧。 林开棉说,好,但是我没钱。 刘满仓说,没事,我有。

那是林开棉第一次走进舞厅,舞厅里放的还是邓丽君的歌,这也是林开棉唯一知道的唱歌的,唱得确实好听。

男男女女相拥着扭动在一起,林开棉有点儿不知所措。刘满仓拉着林开棉找了个地坐下来,又买了几瓶儿啤酒,他们坐在舞池旁边的长凳上,看着扭动在一起的人。

刘满仓说,我们去找姑娘跳舞吧。

林开棉说,我不会跳。 我也不会,就是扭呗。

嗯,好,等这个歌放完了吧。

还没等这个歌放完,有两个女人过来了,她们化着妆,林开棉看不出来她们多少岁,甚至看不清她们的脸,只看到她们穿着连衣裙,露出的小腿在舞厅的灯光下映得发红。 她们说,跳舞吗? 林开棉说,我不会。

我们教你呀。 穿红裙子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把他手里的酒瓶儿夺过去,喝了一大口,然后拉起林开棉的手,把他拽进了人群里,女人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开始慢慢摇晃。

林开棉觉得自己有点儿晕,他的手僵硬地放在她的腰上,一动也不敢动,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舞厅的气氛让他暂时忘记了外边的世界,忘记了他操蛋的人生以及他的鸟。

女人笑了,说,这么紧张干嘛呀。

林开棉也笑了,他什么也没说,长呼了一口气,然后跟着她摇晃起来。 他有点儿醉了,闭着眼晃,手开始慢慢往下滑,从女人的腰上滑到她的屁股上,那弧线让他觉得奇妙,他想,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啊,要是能捏一把就好了。

那天晚上,林开棉没有回宿舍,他和刘满仓以及那两个女人又喝了几瓶啤酒,然后互相搀扶着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朝着一个方向走,最后走进了棉花地里,他们倒在上面,什么都没有做,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林开棉醒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走了,刘满仓还在呼呼地睡,天还没有亮,他把刘满仓叫醒,然后拖着他回了学校。

第二天他们没有去上课,在宿舍睡了整整一天,下午起来的时候,他摸了摸口袋,里边有一张纸,上面写了个地址,在顺兴织布厂的附近,那女人叫杜丽娟。

林开棉看了看自己的鸟,有点儿不太精神,他就提着鸟出去了,跑到学校最后面堆垃圾的角落里,他把鸟笼挂在树枝上,然后点了一根烟。

他又把那张纸从口袋里拿出来,他不知道这张纸代表了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一下这个地方,但是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去。

他这么想着,然后又靠在树上睡着了,他坐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红裙子的姑娘,但是脸是那个课代表的,他的手放在姑娘的腰上,慢慢地往下滑,然后又放在腰上,再慢慢地放下滑,就这样循环往复着。

睡了一会,有人拍他的脑袋,他睁开眼,有点儿恍惚。

是校长,还有几个老师,他赶紧把手里的烟头松开。

校长说,哪个班的。 他说,高三文科的。 抽烟? 没有。

那手里烟头怎么回事。 我就拿着玩玩。 口袋翻出来。

林开棉没有动,然后校长就要自己去翻了,他后退了一步,然后自己把烟掏了出来,说,在这儿捡的。 把爸妈叫来。

有事来不了。 那就开除。 林开棉沉默了一会,他想到他爸的脸,说,不能,我还得上学,快高考了,让我考完了吧。

校长没有理会他,看着树上的鸟,说,这鸟是谁的? 林开棉说,我的。

谁让你在学校里养鸟的。 学校里没说不能养鸟啊。

抽烟,还养鸟,你以为这是在哪,就你这样还考什么试,能考上吗? 林开棉说,考不上,但是得考。

回去写个检讨,周一全校开会的时候读,鸟我先拿走。

林开棉说,我写检讨,但是别拿我的鸟。 校长说,你要你的鸟,那就拿着回家,要留在学校里,就不能养。

林开棉有点儿蔫了,他想不明白,校长干嘛跟一只鸟儿过不去呢。

他眼巴巴地看着校长把鸟笼拿走了,那鸟刚有了一点儿精神,正在笼子里喝水。

林开棉觉得不能让任何人拿走他的鸟,他一路跟着校长,跟到了办公室。 校长说,干什么,回去写检讨。

林开棉说,校长,把我的鸟还给我吧,我就放在宿舍里,不带出来了。 校长说,先回去写检讨,要么就在这儿站着吧。

林开棉就在办公室站着了,反正罚站这种事儿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能把鸟要回来,怎么着都行。

过了一会儿,林开棉的班主任来了,把林开棉拖到了外面,然后踹了一脚,在家里,林开棉他爸也这么踹他。

班主任说,还不赶紧滚回去。 林开棉说,我得拿回我的鸟。 学校里不能养鸟,你当学校是林子还是花鸟市场。

林开棉说,我养鸟又怎么了,碍你们什么事儿了?他突然觉得胸闷,有点儿激动,脸涨的通红。

班主任说,你想不想高考了。 想,我交了学费了。 那就不能养鸟。

林开棉说,能不能讲道理,我把鸟送回家行吗? 不行,先回去写检讨。

林开棉有点儿生气了,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气球被班主任的尖嗓子扎破了,他咬着牙,瞪着班主任。

班主任说,快点回教室。 林开棉没有听他的,径直走进了办公室,走向他的鸟,校长先抓起鸟笼,走到窗户边,大声说,在学校里不让养鸟,你听不明白是吗? 班主任也冲进来拉住林开棉的衣领子,往门口拽。 林开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把班主任的手甩开,说,去你妈的。

然后跑向校长,没想到校长已经把鸟掏了出来,就在林开棉冲向他的时候,校长已经把林开棉的鸟扔出了窗外。

林开棉看着自己的鸟,一下子没飞起来,掉到了地上,然后扑棱着翅膀,蹦跶了两下,飞走了,他的鸟飞得很低,也就一两米高,但是很快,一眨眼就飞走了。 林开棉哭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觉得自己的鸟被人扔了,就像自己的鸡吧被扔到了窗外,他一脚踹向校长的办公桌,大喊,操你妈,我不上了。

然后,他跑过去,拽走那个破鸟笼,出了办公室。

他回到宿舍,刘满仓刚起来。

刘满仓看见空荡荡的鸟笼,问林开棉,你的鸟呢? 被放了。 谁放的。 妈的,校长。 怎么回事。

林开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开除我,还要没收我的鸟,他妈的他是不是缺鸟。 刘满仓说,没事吧。

没事,开除了,不想上了。 不上了?你怎么跟你爸说。 能怎么说,就这么说呗,反正我也考不上,都他妈的在这装。

林开棉想回宿舍收拾东西就走,但是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床头还剩了几个地瓜叶包子,他把包子给了刘满仓,说,你吃吧,平时你也吃不到。 刘满仓把林开棉送到校门口,把他的火柴盒给了林开棉,林开棉打开看了看,里边有两块六毛钱,他把钱拿出来还给刘满仓,说,火柴盒我拿着了,钱就不用了,有空找我玩。

然后林开棉就走了,他提着一个破鸟笼子走在学校旁边的土路上,走累了,就坐在一片棉花地的地头歇了一会,一个男人骑着一辆大金鹿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扬起一阵尘土,林开棉想,要是我也有一辆大金鹿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骑着走了,去南方,或者去北京,去哪里都好。 林开棉不想回家,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爸妈,他很生气,但是觉得他的爸妈会更生气,养了这么多年的猪不但不想吃食了,还想跳圈逃跑,这得气死人。 林开棉想了想,决定去找自己的大姐。大姐的家在邻镇,他不知道要走多久,早知道就跟刘满仓要五毛钱去做车了。 他只知道大体的方向,一边走一边打听,找到大姐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敲开门,大姐问他,怎么这么晚来了。

他说,不想上了,考不上,想去干活。 大姐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让林开棉进屋坐下,给他下了碗粗面面条,然后去给林开棉铺床。

林开棉说,姐,别跟爸说。 她沉默了一会,说,行。 你问问你们工厂还要人不。 行,我明天去问问。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林开棉住进了大姐家,隔天,大姐告诉他,鞋厂有个切皮革的活,有个老头退休了,他刚好可以顶上。

林开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早就想进工厂了,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他很想赚钱,他想吃肉,他想让家里的人吃肉,他想重新拥有一只自己的鸟,甚至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他想做很多很多事,但是他没有钱。

在皮革厂切皮革的时候,林开棉总是觉得热,他光着膀子,汗从额头上顺下来,快到了收棉花的日子,但是他总觉得这个夏天过不完。

高考结束后的前一天,林开棉拿到了半个月的工钱,他把钱装进刘满仓给他的火柴盒里,塞进裤兜,一直用手抓着。

林开棉觉得热,他去小卖铺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儿,然后在门口坐着喝完了,瓶子退了五分钱。 他思索着,考完试就该回家了,但是没想好怎么跟爸妈说,他突然想离开这个地方,他觉得有点儿受够了闷热的天气以及闷热的人生,所以他不想去南方,想去一个极度寒冷的地方。

高考结束那一天林开棉去找刘满仓,他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从学校里出来。 刘满仓说,你去哪儿了。 林开棉说,在我大姐家。

你爸前天给你送的包子。 他没问我? 我猜你没回家,就说你在睡觉,这包子。 你吃吗,你吃就留着吧。

行,那我就留着了。

刘满仓想叫林开棉去打台球,顺便去舞厅逛逛,高中时代结束了,无滋无味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刘满仓不能接受的。

但是林开棉没有去,他想去做点儿别的事,他跟刘满仓说,回见。然后提着鸟笼子走了。 林开棉掏出口袋里的那张纸看了看,又放回口袋,他打算去找一下穿红裙子的女人。他也不知道去找她做什么,但是心里总想着她。

他经过织布厂的时候,有好几个下班的工人盯着他看,可能因为他提着个没有鸟的破鸟笼,更像个傻逼。

那地方在织布厂的后面,他在那条街上晃悠,不知道具体是哪个门,晃悠累了,就找了棵树把鸟笼挂起来,然后坐在树下的石头上。

刚点上一根烟,街对面的一间小平房的门就开了,红裙子的女人出来了,还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们站在门口说笑了几句,男的掏出几张钱来给女人,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女人要转身进门,但是好像瞥到了林开棉,就转过头来看了一下,然后四目相对上了。

那女人笑了,她还是化着浓浓的妆,林开棉看不清她本来的脸,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他本来也没想好来这要干什么。

那女人好像认出了林开棉,也可能没有认出,但是在冲着他招手了。 林开棉突然觉得紧张,他把烟扔掉,然后扯了鸟笼子就跑了。

他一直跑一直跑,在路上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然后又站起来接着跑,直到感觉心脏要跳出来,然后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骂了句,妈的,怎么这样。

他躺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往家的方向走,他觉得他该回家一趟了。 到家的时候,他爸在做饭,妈在床上躺着,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走进门的时候,发现家里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林开棉走到他爸的身边,轻轻喊了句:爸,我回来了。

他爸在灶台前烧火,听见他的声音,赶紧站起来,问,考完了?考得怎么样?今天你妈身体不太好,就没过去,前几天给你送包子没看见你? 林开棉又觉得心里堵,从一进门就堵,他说,考得不好,考不上。

他爸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语气满是责备,怎么回事。 林开棉不想解释,他根本就没去考,即使去考了,也确实考不上,他直接顶回去,没怎么回事,就是考不上。 他爸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不信考不上。

林开棉觉得他爸有病,他自己也有病,但是他现在不想病下去了,再病下去感觉就要死了。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上了,我明天去我大姐那上班。 他爸楞了下,一个耳刮子抽过来,说,你说什么?然后又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林开棉踹出了门外。 林开棉在门外站住了,说,不上了,你打吧,打废了我也不上。

林开棉他妈听到了,也在屋里骂,骂的什么听不清楚,一边骂一边扯着嗓子哭起来,好像谁死了一样。

他爸听见他妈的哭声,又上前踹林开棉,踹了三五脚,把他踹出了大门口。 然后大声骂:滚! 林开棉说,那我滚了。

他爸又楞了。 然后他就跑了,他害怕听见他妈的哭声,他不要命地跑,跑了一会才想起忘记拿鸟笼了。

他想,算了,我连鸟都没了,还要笼子干嘛。 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兜,工钱还在,他忘了给他爸,算了,他不想回去了,他觉得他爸病得不轻,花多少钱也治不好。 他还在拼命地跑着,越跑感觉身体越轻,他第一次觉得身体这么轻,心里也不再那么堵了,他第一次觉得自由。

他想走了,但是不知道去哪里,之前他想过,如果要出去的话,想去一个极度寒冷的地方,因为这里太热了,闷得自己喘不上气。 走之前,他想再去看看那个女人,给钱也不要紧,他还想去看看刘满仓,请他喝两瓶啤酒。

但是他放弃了,他摸了摸兜里的钱,想,还是留着吧,有用,这些无关死活的事儿,以后再干也行,反正他一时半会死不了,他还会回来的,这么想了想,他开心了一点。

林开棉不再跑了,他停下来慢悠悠地走,除了兜里的一点钱,他什么都没有。 一个骑着大金鹿的男人从他身边经过,扬起尘土,这又勾起了他廉价的梦想,他不知道去那里,但是他想,回来的时候,一定要骑着一辆大金鹿回来,那个时候,他会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鸟,会说话的鸟,不但有鸟,还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

他觉得或许鸟和女人能明白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丢出窗外的鸟,啪唧摔在地上,飞不高,也就一两米,但是想快点飞走。

他这么想着,又跑起来。 天黑了,他往镇上去,去他从来没有去过的火车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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