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饭》(第一部)李直
小说《家常饭》(第一部)
2018-03-17 李直 @老李耕田 老李耕田
假戏要真做
“驾!”
秦东山甩了一个响鞭,在空中爆出一声剧烈的“叭”,两头犍牛缓缓的迈开了脚步。
雨,整整下了一夜,紧一阵慢一阵,一刻不曾停歇。天快亮时,才停了。太阳一露头,乌云尽皆散去,晴空一碧,阳光明亮,十顷地整个村子焕然一新。还没吃早饭,生产队长袁守忠就满村子大喊:“开犁,种谷子!”
这是第一声吼。串过一个胡同,走上另一条街,他又喊:“好雨,开犁,种谷子。”
袁守忠一副破锣嗓子,夹带着痰音和气喘,还有重度鼻炎,所以,他尽量少说话,即便说,句子也是最大限度的短。能少一个字就少一个字。
“好雨,下透了,开犁,种谷子。”
多了这么几个字,他就得歇歇。
再过一条街,他又加了两个短句:好雨,下透了,一锨多深,接乎上了。开犁,种谷子。
这组句子喊毕,他蹲下,摸出一条二指宽的纸条,抻出皮烟荷包,卷一支烟,点燃了,叼在嘴上,抽一口,吐出,再抽一口,在嘴里含一会儿,把烟从鼻孔喷了出去。
听到开犁种谷子,十顷地生产队的社员们就各操各的傢伙式儿了。这是老套子的活计,年年如此,用不着新指令。因为分工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秦东山扶犁,套两头花犍牛,随他这副犁杖的一拨人————点种的,捋粪的,打簸瑟的,打磙子的,自动站成一团,聚在他身后。到了地头,鞭子一响,两头牛,脑袋一摆,身子一挣,湿重的泥土气息便翻扬开来,紧接着,点种棍敲在点葫芦杆上,“叭叭叭”,金黄的种子就落入土里了。
“二大爷,借毛驴使使。”
说话的是周子扬。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儿,油黑的分头,高个儿,宽肩,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格外精神。
周子扬不仅有一副又爽又亮的嗓门儿,而且还会很有讲究的说话儿,不管与哪个人说,不管说多少,都会有一点修饰,决不是张开嘴就“白说”的那种人。在任何一句话里,他都会努力的处理音色。开头的那个词儿,如一声爆烈的鞭炮,脆生生,明亮亮,闪电一般,紧接着的几个词,在他嘴里时就会悠扬婉转起来,如同碾道里那台风车的长鸣。无论句子长短,至最后那个词,都和队里的黄儿马子叫似的,昂扬,激烈。
“干啥去呀,柱子!”听到这样的问话,秦东山知道周子扬又拉开了一台名叫《傻柱子接媳妇》的小戏,只要人们聚在一起,他俩就会把这台小戏演一遍。于是,他便随时就势的改了称呼,把原名“子扬”改成了剧中的“柱子”。
“二大爷,你咋犯了糊涂呢,我要干啥,你心里没数吗?你没看见我这些日子天天耍单儿,出门一个人,进门人一个, 一天三顿饭都是小米饭蘸咸盐花儿。媳妇回娘家了,去接回来呗。”
“噢,我知道了,敢情傻柱子想媳妇 了,要去接回来。这是好事呀,哪能说不行呢?行行行,傻柱子,二大爷有两头毛驴,乌嘴青,乌嘴白,你借哪一个呀?”
周子扬和秦东山这一套话下来,引得四副犁杖的二十多人一齐大笑起来。
无须咂摸说了什么,仅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两种声音,就足以让人捧腹。秦东山扶的是头副犁杖,走在种地人群的最前头。他的声音浑厚而壮实,如巨石在地面上滚动,由于略带嘶哑,显出了几分阴沉,几分沧桑。而周子扬在最后一副犁杖上捋粪,声音明亮而清爽,两个声音一前一后,一呼一应,在晴朗的天宇下碰撞,缠绕,对比鲜明而又互相交融,像小公鸡惹了恼了老公猪,一冲一撞,太引人发笑了。
至于他们交谈的内容,也就是十顷地四周十里八乡流行的一副段子即《傻柱子接媳妇》,本来就是一个极逗笑的闹剧。当然,俩人都在扮角儿,周子扬不是傻柱子,而秦东山也不是他的二大爷。
待笑声略略平息,对白便继续下去。
“对呀,我想起来了,二大爷养了两头驴,一头乌嘴青,一头乌嘴白。我借哪一个呢?常言说得好呀,乌嘴青乌嘴青,跑起来一阵风,乌嘴白乌嘴白,倒地下起不来。没说的了,就借乌嘴青————”
周子扬这几句自我剖白,颇具舞台效果。人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也是十顷地的社员,名叫艾振余。其实,他的这段剖白,从声音上看,明明确确的就是模仿艾振余。艾振余三十四五岁,已有了两个孩子。只要农忙一过,他媳妇就回娘家,生产队没活,队长没上门通知,决不回来。
艾振余不在这堆人里,播种是件细致活儿,有相当高的技术要求,不是哪个人都能上手的。艾振余那样的笨手笨脚的粗心莽汉,入不了这个列。他这天随队里的牛车送粪,专管装车卸车。赶牛车的活儿,他也干不了。
人群安静了一小会儿,人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艾振余在开春时节满村子借毛驴的情景。生产队要开工干活了,不上工必得挨罚,他得把媳妇接回来,自家没脚力,只有四下里借。一年总有这么几回。其实,在人们心目中,艾振余才是名副其实的傻柱子。
这一小段寂静中,胡播播、黑白花喜鹊的叫声猛地插了进来,填补了这一小段空白。它们的鸣声类似于同一时间同一处所的另一场表演,一个低沉迟缓,一个欢快明朗,它们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表现的,当然也是另一类内容了。
“二大爷,借乌嘴青吧,我快去快回。”周子扬等于摊了底牌。
“傻柱子,我的大侄子,你说你去接媳妇,这不是明摆着撒谎吗?我咋不记着你娶过媳妇呢?这么多年,你一直是个光棍汉呀?”
很显然,秦东山改了台词,顺带着也改了剧情。
此时,周子扬左手拎着粪耙子,右手提着粪簸箕,满满地装了一簸箕粪,正欲洒入垄沟里。秦东山这句改变了的台词,把他打了个趔趄。他晃了几晃,差点跌倒,粪簸箕掉在了地上。
“子扬,这回真成傻柱子了吧。”有人取笑他。
“小家雀,咋也逗不过老家贼。”有人感慨。
周子扬读过几天初中,是十顷地文化水平最高的小伙子。他会背《七律长征》,还能唱“提篮小卖拾煤渣”,当然不会甘心就此被套牢 。他一哈腰,拎起粪簸箕,一溜碎步儿,将粪洒到了垄沟里,仅这么一小会儿,他就有了新词儿,马上回应道:
“二大爷,你岁数大了,记性差了,老糊涂了,咋把我娶媳妇的事都忘了呢?那天,喜车是你套的,也是你赶的,刚进村子,你就打了一阵子响鞭————”
周子扬抖了一阵子机灵,总自把话茬接下来了。
“啊呀呀,看我这记性,咋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呢?傻柱子娶媳妇,是有这么回事,有,那可是咱十顷地的大事呀。谁能料想傻柱子会娶上媳妇呀。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傻柱子,大侄子,是有这么回事,你是娶过媳妇。对,该去接回来,该去,你那媳妇,姓啥?我又忘了,看我这记性。”
秦东山把这个难题甩了过去,兀自嘻嘻嘻的笑了起来。
此时的“傻柱子”周子扬,别说娶媳妇,连婚还没订下呢。刹那间,他脑门上就覆了一层汗珠子,闪闪发亮。
“姓啥,是呀,姓啥?”周子扬嗫嚅着。
“胡说一个就行。”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
“在百家姓里挑一个,随便挑。”又有人出了个更实用的主意。
“姓啥呢,姓啥呢,姓啥呢,姓唐吧。”周子扬终于把这个难题给搪塞过去了。
由于当时一片吵嚷,一些人并没听清“姓”后面的那个字儿,于是有人就问“他说姓啥?他媳妇姓啥?”
问话的人中,有唐伊苹。而且,她说话语速快,声音大,二十几个人,全听见了。
“姓唐。”有人告诉她。
“胡说吧你,傻柱子媳妇不是姓南吗?”“南”是艾振余媳妇的姓氏。她名叫南亚芳。
恰好,艾振余和南亚芳都不在这拨人中。艾振余跟牛车送粪,南亚芳在队里挑黄豆种子。
“人家说的是唐,不是南。”答话的人一字一顿地说了这句话。
“你确定?”仍有人不信。
“确定!”
这几句对话之后,人们都抽了个空儿,把目光对准了唐伊苹。其实,这一拨种谷子的人里,还有唐伊苹的妹妹唐伊兰,姐姐唐伊英。但人们都不约而同的盯了唐伊苹一眼,包括扶犁的和点种的。按理说,他们的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犁铧、犁把和点葫芦杆儿,可他们却都忙中抽闲,把目光飞快地抛过去,死盯一眼,又疾速撤回来。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远远近近的人们,都把目光看过来,有的只是看一次,有的还抽空看第二次,得闲的人们,比如打簸瑟的、打磙子的以及捋粪的,干脆就把眼睛死盯在唐伊苹身上,这样的人中,包括周子扬。
牛犁缓缓前行,湿黑的土壤翻向犁铧两边。此刻,除了点种棍儿的响声,人们耳朵里,没有别的声音。
“傻柱子,我看你这小子是真格的傻呀,傻透了气呀。你连自己媳妇姓啥都记不住呀。”秦东山又甩一响鞭,两头犍牛闷头向前走,和没听见一样。“你媳妇姓唐?就你这么个傻透气的小子,会娶到人家唐家的闺女?人家唐家是啥样的人家,往早里说,那是唐朝,李世民做皇帝的朝代,你想没想过,大唐王朝,这个姓,能是一般人家吗?这样人家的闺女,会拣咱十顷地最傻的小子嫁……”
只要台词岔了道儿,就不知岔出多远了。秦东山慢悠悠的扶着犁,黧黑的面孔上带着狡黠的笑,他认为,拐到岔道上的剧情,一准会把周子扬拽进坑里。
周子扬明知道秦东山擅自修改剧情,也明知道自己刚才瞎编了一个姓,便索性将错就错,顺势溜了下去:
“二大爷,你是真瞧不起我呢,还是对我不熟悉呀,你是不是觉得天天叫我傻柱我就真傻呀,傻到不知道自己媳妇姓啥。告诉你,二大爷,你侄子我一点也不傻,我那媳妇还真就姓唐,别的,啥也不姓。你那侄媳妇,又聪明又伶俐,长得好看,活计也好————”
人群爆发一阵大笑,如春雷滚过天空。同时,人们再次把目光投向唐伊苹。
“二大爷,听见了吧,大伙都笑了,都认为我说对了,你呀,记性这么差,小心哪天回家找不到自家大门。”
原本,周子扬想到此结束。历次“表演”《傻柱子接媳妇》,都是到了借毛驴就打住,可这天,秦东山偏揪住不放,没办法,只好顺马由缰的拉长了这么一段儿。
“傻柱子,我的大侄子,二大爷不怕别的,是怕你白跑呀。看你这个模样,这套本事,恐怕你这次接媳妇是咋去咋回,去时呢,人一个,回来呢,一个人。你那媳妇,不跟你过了,飞罗。”
秦东山想把剧情无限止地拉拽下去。
“二大爷,想必你是心疼毛驴了吧。我保证,去的路上,一步不骑,回来的路上,我还是一步不骑。行不行?”
周子扬举起粪耙子,向前方示意,满脸全是乞求之色,意思是别再拉拽了,他有点招架不住了。
“傻柱子,唐家离你家没多远呀,拐过一个胡同,串一条街就到了,不超二百步。用不着借毛驴,步行去就行。”有人这么说。这是个女声。话中的唐家是唐伊苹家。
此言一出,唐伊苹脸上浮起了红晕。这姑娘原本脸就白,是十顷地十几个姑娘里最白的一个,脸蛋一年四季和剥皮鸡蛋似的。现在浮了一片羞红,似滚了一层胭脂,无形中增了几分娇美。她一言不发,均匀地敲着点葫芦杆儿,人们分明看到,她的手有点抖。
按理说,周子扬该回应一句,可他竟一声不吭。人们不出声,等待,再等待,隔了许久,还是没听见周子扬发出动静。直到最后,也没听见他的声响。
二 纵论村中事
种了谷子,接着种高粱。一股气,趁着墒情好,袁守忠领着社员们把早田全部都种下了。镑地收割这样的活计,误一天两天都没大影响,下种可不行,误了农时,就等于误了一年的收成。
就在这个当口,公社开了一个大会,生产队长大队书记都参加了。公社的会议一结束,大队又开了生产队长会议。有三四天的时间,袁守忠没在十顷地露面,社员们也就自然而然的歇了下来。十顷地小队的院子里,只有喂牛的饲养员一个人守院。掌包的一天来过两三回,只为照料那几匹拉车的马。
散了会,袁守忠并没有直接回家,也没去小队,而是绕个大圈到了田间,看看刚种下没几天的谷子高粱。他在谷子地头遇上了秦东山。
“三哥,干啥呢?”袁守忠问。
“没啥活,没事干,出来跑达跑达,三两步,就到这儿了。”秦东山搭上了话茬。秦东山是个老庄稼把式,心思全在拭弄地上。他自己说,一天不下地,心里就没谱儿。
天气真好。空中浮着几丝白云,天,蓝得清新透剔。太阳已经很热了,湿润的土地上方,蒸腾着一层稀薄的雾气。
“三哥,你猜猜,我这几天干啥去了?”袁守忠卷了一支烟,递到秦东山手里,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又为自己卷了一支,叼在嘴上,点燃,狠狠的吸,慢慢的吐。同时盯着秦东山。现在,俩人都沉默着,都大口大口地吐烟,俩人的脸,都笼罩在蓝色的烟雾里。
秦东山没接袁守忠的话茬儿,不是他不知道底细,更不是他故意不理袁守忠的话儿,而是觉得没必要回答。十顷地小队有一百多户人家,七八百口人,闹闹哄哄的挤在一个小村子里,哪户人家、哪个人出了点事,或是说了句什么话,小到芝麻粒大小的嘴吵子,大到搧人家俩耳光踹人家几脚,顷刻间就会传遍全村。从来没有瞒过人的。他不出声,意即知道袁守忠开会的事。
“开会去了,三哥,开了俩会,公社一个,大队一个。”袁守忠把烟抽了半截,接二连三的吐了几口,让眼前的烟雾更浓些。“三哥,你知道这会是让咱干啥?”
这回,秦东山不知道了。“队长开会去了”,这样的消息容易传播,一句话的事儿。信口就说了,可说到细致处,比如会议的内容,哪些人参加,十顷地的农民就为难了。他们即不善于表达这么详细的内容,也不善于把别人的话听细致,听完整。大致差不多,就开始传播扩散了。秦东山对两个会议的内容,一点也不知道。他看了袁守忠一眼,摇了摇头。
“公社开会,大队开会,让咱干啥?”过了一小会儿,秦东山挠了挠头皮,从嘴上把烟取下来,咧咧嘴巴,挤挤眼睛。说完这句,看了一眼脚下,接着说,“咱老农民能干啥,穷社员一个,庄稼人一个,能干啥,咱就会种地,种沙窝子地,别的,啥也不会干。”
“三哥,这回可不光是种沙窝子地罗,”袁守忠狡黠地笑笑,顺便歇歇。这是他说话的习惯,说两句歇一歇,说三句歇两歇,他使劲地吸气,呼气,好象空气过于稀薄,不够用似的。
袁守忠冷不丁的这么一停顿,让秦东山有点心急。公社大队都开会,会议的内容和种地无关,那可就有点让人费神了,有点摸不着底了。其实,平常素日,公社没少开会,今天批斗老地主,明天批判林彪,后天批判孔老二,再不就是旗里揪出了一个什么人,押到公社巡回批斗。在秦东山眼里,都是没啥大意思的事儿,人们在主席台上的喊出来的,对他来说,都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了,没留下什么印象。他认为,那些和种地无关的会,也和他无关,他也无须打听,当然也就无须记住了。更主要的是,他似乎还没听到过哪个会和种地有关呢。
“那就是批判会呗。这回批判谁呀?”秦东山问。
“不是批判会,也不批判谁。三哥,这回给了咱一个大活计,我应了。”说到这儿,袁守忠停住,喘喘,吸一口烟,吐出来,刚要开口说话,被秦东山一句话挡住了:
“大活计,啥叫大活计呀?莫不是要修水库吧,我可告诉你,守忠,再有那种事,我可不打头炮。前年修滚水坝,你让我带头出外勤,你也是这么说的,说你应下来了,让我第一个应声,我就听你的了。后来我挨了多少骂,你可能都不知道。去年修公路,你又让我领头,我又听了你的话,又挨一回骂。这回,可别再戳傻狗上南墙了。”
“三哥,这回,我应下来,还真是因为有你,有你这个依靠,我才应的。”袁守忠说。
“守忠啊,这回,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当那大傻狗了。”秦东山说完,把烟含在嘴上,吸一口,吐出来,再吸一口,又吐出来。直到烟头烫嘴了,才“扑”地一下喷了出去。看着它拽着一条稀薄的烟雾,划了一道弧,落在垄背上。他又盯着丝丝缕缕的烟雾看了一会儿。
“三哥,你急啥,我还没说完呢,”袁守忠顿了一下,笑笑,接着说,“这回,不是修大坝,也不是修公路,是耍着玩儿————”
“嗬嗬嗬————”秦东山笑了。秦东山的声音苍凉沉郁,连笑都是这种风格,乍一听,不像是人在笑,而像“车豁子”半夜里的叫声。他伸手向袁守忠要烟,接过一条纸,再接过烟荷包,一边从荷包中往外掏摸烟末,一边笑。他的手颤抖着,烟末在空气中飘落。
“三哥,笑啥,真是耍着玩儿。”袁守忠说着,讨回了烟荷包。烟末洒了不少,他有点心疼。
“守忠,你可真逗笑呀,咱这穷庄稼人,老农民一个,三根肠子闲两根半,有活干的那半根,也是串串谷糠,连放屁都是糠皮子味儿,还有闲心耍着玩儿?想想办法吃饱饭还差不离儿————”
话说到这儿,秦东山并没停住,而是絮絮的说下去。哪家已经要断顿了,哪家还没有单衣,哪家孩子发烧了,没钱买安乃近,只能浑身搓小米儿,搓得孩子嗷嗷叫……
这样的话,经常飘进袁守忠的耳朵里。有时,亲历者上门来诉说,有时由他人传述。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十顷地的耕地,只有那么多,开荒是不允许的,打下的粮食只能是个定数;粮食呢,只能分那么多,因为要紧着公粮,交够了公粮,才能分给社员;而这地方的土质呢,多少年下来,一直是沙土地,又漏水又漏肥,不可能增产;没有河水灌溉,只能靠天吃饭,老天爷睁睁眼,略一眷顾,一亩地能多出产点儿,全村百姓能吃上几顿净米的饭,老天爷一打盹,只有靠瓜菜谷糠活命了。
这种话,他从不搭茬儿,他心想,谁当队是这样的,都得饱一半,饥一半。没人饿死,队长就合格。
“三哥,我不胡弄你,真是耍着玩儿。演大戏呢。”袁守忠说到这儿,顿下了。
“演大戏?演啥大戏?”秦东山愣住了。
袁守忠告诉秦东山,上面派下任务了,各公社要排文艺节目,最好是能够排一场革命样板戏。公社要求大队排戏,别的大队都不敢应,只有十顷地大队应了下来,大队又把这任务拍给了十顷地小队。
“我应了,三哥,就是冲着你,你就是依靠。”袁守忠说,他还言明,这场大戏,大队全力支持,公社会给点支持,说不定,旗里还支持呢。
对秦东山而言,排一部革命样板戏是什么概念,需要多少人,需要多少物,他不知道,大队、公社、旗里都会支持什么,咋个支持法儿,他更是一片模糊。他知道这是件乐嗬事儿,他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唱唱戏,嚷几嗓子,没啥不好的。
“三哥,这事,你得带头,还得你打头炮。”袁守忠说。
“这事儿行,守忠,行,我打头炮,我带头,让我咋干都行。”秦东山又笑了,嗬嗬嗬,嗬嗬嗬。
笑罢,他把烟叼在嘴上,再次伸手要烟,又卷上一支,架在右耳朵上。
“这事好呀,好————”秦东山近乎自言自语了,“你说说,咱十顷地这么大个村子,这么大一伙子人,天天就这么闷着,饿也闷着,饱也闷着,冷也闷着,暖也闷着,都闷熟了,闷烂了,一出门,往大街上一站,你就看吧,燕子唱着,家雀吵着,连老母猪都哼哼几声,可咱这人呢,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鼓鼻子瞪眼,没啥说的。再这么着,人就憋闷死了。”
“三哥,你说,咱排哪出戏呢?”袁守忠问。
“那还用说,《智取威虎山》呗。”秦东山说。
“为啥呀,三哥?”袁守忠不解。
“为啥,守忠,你看看我————”秦东山摆了一个架式,“这是谁?”
“谁?”袁守忠问。
“座山雕!”秦东山大吼一声,把袁守忠吓了一大跳。
对于革命样板戏,十顷地的社员们并不陌生。《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这些样板戏,电影都看过,小人书也看过,临近过年买年画,也都岔开样买样板戏剧照。人们在供销社里碰上,你问我“买哪个”,我问他“买哪出”,若东邻买了《沙家浜》,西舍买了《红灯记》,这人就买《智取威虎山》。过年这几天闲着没事,人们就串门子。进了门,先看这些剧照,串几家下来,八部样板戏就会看个遍。
除此而外,周家还有一本厚书《林海雪原》。虽然撕得前无头后无尾,但一直在全村流传,你看完了他看,从不得闲,有的人甚至已读了两遍。十顷地的社员,差不多都能讲上几句《智取威虎山》里的片段。
袁守忠被秦东山这一吼吓得一个趔趄,倒退了四五步,差点跌倒。在慌乱中,夹在右手指间的半截烟卷甩了出去,落在地头的一丛刚露头的宿根青草上,这种草绿得早,人们叫它碱草。烟头并未熄灭,仍在草叶间冒烟。他站稳,先把这东西拣起来,叼在嘴上,这时才定住神,看了看秦东山。
秦东山一直顿在一个姿式上。这是一个坐姿。由于没有道具支撑,从样子上看就是一个马步蹲裆。他双手交叠在腹部,圆睁双眼看向前方,和年画坐在虎皮交椅的座同山雕出奇相像。
“三哥,真别说,你就是座山雕,你比小四扇上的那个座山雕还像座山雕。”说罢,袁守忠向后退了两三步,而且叮嘱秦东山“别动,我再看看”,再次站定,细细打量。他不再关注坐姿,而是专一地端详秦东山的神情:凶狠,狡诈,残忍,贪得无厌。这不是活脱脱的座山雕吗?
“三哥,你有角了,你就扮座山雕。”袁守忠感到气促,便吸口烟,歇一歇,接上了这样一句话,“三哥,你看,我能扮个啥?”
“你,你,”秦东山站直身子,抹了一把脸,似七十二变中的孙悟空一样,刹那间凶相全无,恢复了原貌,即原来的那副厚道相。“你呀,守忠,我看看,让我再看看————”
秦东山取下架在耳朵上的烟卷,叼着,伸手讨过袁守忠的打火机,把烟点燃,吸着,围着袁守忠绕了一圈,一拍大腿:“有了,守忠,你扮栾平,小炉匠栾平。”
袁守忠听了,哈哈一笑,“三哥,你看,我是叛徒吗,我像叛徒吗?”
“守忠,你当然不是叛徒,你也不像叛徒 ,演戏嘛,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和年青人闹着玩似的,还能当了真?我要扮座山雕,我就是那个座山雕了?”
秦东山说了这几句,本以为说服了袁守忠,不料袁守忠却揪住不放:“三哥,若是我身上不带叛徒的架儿,你咋会……”
袁守忠说到这儿,停了一停,一是他很难把几句话连在一起说完,二是他也须咂摸一个词儿,他拍拍脑门,接上了下句。“三哥,我和栾平,像吗?”
听见这么一问,秦东山倒还真的动了一番精神气。他死盯住袁守忠,从眉心到下巴,从肩膀到胯骨,细细的审视下来,竟点头说:“守忠,还别说,有点像,特别是你那眼珠子,和小四扇上的栾平一模一样。”
袁守忠听了这话,心里一紧,但马上就平静下来,他笑着说:“像就好,像呢,我就扮得出来,演得下去。张罗一台大戏,我也得掺和掺和,凑凑热闹。”
“守忠啊,这可是件大好事呀,有了这台大戏,咱村就热闹了,就有活气了,就不再死气沉沉的了。咱一年多唱它几回。新正大月里唱,秋收罢了唱,打完场还唱,这一年到头,得唱多少场?”秦东山无比向往地说,“还有哇,咱十顷地大队有八个小队,一个小队唱一场,就是八场,就得八天,你说说,咱去哪个村唱,不得混上三顿好嚼咕,猪肉炖粉条子,荞面皮酸菜饺子,黄米年糕,保证都管够呀。别的大队若也请咱,咱也去唱,那可不是三八二十四顿的事了,怕是四十顿都打不住哇。那多好呀,一年到头,要有二三十天出门在外,那可太美了呀。守忠,你给咱十顷地办了件大好事。”
“三哥,庄稼可别耽误了呀。”袁守忠有点担心。
“耽误不了,这个,你放心,”秦东山使劲地拍拍胸脯,“咱十顷地是个大生产队,男女劳动力一百多号,拿出十几个来,不算啥。再说了,咱唱戏,都在农闲,正二月,七八月,冬腊月,要么闲着,要么镑过了趟过了还没收割。这个时间,人们都呆着,都闲着,咋也得找点事干呀。那就唱戏呗,唱了戏,快活了嘴巴子,还活络了身子。”
“那,三哥,你们排戏,唱戏,要工分不?白唱行吗?”袁守忠还是有点担心。
“唉呀,守忠啊,快活嘴巴子的事儿,谁会要工分儿?我保证,我不要工分,想唱的,也都先说好,咱先小人后君子,也都不许提工分的事儿。谁贪恋工分,谁就别往前凑。”
说到这儿,秦东山瞟了袁守忠一眼,见他依旧不大放心,面露犹疑,就又续上几句:“守忠啊,你把这事交给我,我就有办法了。我让他们写保证书,保证不要工分,还得让他们对着毛主度表决心,表忠心,末了,还得让他们写决心书。”
见袁守忠放松了,脸上表情活络了,秦东山这才转移话题,他开始分配角色:少剑波由谁来扮,杨子荣的扮演者是谁,白茹由谁来演,八大金刚都由哪几个人扮……拉二胡的,拉京胡的,敲鼓的,打锣的,他都一一做了安排。
唱大戏的事,俩人就这么定了。
“从前呢,咱十顷地这样的小村子,每年能看一场电影就不错了。你记得不,守忠,电影一来,那把孩子们乐的,扎了翅儿似的,太阳老高呢,就在小队场院上堆着。电影走了,他们都不舍呀,追到别的村子,再看一场,还有看三场的呢。黑灯瞎火的,跑十几里过去,再跑十几里回来。《平原游击队》,我那俩丫头,就追着看了三场,怕她们有闪失,我也跟着跑了三趟。《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电影你看过吧,宋家那俩小子,追着看了五场。俩傻小子腿都跑细了。这回,咱自己排了戏,咱自己演,想看就演,不管农闲还是农忙,啥时想看啥时演,还有哇,守忠,演戏的一伙子人,想唱了,嗓子眼痒了,手脚闲不住了,就唱一场。”
说着话儿,俩人离了谷子地,向更远处的田野走去。这天恰巧没风,天气睛明,远处的榆树已绿满枝头,如彩笔在蓝色晴空边缘涂抹了一团又一团的绿。未曾耕种的荒地也已泛绿了,氤氲着一层淡绿的雾霭。春天里,十顷地这种地方,全是沙土地,大多都是黄沙漫天,狂风怒吼,很少见到这种明朗的天气。
“守忠,我这人,你知道,好戏儿,好热门,好喜庆。你说说,人活一辈子,图啥呀,还不就是图个乐嗬吗?不管好赖饭,填饱肚子,不管新旧衣,裹上身子,就算行了,余下的,还不就是找点乐子。你三嫂子说我没正形,说我不知道盘算过日子,我跟她说,过日子的事儿,不用咱自己盘算,有人替咱劳心。她说,得了吧你,你自己的日子,自己不用心,还找借口。你说说,谁替你盘算————”
说到这里,秦东山转向袁守忠,问他:“守忠,你猜猜,我咋答对她?”
袁守忠打了个愣怔,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秦东山说:“我是这么说的,守忠啊,守忠是队长,他替咱谋划过日子的事儿。”
“三哥,你呀,生就一张好嘴,能说。”袁守忠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你三嫂子一听,不敢和我强了。我告诉她,咱十顷地小队社员的日子,是守忠打理,全大队社员的日子,是刘书记打理,全公社社员的日子呢,肯定是公社的头头想辙。后来她问我:那,全中国人的生活,谁管?你听听,守忠,这种话她也问得出来。我马上就怼过去三个字:毛主席。然后我告诉她,全中国人的生活,毛主席来盘算,管保饿不着你,冻不着你。那日本人呀,美国人呀,苏联人呀,不敢来欺负咱。你还有啥好操心的。啥也不用捉摸,乐嗬过日子就够了。”
这时,俩人走到草场子里了。枯黄的草茬子间,已有纤小的绿叶冒出来,在阳光下分外水灵,看得人心里一爽。
“三哥,听你这么说,好像对劲似的。”袁守忠说。
“守忠,你这话是咋说的,啥叫好像对劲,就是对劲嘛。咱一个大字不识的庄稼人,穷社员,会捉摸啥,会筹划啥,咱只知道睁开眼吃饭,吃饱饭干活。有饭吃,有活干,还求啥,啥也不求。乐嗬就得。”
后来,他俩说到了在哪儿搭戏台的事。秦东山认为,这个戏台应该是永久性的,应该搭在村子中央。今年唱完了,明年还接着唱。唱了《智取威虎山》,还可以唱《红灯记》,八部样板戏呢,一年排一部,就得八年,搭个戏是满应该的。至于排戏的场所,俩人意见一致,就在生产队的大仓库里。盖房子的时候,通了一连四间的一个大屋,本想用来储粮食,殊不知,秋收后,打完场,交了公粮,分了口粮,竟颗粒全无。这间大仓库从没派上过用场。
“三哥,唱戏的事,就全靠你了。你一定得办好。”袁守忠说。
“守忠,你放心,你三哥没别的本事,除了拭弄庄稼,就喜欢吼两嗓子。包在我身上,放心,放心。”秦东山再次拍了胸脯。
十顷地村那么多人,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大事,竟由这两个人在田野间就定了。
三 混战榆树林
有句俗话叫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听来似乎有理,具有绝对的普遍性。可把它放在十顷地这么个小村子里,放在天苍苍野茫茫的沙土地上,似乎就不大对劲了。首先,十顷地四周,没多少树,只有一片榆树林子,在村子的东南方向,似乎不是人工栽植的,是天然的,老天赐给的。大概有三四百棵树,即不成排,也不成列,散散落落的,东一棵西一棵。最让人费解的是爷爷孙子都有,粗的,一个壮汉搂不过来,细的,只有胳膊粗细。
即便在这片唯一的林子里,鸟儿也只有麻雀、乌鸦和喜鹊这么几种,偶尔,也有人声称看见了百灵鸟,有人说看见了山雀,也有人说发现了沙半斤,但这些目击信息一概受到了十顷地百姓的质疑。他们会对发布这些稀有信息的人实施群攻,极细密极严格地查问他:在哪棵树上,是什么时间,鸣声如何,哪种状貌。若发现此人有一丝犹疑,或略显慌张,便认定此人说了假话。然后是一阵子嘻笑怒骂,弄得那人无地自容。
最后,十顷地百姓顽固地认定,榆树林子里只有麻雀、乌鸦和喜鹊三种鸟,若再加一种,肯定是老鹰。不过,老鹰不在榆树林子里做巢,它是来捕食的,逮着吃的就走。当然,还有一种鸟,人们不曾忘记,那就是燕子,燕子不住在榆树林里,燕子住在屋子里,和人共处。
即然鸟儿只有那么两三种,人们就很少关注它们了。一个春天的上午,刚种完地,竟有一人散布一种新鲜言论,说在榆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鸟。即不是常见的麻雀、鸟鸦和喜鹊,也不是传闻中的百灵和山雀,而是一种带冠子的浑身五彩斑斓的鸟。比乌鸦大,和天上飞过的大雁差不多。发布这个消息的人,名叫南亚芳,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的艾振余的媳妇。
那几天,公社开会,大队开会,大队干部和小队队长都不在家,社员们见不到当官的影子,便都闲散起来。除了极个别的在自家院子里打理菜园,修补猪圈和鸡窝,大多数人,都闲着没事在街上蹓跶,像吃得太饱非得消化消化一样。
原本,南亚芳打算回娘家,据说已经上路了。走出了三四里,途经榆树林子,在那儿停顿了一下,就原路返回了十顷地。此一举不仅让艾振余惊喜万分,也使得十顷地的百姓们非常意外。以往,她只要回娘家,绝对不会折回,哪次都都要呆上十几天。
刚到村边,南亚芳就碰上了几个人,全是姑娘家。有唐伊苹这样在十里八乡出名的美女,也有宋凡芝、肖淑贤这样的漂亮姑娘。她们中,有的已找下了婆家,更多的都待字闺中。
“五嫂子,咋回来了?”有人这样顺口问。
“不回去了,这一阵子不回去了。本来想好了回去,没走多远,就不想回去了,一转身就回来了。”
南亚芳是从外村嫁进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和十地人不太一样。她的这种回答,明显超出了姑娘们的经验界限。
“五嫂子,那为啥呀?为啥突然不想回去了呢?”宋凡芝问。
这一句话,把姑娘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在此之前,姑娘们都盯着南亚芳看,南亚芳在婚前,应该是个漂亮姑娘,娇小的身材,亮闪闪的大眼睛,一张花骨朵似的嘴巴。可连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就没了模样,脸也皱了,眼也迷糊了,头发也乱了,成了道地的庄稼婆子。只有眼角眉梢处,偶尔的,还略见一丝丝灵光。
姑娘们把南亚芳看了个够,转过来盯着宋凡芝。人们都觉得,宋凡芝向南亚芳抛出了一把匕首,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砰的一下,正中南亚芳心窝。在姑娘们的眼里,宋凡芝要么像个冷面的刽子手,要么是个机敏的地下工作者。
“是呀,就是个怪呀,一进榆树林子,就看见一只鸟,这么大的个儿,这样叫————”南亚芳用双手比划了一个高和宽,又噘起嘴唇发出一种悠扬婉转的声响。“这种鸟,咱十顷地没有,我娘家南圈子也没有,我头回见,我敢保证,你们一定没见过。”
鉴于从前类似的消息多次风传,而事后查无实证,姑娘们都自然而然的撇撇嘴,挑挑眉毛,表示不相信。
“哎呀,我说呀,你们可别不信,这回是真的,翅尖是黄的,尾巴上有白点,脖子上一圈红,全身都是彩的,啥颜色都有,那叫好看,它不怕人,等你走到跟前了,一伸手就摸着了,它才飞,扑啦一下,飞了。”
南亚芳说着话儿,便抖开肩膀,伸开双臂,学起了飞的模样。她那一低头一扬头,一歪脖一扭腰的架式,更兼她那波光闪闪的眼神,轻俏柔软,百媚俱生,一下子把积在身上的疲惫、沧桑和破旧都抖掉了。仿佛又是那个婚前的妙龄少女了。若男人们见了,定会筋酥骨软,心旌摇荡。只可惜,身边全是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们,没人觉得她有多特殊。
南亚芳一直沉浸回忆和想象中,她言说的这只鸟儿,究竟是亲眼所见,还是夜里做梦梦见,还是纯属想象,她自己已分不清了。她的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只鸟。
“她的这只鸟叫啥名字?”有人问。
“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知道她说的是哪种鸟。”有人接茬,仅仅是接个话音,算不上是回答。
“那也得有个名呀,尿憋子难看,还有名呢。何况还是只鸟。”明显的,有人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嗨,咱们这些人,斗大字不识两烟荷包,哪会知道那么多事。天上飞的鸟多了去了,你都知道名啊。”有人意欲结束这种无谓的争论。
此时,南亚芳已开始描述尾巴了。“这么长,五根翎子,要么就是六根,也许是八根,反正不少,卷的,这样晃悠着————”
南亚芳摆出了一个姿式,又在这个姿式上做出了几个动作,引得姑娘们大笑起来。
“五嫂子,别摇晃了,再摇晃,你就真长出尾巴了。”
“有,人家五嫂子有尾巴,八根翎的,咱们眼脉浅,看不见。”
“真有尾巴吗?在哪儿呢,我也看看。”
姑娘们一子喧闹起来。平常素日,生活在十顷地这样一个闭塞的小村子里,眼前看见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个模样,耳朵听见的,春夏秋冬四季全是那几种声音,南亚芳的这几个动作,已算作难得的笑料了。
“你们笑啥呀?你们不信?还别不信,我是亲眼看见的,尾巴就是这样的。”
南亚芳本想用这句话止住姑娘们的嘲笑,不料,由于她在说话的同时更加努力地表现尾巴的活动,姑娘们更觉得她丑态百出,越发笑得厉害了。
“有点像夜猫子。”有人猜测。
这是一句戏言。夜猫子只在夜间活动,没人见过真容,但这种鸟儿确实多次出现在十顷地村里,有时在小队院子里,有时在哪户人家院子里。有人这么猜,有一定的可靠性。
“瞎说,”南亚芳停住了各种动作,恢复了正常的站姿。“夜猫子哪有那么长的尾巴,夜猫子哪有那么多种颜色……”
没等她说完,就有人把她怼了回去:“那夜猫子黑灯半夜的来了,黑灯半夜的走了,谁也不知道它尾巴是啥样的,身上都有啥色儿,都说听过夜猫子叫,谁也没看见过它的模样。”
“那,那我看见的,也不是夜猫子。不管你们咋说。我看见的,肯定不是夜猫子。”南亚芳一口否认。
唐伊苹站了出来。在此之前,她一直隐在人堆里,别看这姑娘长得俏丽,出水芙蓉似的,桃树开花似的,却不大喜欢露面,总是躲在别人背后。她上前一步,离南亚芳很近,伸出手去,将南亚芳的头发从腮边拨开。说:
“五嫂子,我看出来了,你看见的这只鸟,八成是凤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凤凰”这种鸟儿,十顷地人都不陌生,也都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甚至都能够讲上一段这种鸟的轶事。但从未听说谁见过凤凰。
“对,对,伊苹,你算说对了,是凤凰,就是凤凰,和凤凰一模一样。”南亚芳赶紧接上。
姑娘们都安静下来,这是由惊诧造成的。在一小段时间里,她们都呆若木鸡,误以为听到的不是人间言语,要么是天外来音,要么是狂人呓语。
“都是胡说————”宋凡芝这么说了一句。
“全是胡话。”肖淑贤也这么说。
这样的话,是在安静了一刹之后才出现的,显得格外突兀,惊了人们一跳。人们还注意到,宋凡芝的声音和唐伊苹的声音放在一前一后,竟有天壤之别。一个柔婉,一个刚硬,一个温和,一个冷峻,一个行云流水,一个果决干脆。在此之前,人们对此竟毫无察觉。
“哪有凤凰,你们,谁见过————”宋凡芝接着说下去。顺势扫了众人一眼。“听说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咱这十顷地,哪有梧桐树呀,全是老榆树,凤凰会来吗?肯定不会。”
“再说了,”肖淑贤也上来帮腔,“凤凰是传说中的,是人们瞎编出来的,究竟在哪儿,从来没人说清楚过。有没有这种鸟,都俩影儿。还说到了咱村了,明摆着是胡说。”
听了这样的言论,姑娘们全都倒向宋凡芝这一边,她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有的说“五嫂子八成眼花了,把老母鸡当成金凤凰了”,有的说“怕是夜里做了梦,梦见一只不知叫啥名的鸟,就叫起了凤凰”,还有人说“啥凤凰呀,那不是封建迷信吗。”
这一阵子吵吵,引来了更多的闲人。一群刚结婚一两年的小媳妇们凑了过来。她们有的正怀孕,得意洋洋的挺着大肚子,有的怀里抱着不会说话的婴儿,脸上喜笑颜开,也有的轻手利脚,利利索索,意气风发,自以为和未婚的女子没有区别。这些刚刚告别大姑娘生活的女子们,喜欢和姑娘们扎堆,听到笑闹便围了过来。
见身边多了几个人,南亚芳便抢过话头,她把在榆树林子里发现凤凰的事重述了一遍。
小媳妇们马上就认同了南亚芳的说法。她们的理由是这样的:南亚芳回娘家一向都和风吹着似的,一溜烟就跑回去了,倒像吃奶的孩子不在十顷地,而在娘家南圈子。这次半路折回,是百年不遇的大事,千年铁树开了花,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差不了,一定是看见了凤凰。
这倒是有一个力量的证据。宋凡芝肖淑贤等一群姑娘一时噤了声。她们互相打量打量,再次端详了南亚芳,见她还是那副坚定不移的神情,便开始有点相信了。
艾振余是十顷地是最穷的一户,院里没有猪鸡,屋里没有箱柜。全部家当中,煮饭的铁锅是最值钱的。若来了客人,吃饭就得轮班,因为碗太少,只有两只。这样的人家,这样的日子,无论从哪方面都会看出来。比如穿衣,便可略见一斑。南亚芳的衣服极破旧,膝盖,肩,肘,袖口,都有补丁。而且补丁的颜色各异,黑的,蓝的,紫的,全有,一看就知道是东讨西要来的。除此而外,也许由于碎布不足,几处破损尚未缝补,敞开着,一扭一动,可看见白细的肉皮儿。
现在,南亚芳站在人群的对面,被几十双眼睛牢牢的盯着。人们发现,她今天早晨没洗脸,眼屎粘在眼角,锅底灰在脸上留了一个指肚大小的点子。头发也不曾梳,乱草一般。
“五嫂子,你这样个人,会看见凤凰?金凤凰会让你看见?”肖淑贤在打量过后,仍觉得她不可能看见凤凰。
“凤子,我的妹子,我这样的人咋啦?缺鼻子还是掉下巴,咱穷是穷点儿,家里没啥,也是真的。可咱也是个有手有脚的人,眼能看嘴能说,咋就见不了凤凰?”
这话听上去有理。肖淑贤不吱声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刹那间就察觉了自己说话有点冒失。这种带贬损意味的话,是不可以轻易出口的。
“五嫂子,算我说错了,不该这么说。我是意思是咱都是平头百姓,又没权又没钱,也不是什么有身价的人,能见到凤凰吗?那凤凰可不是一般的鸟儿,没有三招两式,没有大架式,恐怕是见不着的。”
肖淑贤这句话一出来,无形中引起了人们的窃窃私语。在场的所有的人,没有谁见过凤凰,也不曾见过目击凤凰的人。
“凤凰这种鸟,是传说中的,传扬自己见过凤凰的人,咱一个也不认识,是不是有这样的人真说不准。这种事,不管真假,都是传闻,可能都不是真的。”
这是宋凡芝的话。她已沉默了好大一阵子了,这一段时间里,她的目光一直在两个人身上转:一个是唐伊苹,一个是南亚芳。在打量过程中,她一直捉摸:这两个人,从年龄到相貌,从家里的日子到村里的名声,都有天壤之别。平日里也没看见她俩有什么来往,甚至唐艾两家,也没什么来往。在“看见凤凰”这件事上,为什么忽然坐到一条板凳上了呢?她觉得奇怪。于是,她接着说了下去:
“没凤树不响,没花草不香,五嫂子,你即然大声白嚷说自己看见了凤凰,伊苹也说你看见的是凤凰,那我问你:你是在哪儿看见的凤凰?”
这个问题显然难不住南亚芳,她脱口而出:“榆树林子。”
“那我再问你,五嫂子,”宋凡芝接着说下去,她用的是诱敌深入之策,“在榆树林子的哪棵树上?”
听到这样的问话,南亚芳有点慌乱,她还真的无法指明是哪一棵树。于是,她低声反驳了一句:“不信就不信呗,这么逼人干啥,好像我撒谎似的。榆树林子里那么多树,我咋知道是哪一棵?”
“五嫂子,我这样说,决不是为难你,你千万别往那方面想。你若真见过凤凰,你肯定会找到那棵树,这没错吧。”宋凡芝接着再次诱敌。
“那是肯定的,我说不清楚是哪棵,但进了林子,我一下子就能找到凤凰落脚的那棵树。”
话一出口,南亚芳就后悔了。凤凰在哪棵树上站过,她心里真没准数。现在,在刹那间,她又做了一番甄别:金凤凰,到底亲见没亲见?是亲见的,还是脑瓜里忽拉一下闪过的?还是夜里睡觉梦见了?她这次依然没有辨清,只有一脸的茫然。
宋凡芝死死地盯了一下南亚芳,再看一眼肖淑贤,最后将目光落到唐伊苹脸上,她面向唐伊苹言说金凤凰的事:
“我就说嘛,大天白日的,咋会出这种稀罕事呢?看看,经不住问吧。事儿这种东西,要求真,不能谁说了都信,也不能人家说啥就信啥。”
“啥事儿不事儿的,啥信不信的,凡芝,你嘴嘴言言的,还是在说我撒谎。妹子,五嫂子日子穷,五嫂子手脚不勤快,这些毛病都是真的,但你指山卖磨的说五嫂子撒谎,我就不爱听了。看见,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呢就是没看见,这种事儿,犯不上瞒龙作璧。”
南亚芳满以为自己这么反戈一击,会阻止宋凡芝的猖狂进攻,至少会起到恫吓的作用。可她不曾察觉,她此一举,竟为宋凡芝将自己逼入绝境提供了最佳契机。
“那好,五嫂子,你即这么说,咱就别再磨嘴皮子了,趁着天气好,还有这么多人,你就带着我们大伙到榆树林子走一遭。咱也看看凤凰落过的树。要是运气好呢,或许还会真的看见凤凰呢。”
宋凡芝这一招,一下子就把南亚芳“将”死了。没办法,她只好带着这几十个人,浩浩荡荡的开往榆树林子了。
最后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人们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坏笑,心里揣着落井下石的念头,急匆匆赶到榆树林子,憋足了劲要下手时,南亚芳指着一棵老榆树说:
“就是这棵树,凤凰就落在那根枝上。”她向天空指了指。
“凭啥呢?五嫂子,凭啥说是这棵树呢?”肖淑贤问。
“凭我的脚印儿,”南亚芳伸开双臂,拦住了欲涌上前来的人们,“看见没,这是我的脚印子。”她指着沙土上的一双脚印说。然后,又在这双脚印边踩下一脚,“看看,这是我的脚印吧,没错吧,我就是站在这儿看见凤凰的。”
见四周全是怀疑的目光,尤其还有宋凡芝那锥子一样的眼睛,南亚芳还是有点心虚。她指了一处尿迹说:“看,这也是我留下的。”
沙土地上确实有一摊巴掌大小的湿痕。但那是不是尿迹,是谁的尿迹,人们不敢确定。众人仍旧一脸疑惑。也有人目光炯炯的盯着她。
“你们再不信,我就没办法了。那东西是活物,带翅的,忽拉一下,就飞了,不知飞哪去了。它在那儿,我在这儿,它瞅了我半天,我一伸手,它就飞了,往天上飞了。”
南亚芳说完,一脸的轻松。
“凤凰这东西,不是一般的鸟儿,即来了咱十顷地,进了榆树林子,不会一转身就走。说不准是要在这里呆下来的。咱找找,寻寻,说不准还会再看见它呢。”
唐伊苹说了几句这样的话,看了看身边的人。她发现,此时,包括南亚芳和宋凡芝,还有肖淑贤,都沉浸在茫然中,似乎忘记了刚才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事。人们都木然地站着,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斑点点地落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
满树林里找一个带翅会飞的东西,无异于沙里寻金,水中捞月。可在那一瞬间,人们都没多想,甚至根本没加思考,就分头行动了。俩人一攒向南,仨人一伙向西,蹑手蹑脚,屏气敛息,似乎真有一只凤凰,真的栖息在某棵榆树上。
看着人们散去,南亚芳和唐伊苹相视一笑。目前的一切似乎早就在她们的预料之中,她俩早就拟估好了,接部就班的一步步的捋下来,一榫一铆,严严实实,毫厘不爽。
凤凰自然没找到。但人们却在树林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要排大戏了。要唱大戏了。这个消息不知最早是从谁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一传俩,俩传仨,没多长时间,寻凤凰的人们就都知道了。
“排哪一出?”
“听说是《智取威虎山》。”
“啊,知道,就是有打虎上山的那出。”
“都有谁扮角呀?”
“有袁守忠,有秦东山,还有————”
“人不少呀,是一出大戏呀。”
榆树林子里来了只凤凰,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刹那间传遍了十顷地。一时间,这个一向平静的小村子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凤凰来了,进榆树林子了,进村了。隔了几分钟,消息的内容就发生了变化:凤凰来了,进了榆树林子,也进了村子,在周家房檐头站了好半天。又隔了几分钟,消息的内容再次扩展:凤凰来了,进了榆树林子了,进了村子了,在周家房檐上站了半天,还飞过唐家院子,宋家大门……
没多长时间,村子东南角和榆树林子之间的沙土路上,便布满了人。十顷地的男女老少,凡能活动的,都向榆树林子涌去。
“咱这地方没水,天又旱,龙肯定不来,但咱有榆树林子,把凤凰引来了。”有人这样说。
“依我看,凤凰来咱十顷地,不是冲着这片榆树林子来的,榆树哪没有啊,前后左右,十里八乡,哪个村子都有几棵,左不过只有这一只凤凰,还用得着这么大一片树林,一棵树就够它用的了。它不是奔着榆树林子来的,是奔着咱十顷地来的,奔着咱这些人来的。”这是另一种论调。
“即这么说,”有人表示反对,“它那么尊贵的鸟儿,不去公社,不去旗里,有砖有瓦的地方都不去,偏偏挑中了咱十顷地这个小村子,它想干啥?咱这种穷地方有啥?吃没吃,喝没喝,一堆破房子,一群破烂人……”
这种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断了:“说啥呢,咋自己埋汰自己呢。咱这村子,虽说没啥出彩的地方,但咱这地名好听呀,十顷地,多大气的地名,前后左右还有这样的地名吗?”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列举了人们熟知的许多地名:鸡爪子沟,穷棒子梁,小水流,三块地……然后接着说下去,“就凭咱这地名,引来几只凤凰富富有余。”
虽然听上去空泛,还带有点自吹自擂的色彩,但作为十顷地的百姓,都爱听这样的话。走在这个能说会侃者前后的人,都相信,凤凰已驾临,暂时住在榆树林子里。
说话间,榆树林就到了。原本安静的一处所在,在人们涌进林子的刹那间,沸反盈天。别说一只凤凰,即便是只老虎,也会被吓得六神无主,落荒而逃。但十顷地人不这么看问题,他们认为,凤凰这种鸟不怕人,也不怕枪,啥都不怕。想让你看见,它就现身,不想让你看见,它就藏着,即便从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见。
凤凰自然是看不见的。不过,人们在这里听到了唱大戏的事。明显的,戏比凤凰更有吸引力,刹那间就把人们的兴头调动起来了。排什么戏,哪几个人扮哪几个角儿,甚至在哪儿排戏,在哪儿演戏,所有的人,都一清二楚。
“听说周子扬扮少剑波呢,穿军装,挎手枪,更神气了。”说这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姓隋,小名叫石头,大名叫隋学成。这个大名对十顷地人来说太文气了,人们都叫他小名儿。尽管他已经三十挂零,见了面,人们都叫他石头。
“我看他扮少剑波不合适,不如明国立。明国立个子大,五官威风。”反驳者姓苏名爱民,是个黑脸车轴汉子。
“明国立黑,和包文正似的,扮包公还行,扮少剑波不行。少剑波是个白人儿,《林海雪原》里就是这么说的。”石头并不识字,但喜欢听故事,哪里有人讲《林海雪原》、《三千里江山》或者《烈火金刚》这些书,他都会忙忙的跑去,而且听了能记住。他有个好记性,这样的人,却不爱上学,坐在课堂上就犯困。
“石头,你省点事儿吧,你识几个字?你连小人书都看不下来,你还能对人家少剑波指黑道白。你知道的那点事儿,都是听老秦头胡说的。哪段书里说少剑波是个白人儿,你说说————”
苏爱民对《林海雪原》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坚信,石头更是一头雾水,便这么口不择言的怼了回去。殊不知,石头并不买帐:
“我不知道少剑波是黑是白,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少剑波是个黑脸,”苏爱民一丝一毫都不让。
“胡说!”隋学成冲着苏爱民的脸来了这么一句。
“你他妈的骂我,老光棍汉子!”苏爱民也对着隋学成的脸来了这么一句。
隋学成没娶上媳妇,一眼入骨的打了光棍。他最忌讳别人言及此处。他一听光棍这样的词,就如秃子听别人说“爆花”一样。听了苏爱民这么一句,便当胸就打过去一拳。
有了这样一拳,打架的理由就格外充分了。都是壮实汉子,又加上几天来没活干,身上的劲正没处使呢。有了开头,他俩便你一拳我一脚的对打起来。找凤凰的人也都放弃了初衷,聚过来看热闹。
尽管俩人年龄上有点差异,隋学成年长苏爱民几岁,但力气、胆量和勇气却相差无几。几拳几脚之后,二人便撕打到一块儿了。自幼在乡间长大,不懂得如何打架,只会使蛮力。他俩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作一团,一会你骑到我身上,一会我压在你身上,得空便没头没脑的擂上几拳。
最后,隋学成占了上风。他骑在苏爱民的胸脯上,双手摁住他的肩膀,喷着带血的唾沫问:“说,少剑波白不白?”
一开始,苏爱民不大服气,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等隋学成屁股用了力,压得他几乎不上气来,再加上隋学成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便软了下来,奉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主张,吐了一个字:“白!”
“那,周子扬,明国立,哪个能扮少剑波?”隋学成乘胜追击。他要报的是“老光棍汉子”那一箭之仇。
苏爱民再次闭了嘴,他怒目圆睁,把仇恨的烈火射向隋学成。隋学成对此并不在意,他抬起另一只手,又搧了苏爱民一个大嘴巴。
苏爱民觉得这已不是一场戏耍,而是真正的打架了。他便说:“石头,你别欺人太甚。”
“我没欺负你,爱民,咱争的是个理儿。你非得亲口说出来谁扮少剑波合适不可。咱因这事起的,也得在这事上结。”隋学成说着,扬着巴掌,欲打下第三个耳光。
“石头,算了,别叫真了,一个村子住着,别伤了和气。再说了,谁扮少剑波还不都一样。”有人上来劝解。
“那可不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能由着他说黑就黑说白就白。”隋学成还扬着巴掌。
“石头,快,快放开人家,快,黑呀白呀,关你啥事?谁扮少剑波,也不由你俩说了就算数,那都得听老秦头的。再说了,唱戏嘛,山沟子热闹,闹哄一阵子的事儿,谁扮还不一样。”
劝解的人越来越加细了,甚至有人上前扯住隋学成的手,欲把他拽起来。
“我最后问你一句,爱民,你说,周子扬,明国立,哪个扮少剑波合适?”在隋学成说这句话的时候,三四双手伸过来,拽胳膊的,扯袖子的,抱肩膀的,全有。大伙想把他架起来,让苏爱民获得解放。
可隋学成这个二百多斤的汉子依然稳坐不动,对着苏爱民虎视眈眈。
“快,爱民,快说,周子扬扮少剑波合适,快说,你说了,石头就放你了。”人们见劝不动隋学成,转而劝解苏爱民。人们都觉得,再僵持一会儿,俩人怕是真的恼了。
趁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乱哄劲儿,人们一用力,把隋学成从苏爱民身上拽起来。随后把苏爱民也拽起来。
“看看,看看你俩,不为房宅不为土地,不为老婆不为孩子,为着一个不着边的事儿,又打又闹的,值吗?也不怕人笑话。”有人这样笑着说。
劝架的人群里,有周子扬,也有明国立。现在,隋学成、苏爱民退出人圈,各自站在一棵树下,拍身上的土。周子扬和明国立便一下子成了人们瞩目的中心。
“你俩倒说说,谁扮少剑波合适?”有人这样开玩笑。
“子扬呗,老秦头说的。”南亚芳说。
“老秦头算老几呀,他说了就算呀。”肖淑贤说。
“听说队长也是这么说的。”有人支持南亚芳。
“队长,队长还管这事?他管天管地,还管到谁扮少剑波了?他也管得太宽了吧。”这是宋凡芝的声音。
“是呀,他不可能管到这儿。”肖淑贤加上了一句。
眼看着另一场争吵在即,马上有人来了句戏言:“这么着吧,子扬,国立,你俩比试比试,谁的本事大,谁就扮少剑波。”
很显然,这是个意欲转移视线的主意。但这主意却在刹那间却引发了人们的热情。大伙儿齐心协力地撺掇,想看看二人到底谁的本事大。
比试什么呢?为了这个,人们费了很大的周折。为了避免引起肢体冲突,人们避开角力这种近距离的活动,最后,有人突发奇想,建议他俩爬树,谁爬得高谁赢。
十顷地的小伙子们,对爬树都很在行,姑娘堆里,也有会上树的。这回有好戏看了。一伙人聚在这边,一伙人聚在那边,各自围着一棵树,津津有味地看。而爬树的这两个人呢,爬一步,就向那边瞟一眼,目测一下高度,千万别落到对手后面。
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但毕竟早就不是猴子了。爬上两三米高,俩人就都犹豫了。像两个年迈力衰的老猿,抖抖索索的向上攀援。他们先是张望一阵,选中一根树枝,伸手握住,使劲地拽,试试能不能承受自身的重量,再缓缓地借着它向上挪一点儿。
看热闹的人有点耐不住了,在他们眼里,周子扬和明国立已不是在爬树,而在树上绣花。尤其当他们贴着树干四下观望的架式,决不像少剑波这样气宇轩昂的军人,更不是胆大心细的指挥官,而像一个吓破了胆的缩头乌龟。
“这样子能扮少剑波?扮八大金刚还差不多。”有人低声嘀咕。
“八大金刚也不那么简单,能骑善射,百步穿杨,都不是胆小鬼。”有人接话茬。
“倒像王连举。”
“也像甫志高。”
“和温其九似的。”
这种声音很低,树上的那两个人肯定没听见,但围观者却都听见了。人们会心一笑,都为刚才的议论暗自得意。
“看看,谁爬得高。”树上的人问。
人们为难了,仰头看去,很难确切地测算出哪个高一点,哪个低一点。于是,榆树林子里便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一伙人跑到这棵树下,仰头望了一阵子,再跑到那棵树下,仰头观望一气,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人们聚成一团,争执起来。
“我看子扬爬得高。”
“我觉得不是,还是国立爬得高。”
争吵了一阵子,人们明显地分成了两大阵营:一个阵营以南亚芳为首领,主张周子扬爬得高,另一个阵营以肖淑贤为代表,认为明国立爬得高。
人们列举了可资参考的一些证据。比如说他们中的一个看上去像队里的黑牛犊子,而另一个则像老胡家的二岁子叫驴,像牛犊子的这样便应爬得高些,因为为牛犊子比叫驴小些;还比如说,细听他们的问话,声音小的,肯定爬得高些,声音大一点的,应该就低些……
一直到周子扬、明国立坚持不住了,抖抖颤颤的从树上溜下来,人们还在争论。
当然,少剑波由谁来扮才合适,没形成最后的定论。
四 孔令智进村
孔令智抵达十顷地时,已过了午饭的时间。十顷地的百姓们,不管是吃米还是吃糠,不管吃咸菜疙瘩还是炖白菜萝卜,午饭都会天天照吃不误。至于晚饭,就不确定了,个别人家,比如艾振余那样的困难户,就未必天天都吃。粮食不充裕,自然就减掉一顿晚饭。
孔令智在村口停了一会儿。在他眼前,呈现着两种颜色,黄和绿。房屋是黄的,院墙是黄的,街路是黄的,在明亮的阳光下,这种黄显得十分霸道,它们连成一大块,劈头盖脸的向人直扑过来,如同一种能量无穷的击打力,随时都会以钝器锤打在人身上,让人不自觉地后仰一下。而绿色则不然,它们属于黄色的点缀物,东一点西一点,历历可数,可怜巴巴的在阳光下瑟缩着。这是仅有的几棵树的颜色,有榆树也有杨树。
孔令智有点眩晕。一方面是由眼前的大块大块土黄引起的,另一方面也由于饥饿。这天早晨,他没来得及吃饭。因为早班车六点就发车,他五点半才醒。起床穿衣,急急忙忙的奔向汽车站,买了一个面包就上车了。哪知道这个面包正好把吃饭的事扰成了二加四。十点钟下车到公社报到,肚子还是饱的,再加上没到午饭时间,他没吃东西也没买上点吃的东西,拿了介绍信就直奔十顷地了。三个多小时的步行,早把那个面包消耗光了。
他想打听打听生产队在哪儿,但转念一想,这个时间,人们都在睡午觉,生产队肯定没人。他便打定主意,直接去找队长,当然,这也需要打听。队长是谁,队长住在哪儿,他全不知道。
进了村子,走到一个在院门口,他站住,向院里张望。静悄悄的,连猪鸡鸭狗都没有活动。他意欲进院,但在即将跨入院门时顿住了脚步。他心想,这样会不会很唐突?便又退了出来,赶往下一个院门。他心中暗想:总会碰见人的。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院门的走过去,孔令智始终没看见人影儿,也没听见人声儿。在一个院门口,他曾下决心进院,进屋,问问队长叫啥名字,住在哪儿。在已跨入院门四五步时,他又急匆匆的退了出来。他觉得这种行为非常不妥。
走过了半条街,孔令智终于遇见了一个活物,是一口老母猪。它极瘦极瘦,骨头从毛皮内支棱出来,和支帐篷似的。别看孔令智出生在大城市,也在大城市里长大,是个道道地地的城人,对老母猪还是有些了解的,不过都是从科教片里。尤其那些快耷拉到地面的奶头,使他一下子就能认出来这是老母猪。老母猪看了他一眼,顺着墙跟走了几步,停住,又看他一眼,便开始在墙根处蹭痒痒了。
孔令智看着这口老母猪,有三四分钟没挪动脚步。他凝视着它的每一个动作,听着它的一连串呻吟。他觉这呻吟很有韵味,高低错落,长短相杂,似乎颇合音律。
孔令智是一个京剧演员,极擅演小生。再加上他清俊的外貌和匀称的身材,曾经是十万平方公里方圆内名声最响的京剧名角。但因姓孔,系孔子的正派嫡亲传人,“文革”一动,便由京剧团下放到旗文化馆。而文化馆也觉得此人是颗定时炸弹,或是一包强力毒药,便早就有心思把他打发到乡下来。这回终于逮到了机会,把他派下来教京剧,哪知到了公社,公社根本没让他停脚,前后不到半小时,就打发他来十顷地了。
蹭了一会儿痒痒,大概老母猪感觉到了很舒服了,就改变了呻吟的音调和旋律。作为深通音乐者,孔令智迅速判断出来,老母猪的音符已上升到五位,旋律也渐趋复杂,最让他感兴趣的是,老母猪的呻吟变得悠远绵长,含着淡淡的忧伤,这不免让他有点吃惊。
又过了一小会儿,老母猪的呻吟改变了内涵,他从中捕捉到了呻吟中的特殊韵味。似乎蕴含着畅快淋漓的兴奋。他便努力地打量这个面相丑陋的动物,无形中忆起了多年前与妻子的床第之欢。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文革”一开始,刚传出要下放他的信儿,妻子便在第一时间与他离了婚,孩子跟了妻子,随了妻姓,与他彻底划清了界限,若不是月月需要邮抚养费,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孩子了。
他们刚结婚的那会儿,几乎天天有床第之事,天天会听到类似的呻吟。妻子是戏校的一枝花,专攻青衣。毕业后,他俩进了同一个京剧团,俩人都是台柱子,被誉为金童玉女。现在,他想起了在记忆中消失了很久的前妻。
老母猪蹭过了这半边,又蹭那半边。身上沾了一层黄土。蹭完了,舒坦了,便顺着墙跟趴下。不过,它仍在呻吟。现在,呻吟中没有了忧伤,也没有了兴奋,而是一种漫长的回忆,类似于一个人的哼唱。
“嘿,干啥的?”有人在孔令智耳边说话。
孔令智脑子里很乱,老母猪的哼唱,记忆中妻子的面容,久已逝去的床第之欢,还有挥之不去的女性独有的呻吟,在脑子里缠成一团。让他竟没听见有人对他说话。
“问你呢,干啥的?”又是一声问。
这回,孔令智听见了。他一扭头,见问话的是个女人。三四十岁的年纪,衣衫破旧,头发篷乱,满身满脸的穷形怪相,但他略一加细,尚能辨出此人眼角处、嘴廓边,依然残留着些微的娇俏。
“咋的,没见过老母猪呀?”那人又问。
“见过,见过。”孔令智回答。
“见过还这么看。光棍三年,见老母猪赛刁婵。”那人说了一句,转身走开了。她没要求孔令智回答。
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孔令智听了这话,赶紧离了老母猪,走出了四五步,忽然想到了打听队长是谁住在哪儿的事儿来。便急忙回头,跑了几步,追上了刚才问话的人,向她打听。
“袁守忠,住那儿。”
只这么六个字,孔令智就寻到了袁守忠。袁守忠看了介绍信,打量了一眼孔令智,问他:“你会做饭么?”
“不会。”孔令智回答。
开头就问这个话,有缘由。从介绍信中,袁守忠得知,孔令智是派下来教京剧的,要教会一出戏,还得把戏排练出来,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吃饭是首先要考虑的。即不会做饭,那就得吃派饭了。袁守忠问他:一天四毛钱伙食费行不行?
孔令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觉得多了点儿。他每月工资二十四元,孩子抚养费六元,给母亲赡养费三元,余下的就不多了。于是他便问每天三毛行不行。一天三毛,每月还能多剩下几元。
“行是行,那你就得去困难人家搭伙,不能派饭了。人家吃啥你吃啥。”袁守忠说。
“吃上饭就行,不管啥人家。”孔令智一口答应。
听了这句话,袁守忠心里就有了底。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京剧老师,长得颇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衣服鞋子虽是旧的,上了补丁,却干净整齐。最主要的是,他判断,此人不是奸狡之徒,脸上挂着副经不得风淋不得雨的孱弱,估计不是个胆大的主儿,或者是个吓破了胆整怕了的,不会动辄挑肥拣瘦。于是,他就领着孔令智去了艾振余家。
“咱要去的这家呢,是咱村的困难户。困难户嘛,日子是难了点儿。但一日三顿饭还能行。可能吃得差点。若你去了,一天三毛钱的伙食费交上,对他们也是个帮助。就算你救济了一个困难户。我告诉他们,确保净米净面,决不让你吃糠。你看这样行不行?“
俩人边走边说着这样的话。这个时间,十顷地的人们已经睡醒了。陆续有人出现在土街。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也有人叼着烟袋,或烟卷儿。
“大哥,这是谁啊?“有人问袁守。
“老师,教咱唱戏的老师。“袁守忠回答。
“哎呀,教咱唱戏的老师呀————”几乎所有的听了这话的人,都是这句答词,接着便随在后边,大伙边走边聊,没多大一会儿,就聚成了一个人疙瘩。在街路上移动。
“这是去哪儿?”有人问。
“去艾振余家。”袁守忠答。
“妈呀————”又是一声惊呼。也是人们一块发出来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人们不再说话了。街路上只有脚步声。
“就是这家,到了。”走过了一段路,袁守忠说。
有院子,也有院门,但都等于没有。院墙很矮,只有二尺高,实际上是一溜墙茬子。由此可辨出院子的边界。院门呢,只能算作矮墙的一个豁口。一共三步宽。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个院门,从任何一个方向,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进院儿。那院墙,连鸭子都挡不住。
院子中间,确实有三间土房,明显比左邻右舍矮小。最明显的是屋顶长满了蒿草,已淡淡的泛绿了。新生的草与前一年留下的枯草杂在一起,黄中杂绿,绿中有黄,颇具油画效果。
东面的窗口,安着窗户,西面的窗口,则用土坯堵着。乍看上去,这一幢房子,如同一个独眼龙。
孔令智打量了一下,前后左右的人家,离艾振余家的房子都有一段距离,根本算不上是邻居,中间都隔着两个院或三个院的光景。艾家的房子,像个孤伶伶的小土包,矮耷耷的趴着,一副被抛弃没人理的模样。
这时,人们并没急于进院儿,而是在大门口挤着,似乎对艾家都很陌生、从没进过门似的。有一小忽儿,没人移动脚步,也没人出声,艾家院门处格外安静。或许趁着这一阵儿安静,一只黄鼠从窝里窜出来,立起身子,抱着前爪向人群了望。
“看,大眼贼(黄鼠在十顷地的俗称),大眼贼。”有人低声说。
“瞭高呢。”又有人接了一句。
这只黄鼠胆子奇大,它抖抖两只前爪,晃晃脑袋,越发仔细地打量这一大群人。实际情况是,艾家门口从没聚过这么多人,连最好串门子的,也不会到艾家来。人们都嫌艾家过日子不得法。其实,艾家只有一个不足,懒了点儿,日子穷了点儿,别的,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一家子四口人,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是老实诚恳的人,即不坑蒙拐骗,也不溜门撬锁,甚至都不会多嘴多舌。
“看,大眼贼,胆子挺大。”有人放大了声音。“这东西一般都住山上,啥时进村了,还进院了,破规程了。”
的确是这样,黄鼠虽然是害兽,糟踏粮食,但都在田野里活动,一般不进村。这回不仅住进了艾家,而且还敢向这么一大群人示威。
“嗨,看它啊,看它,还长了筋性了,不错眼珠地盯着,咋的,不认识呀。”有人这样开玩笑。
此时,有谁若略略的慌一下神,或者猛地一眼扫过去,这只黄鼠在人的视野中,就不像野兽了,而像个袖珍的婴儿,或已成形的胎儿。曾经,生产队羊圈里就埋了和它大小差不多的一个胎儿,有胳膊有腿儿的,鼻子眼睛都齐全,不知从哪来的,也不知是如何到了羊圈里的。人们猜了半年多,也不曾找到他的母亲,至今已过去一年多了,仍是一桩悬案。
看见了这般模样的黄鼠,人们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那个“羊粪孩”。那天,羊倌发现了他,就把他挂在树上供人参观。人们曾围着他端详,七嘴八舌的猜测他的来历。当时,这事是轰动十顷地的一件大事。
“我看,八成是‘羊粪孩’借尸还魂了。”看着黄鼠这般模样,有人说。
这种话一出来,人们就开始在人群中搜寻。当他们确定没有某人和某人后,便说:“快,快去告诉胡挺玉,抱儿子来吧。”人们认为“羊粪孩”的父亲是胡挺玉。胡挺玉是本村胡家的大儿子,两只牛蛋子眼,一副大身板,拳头和小三盆似的,一拳能打倒一头驴,没人敢惹他。
“光他一个人不行,还得告诉明国云呀,要不,‘羊粪孩’缺爹少娘的,心里不好受。”人们还确信,“羊粪孩”的母亲是明国云,是她偷偷的把没足月的胎儿生在了羊圈里。明国云是明国立的亲妹妹,还没出嫁。人们觉得她平时喜欢大说大笑,爱用眼睛瞟人,就认定那胎儿是她生的。
人群一阵子哄笑。
动静很大,惊扰了艾家人。木板门“咣啷”一声敞开,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孩子出现在门口。也就在同时,黄鼠飞快地一竦身,钻洞了。
出现在门口的赤裸小孩是个女童,五六岁的样子,是艾振余的二女儿。她瞪大眼睛看了看众人,赤脚跑到西窗下,蹲下撒了一泡尿。
“去,细妮,叫你爸你妈起来。”袁守忠大声喊。
已用不着喊了。踩着这句话的尾音儿,艾振余从屋里出来了。他见院门口处聚了这么多人,吃了一惊。见人们向屋门口走来,越发惊慌,回身向屋内喊了句:“哎,快穿裤子,队长来了。“显然,他是说给南亚芳的。
“老艾呀,这是给咱教戏的老师,姓,姓————”袁守忠忘了孔令智的姓名,转身向他求助。孔令便回答道“姓孔”,袁守忠就接着说下去,“姓孔,孔老师。”
没等袁守忠有下话,人们就高声议论起来:
“妈呀,姓孔呀。”
“是呀,从没见过姓孔的呢。”
“胡说,咋没见过,那天,在大会上,批判的那个孔老二,不就姓孔吗?”
“瞎说,孔老二是古代的人,是活人吗?我说的是活人,你当孔老二还活着呀。”
“那可没准,兴许他和孔老二是一家子呢。那还不顶算孔老二还活呀?”
“你长一张嘴是干啥的呀,胡说的呀。姓孔就和孔老二一家子呀,那姓毛就和毛主席一家子呗。”这个说话的人转了一下头,把人群中的一个人拽过来,“毛玉峰,你说说,毛主席和你是一家子吗?”
毛玉峰摇摇头,说:“不是,咱可高攀不上。”
“看,咋样,若玉峰和毛主席是一家子,还会呆在咱十顷地呀,早就进北京了,最差,也得当个公社干部。还能和咱似的,当老社员?”
人群又是一阵子笑。
笑声平息,孔令智说话了:“各位乡亲,我姓孔,叫孔令智,和孔老二确实是本家,算下来,我是孔老二的七十六代孙。”
此言一出,犹如爆炸了一颗干冰弹,刹那间将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四十度,把人们的表情瞬间冻住了。大伙本能地后退一步,仿佛孔令智身上绑着炸弹似的。
这么一来,艾家的院子中间,只有袁守忠和孔令智二人了,别人都退到了七八米以外,围成了一个稀薄的人圈。
人群四散的动作异常迅速,几乎瞬间就完成了。而且无一例外,所有的人,脸上都是一副万分紧张、万分严肃、万分警惕的神情。更意外的是,人们都很留意地看看身后,观察一下退路。好在艾家院子四敞大开,从哪个方向都可以迅速逃离。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蚊子心跳蚤胆。来了个姓孔的,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要是来了个姓蒋的,还不把魂吓掉了哇。”袁守忠笑着说,然后捏捏孔令智背上的行李包,又在他腰上摸了摸:
“啥也没有,啥也没有,即没有手枪,也没有炸弹。嗯,这是啥————”他的手在孔令智的腰眼处停住。
仅仅“这是啥”三个字,就把十顷地的百姓吓得如遭了枪的麻雀,人们忽地一下四散而去。这中间,有摔在沙坨子上的,有滚进乱草丛中的,也有被倒下的人绊了脚的,这样的人更响亮更沉重摔倒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虽倒下,见别人正在奔逃,听见他人的脚步声在耳边震响且远去,便一轱辘爬起来,没命地窜了几步,赶上了人群。
逃了一阵,没听见枪响,也没听见爆炸,便有人停下了脚步,跑在他近旁的人,见有人停下,又跑了十来步,在离他略远的地方停下。就这样,三三两两的,人们都站稳了脚跟,互相用眼神探询一番,再向艾家院子看去。
已经离艾家很远了,甚至那院里的人影,猛一眼看上去,都有点模糊了。幸好艾家四周即无围墙也无树木,更没有邻家的建筑,一眼看过去,还能瞄清楚站在艾家院子里的人。人们看出来,依然是袁守忠和孔令智,依然原模原样的一左一右站着。只不过孔令智放下了右手提着的网篮,网篮内有一个洗脸盆,白色的,十分耀眼。这只空出来的右手扬着,抓着一副竹板,说快板书专用的。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腰里别着枪呢。”有人略带惊竦的说。
“别把枪不算啥,单子崩,他得一个一个地打,瞄准一个放一枪,放一枪只能打倒一个人。我觉得他腰里挂着炸弹,那东西可了不得,轰隆一炸,有多少人炸死多少人。”又有人在这儿充明白人。
“瞎说吧你,他敢放炸弹?那不把他自己也炸死了了吗?”有人反驳他。
这样说着话儿,人们又向艾家聚过来了。
“这你就不懂了,扔炸弹的人比咱动作快,炸弹一离手,他就卧倒,卧倒你懂吗?不懂吧,就是趴下。炸弹那东西,只炸站着的,炸不到趴着的。”又有一个人这样说,似乎更明白。
“是是是,小寡妇的男人不就是那么死的吗?别人扔炸弹,他跟着去听响。人家扔出去卧倒了,趴下了,他直目瞪眼的站着,当下就把脑袋炸没了。”
讲了这个实例后,人们仿佛明白了手枪和炸弹的区别。
竹板是孔令智随身带来的一件乐器。另外还有笛子和京胡、板胡。这些都裹在被子里。他一扬手,叭叭叭地打了几响,这声音在宁静的午后格外清脆悦耳。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你们自己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点样儿。人家孔老师的一副竹板子,就把你们吓得和兔子似的,要是真的带个枪呀炮呀的,还吓死你们了呢。”袁守忠笑着说。
孔令智也笑了:“我不是军人,不会打枪,也没摸过真栓,演戏时拿的,全是假枪,就是一块木头,就是个样子,即没扳机也没子弹。刺刀也是假的,木头片上涂了银粉,砍不了人。”
“那是肯定的,演戏嘛,都是假的。”人们附和着。
这会儿,艾振余,南亚芳,还有艾家的两个孩子都走上前来。俩孩子一模一样的一丝不挂,见了人也不知道害羞。她俩倚着母亲的腿站着,打量着孔令智。孔令智发现,孩子的们脸上和身上污迹斑斑,手肚大小的点子,巴掌大的污痕,到处都是。
在场的人,似乎见怪不怪,没人在意这两个孩子,大伙都盯着孔令智打量。仿佛他是个变戏法的艺人,身上藏着无穷无尽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也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我就把孔老师领来了。在你这儿吃,在你这儿住,一个月九块钱伙食,老艾,咋样?”袁守忠说。
艾振余和南亚芳一直盯着孔令智,似乎没听见袁守忠说的话。孔令智一身灰布衣服,打扮得像电影里的八路军战士。衣服已旧,袖口,领口,裤脚都磨麻了边,膝盖,屁股,肘和肩,都上了补丁。灰色已褪去大半,整个的泛白。脚上是一又解放鞋,鞋面的黄色也和衣服一样,偏白。但自领口至脚背,干干净净,连个水点都没有。
“孔,孔老师,你有帽子吗?”艾振余问。
“有,我现在戴着两顶帽子,”孔令智说,“一顶是白专典型,一顶是右派。白专典型这顶帽子,确实该戴,因为我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捉摸唱功上,脱离了人民群众,脱离了社会实践。右派这顶帽子,咋说呢,当时就给扣上了,两顶帽子,两顶。”
“不是那种帽子,我说的是这种,”艾振余往脑袋上比划了一下,“戴在脑袋上的这种。”他有点着急,跨上一步,双手笼成一个罩,往孔令智脑袋顶上比划了一下。
“你要是戴上一顶这样的帽子,你就像一个人了。”艾振余说。
“像谁?”人群中有人发问。在十顷地人的印象中,艾振余似乎从没说过这么多话。现在听了他这么说,都觉得奇怪,便紧跟着发问。
“和李向阳似的,打鬼子那个李向阳。”艾振余回答。
人们把目光转向孔令智,细细打量,是有点像。方脸,浓眉大眼,一口结实的白牙。若提一把盒子枪,难以分辨真假。
“我唱过《平原作战》,扮过赵勇刚。这身衣服就是仿的戏服。唱完了,我就照着戏服做了一身,穿了好几年。看,洗过不知多少水了,都发白了。”
孔令智说完,笑笑,接着说:“我这次到咱村来,说是来教戏,实际上是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来了,我要认真改造世界观,争取尽早摘掉帽子。”
人们还是没把精力集中到孔令智说的“摘帽子”上,人们对他的外貌和服装的兴致更浓厚些。已有人凑得更近,捻了捻他的衣角问:
“八路军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八路军军服就是这种样式。这儿还挂一个臂章,上面有‘八路’两个字。布料可不如这个。那时只有土布,比这种布要粗,也厚些。”孔令智不厌其烦地解说,“鞋也不是这样的,是布鞋。”
“少说几句,都少说几句,听我说,听我说,”袁守忠打断人们兴致勃勃的询问,“老艾,听我说,让孔老师在你这儿吃,在你这儿住,行不行?行呢,就站下,不行,我再领着找个人家。”
“行,行,有啥不行的。睡的地方有,咱有两铺炕。吃的呢,也行,多下把米,多填瓢水,多双筷子就得了。”南亚芳答应得非常爽快。
“筷子也许够,碗怕是不足。”有人低声笑着说。
“有,有,碗,筷子,勺子,铲子,锅,我全有,我带着呢。”孔令智急忙说,从网篮里一样一样的往外掏。果然和说的一样,这些东西装在一个布袋子里,洗得干干净净。
“那就这么说定了。”袁守忠说,“老艾,整点饭,孔老师还没吃晌午饭呢。”
“行,行,这就整。”艾振余答应着。
“有剩饭的话,我吃一口就行,不用太麻烦。”孔令智说。
“啥时见过老艾家剩饭,锅底儿比脸蛋儿还干净。”人群中有人低声说。
“那哪行,大老远的来了,哪能吃剩饭呢,咋也得像模像样的吃一顿。这么着,老艾,你去我家,先舀一升小米,先吃着,孔老师,你看你那伙食费————”
“有,带着呢,”孔令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币来,一张十元的,一张伍元的,还有几张角票。他把十元票递给艾振余,“这是这个月的。”
“哎呀,用不着用不着,几口饭事,真的用不着。”艾振余这样说着,已把十元钞捏在手指间了。“这是咋说的,咋还用得着这样呢?”马上,他又接了一句,“说的是九块,我这也找不开呀。”
人们都看出眉目来了。这艾振余真是穷到了底儿,连一块钱都没有呀。在众人的目光中,艾振余咧着嘴,眨巴着眼睛,上下两排牙齿全呲了出来,那种高兴劲是无法挡住的。
“没事儿,下个月我少给一块,不就碰上数了吗。”孔令智说。
这顿中午饭,孔令智吃的小米饭,菜呢,是咸芥菜疙瘩。
晚上,天一黑,艾家人就忙着睡觉。孔令智说他想看一会书,须点灯。
“孔老师,咱家没钱买火油,从不点灯,天麻麻黑就睡觉。”南亚芳说。
“我有蜡烛,”孔令智说着,便从黄帆布挎包里掏摸出一根蜡烛来,划根火柴点燃,屋子里马上就亮了。
这一豆烛光把艾家一家四口人都吸引到西屋来了。两个孩子本来已躺到了炕上,见摇曳的光亮从门口透进来,便噼噼啪啪的光着脚跑过来了。
“我想看一会儿书。”孔令智说。
“我们不出声,孔老师,我们不出声,不耽误你看书。”艾振余向两个孩子说,“悄没声的呆着,不许出动静。”然后又转向孔令智 ,“一点都不耽误你。”
孔令智把书籍从被子中掏出来,有《毛泽东选集》,也有《智取威虎山》剧本,还有《反杜林论》和《国家与革命》。大概十来本,摆成一摞,放在窗台上。
当着四五个人的面读书,确实不太适应。何况那四个人八只眼睛像电灯泡似的瞪着他,孔令智总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他翻开《智取威虎山》剧本,读了两行,一抬头,目光正好撞上那八只眼睛。见他们和看西洋景似的盯着,就笑着说:
“你们要是困了就去睡吧,我还得看一小会儿。”
“不困,一点也不困,”南亚芳说,“这蜡烛可真亮堂,咱头回见着这么亮的灯。”
“真的?”孔令智问。
“可不嘛,大年五更点的灯,也没这个亮。”南亚芳回答。
借这个话题,人们在烛光下唠起了家常。南亚芳问孔令智多大年纪,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孔令智告诉她:四十一,家里只有老母亲,今年已经六十四了。
“别人呢?”艾振余问。
“没别人了,还有半个孩子,女孩儿,今年十六,正上学。”孔令智回答。
“咋半个呢,哪有半个孩子的说法呀。”南亚芳笑着说。
“离婚了,孩子跟了她妈。“孔令智解释道。
“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人,又能挣钱,又会唱戏,长得还这么干净,心肯定是花里胡哨的。看你,把老婆孩子都扔了吧。”南亚芳说。
“不是我扔他们,是他们扔我。”孔令智说。
“别扒瞎话了,一个女人家,会带着孩子自己过。说破大天我也不信。”南亚芳撇了撇嘴。
孔令智是个被整怕了的人,觉得这样的事说多了不好,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和误解,便转了别的话题。但南亚芳总觉得孔令智在撒谎,没说上三五句,还是返回到孔令智离婚的事儿上。
“孔老师,按理说,照老规矩,你比我们年岁大,我不该对你说三道四,可今儿我听了你这一篇话,还真得说你几句,你那媳妇,我得叫嫂子,该有多不易,你说离就离,你不对啊。”
“有我的不对,我这不是,唉,咋说呢,我这不是工作有变化嘛,原来我在省京剧院工作,现在到了旗文化馆,离家远了,八九百里,照顾不上了,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天,和没这个人也差不多。”
“那也不该离,”南亚芳不等孔令智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你看我,嫁了老艾这样的推倒爬不起来的老实人,穷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连衣服都穿不上,我也不离。夫妻嘛,臭死一窝,烂死一块……”
南亚芳原本就是个好说好笑的人,逮住个话头就没完没了,这回揪住了孔令智的老毛便不放了。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将古比今,左牵右扯。在这个过程中,两个孩子睡倒在西屋炕上了。
五 秦家唱小戏
十顷地村子很大,从南到北共有五条东西方向的街,杂以十几条南北方向的胡同,整个村子的街路如同蛛网一般乱成一团。本村的人还可以做到熟门熟路,外地人若打听哪户人家,就摸迷糊了,如同进了盘丝洞。他们只能获得“南磨道”、“大井”这样的地理标志信息。在十顷地,这种标志不下十来处,包括“艾家”,因其孤伶伶的远离四邻,已被当作地理标志使用了。而这林林总总的标志中,就有一处“秦家老房子”。
十顷地只有一户姓秦,即秦东山家。秦家的房子位于前街中央,往南有一条街,叫大前街,秦家的房后的街叫后街,再向北,则是大后街,大后街北,还有一条街,只住了三几户人家,属于残缺不全的一条街,根本没人给它命名。这几户人家背倚一座沙坨子,沙坨子有二十多米高,已经固定,不再流动。说到这几户人家,人们就说他们住在“沙坨子底”。
秦家的房子之所以成为地理标志,一是因它老旧。据秦家人说,房子是秦东山爷爷造的。土房,从外观上看,和十顷地别的民房,没有任何差异。到了秦东山父亲这一辈,翻建了一次。这次翻建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秦家人只是挑了房盖,换了梁柁和檩木而已。前檐墙后檐墙以及东西山墙,还是原样未动,据说是舍不得动,也有人说是动不了。二是由于秦家的房子比前后左右邻居的房子都高些,都宽大些,至于高出多少,没人说得准,有人说半尺,有人说六寸,有人说八寸。对于一座房子来说,这个数字并不大,但是一眼看去,它绝对比周边的房子高,也比周边的房子大。不然,它也成不了十顷地的地理标志。
秦东山出生在这座老房子里,也在这老房子里长大,并在这里娶了妻,生了子。至眼下,他还在这老房子里抚养着五子一女。最大的孩子是个女儿,叫秦月。秦月之后,是五个男孩。
有一天,吃过早饭,闲着没事,秦月猛地冒出一句话:
“爸,周子扬这个人,你看咋样?”
尽管表意不明,但秦东一下子就知道了其中的含意。刹那间,这句话像一声炸雷,震得秦东山耳根发麻,半天没缓过劲来。他将上下唇垫在牙齿间,便劲的一咬,嗯,麻麻的疼,说明不是在梦里,说明在清醒中。然后,他又将舌尖垫在上下齿间,试探着咬住,这回,疼得尖锐些,他确信,眼前是阳春三月,树开花,草长叶,鸟乱飞。他再次确信,不是做梦。
但他没有马上回答秦月的话。他觉得不好回答。他打量了秦月一眼,秦月贴着炕沿站着,正往茶壶里续开水。每天早饭后,不管出不出工,秦东山都须抽一袋烟,喝一壶茶。一年四季,五冬六夏,天天如此,雷打不动。
热水瓶被秦月提得很高,离茶壶口约有半尺的落差。一线流泉就那么居高临下的注入瓷茶壶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同时夹杂着来自茶壶肚子里“咕嘟嘟”的闷响。这响声虽然持续的时间极短,但由于屋子里很静,两种声响交叠融合,竟产生了鲜明的混音效果。秦东山的注意力,被这声音钳住了。
“爸,问你呢,听见了没有?”秦月将暖水瓶放在炕上,扶了一会儿,待它稳定了才放手,塞上软木塞。
“啊,听见了,听着呢。”秦东山应了一声。
“你看周子扬这人咋样啊?”秦月盯紧了问。
没等秦东山回答,秦月的弟弟们涌了进来。大的十七,略小的的十五,其余那几个,还不懂事。十七岁的大弟弟叫秦锋,他笑着说:
“姐,你相中周子扬了吧。我看呀,你和周子扬站在一块儿,那真叫黑白分明,你黑得像胡延庆,周子扬白得像樊梨花。”
秦锋念到了小学三年级(十顷地小学只有三个年级)就没再上学,他爱听书,也爱读书,多少知道点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秦月剜了秦锋一眼,把大半个白眼球抛向他。秦锋一笑,说:“姐,别尽你说黑,你也有一处白,白眼珠。”
眼看着两个孩子即将唇枪舌箭,秦东山看了一眼秦锋,说:“一个当兄弟的,哪能这么跟姐姐说话呢,都是跟明家的那几个孩子学的,张嘴就戗茬儿。”
这句话一出来,秦锋不吱声了。他坐在靠墙的凳子上,瞪大眼睛看着窗外。
秦东山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了。他原本是个好说好笑的人,话多,见人就有话,而且说起来没完没了。但出口的,大多都在戏文弹词,家常理短,古代传说和民间故事。态度鲜明的意见的主张,他轻易不言说。可这天,秦月逼上面门的问题,他没有办法躲闪了。
“闺女,周子扬那人啥样,不用我说,你,还有你妈,还有咱十顷地的乡亲,都得伸大拇哥。可我担心————”
秦东山说到这里停下。他是故意的。他利用这个间歇思考一个合适的词。在脑子飞速旋转的同时,他瞄了一眼秦月:宽身板儿,长胳膊长腿儿,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眼睛又亮又大。若不是皮肤黑,没啥缺边少沿的地方。
“爸,你担心我配不上他。”秦月说。
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句确切的答词。在秦月看来,父亲的犹疑,极可能是这个。她是这么估摸的:周子扬是个俊小伙,长相是俩人最大的差异。
“不是————”秦东山只出口两个字,又一次顿住。这次,他端起茶碗,细细地啜了一口。红茶,很浓,已有点泛苦了。“下次少搁点儿,搁这么多,都白瞎了。”
秦锋有点坐不住了,见父亲欲言又止,便说:“姐,人们都传述周子扬和唐伊苹呢。”
“别听人们瞎传,”秦东山还是盯着茶碗,一句话堵住了秦锋的嘴巴。他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一只燕子站在拴马桩顶上东张西望,在他看出去的时刻,正好奇的看着窗户里面。他料想,他正在燕子的眼睛里。
“月儿,爸只有你这么一个丫头,你是非得嫁出不可的。这和咱娶进来的人不一样。娶进来的,是咱家人,时日一久,就随上咱家了。你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得随人家。所以,得寻个好人家,也得找个妥当人。长相嘛,倒还在其次。”秦东山似乎考虑成熟了,“咱们是农民,穷社员一个,当不了官,发不了财,吃饱穿暖就是好善会了。可有一样啊,闺女,填饱肚子饿不着,穿上棉衣冻不着,刮风下雨时有间屋,都不是一般的事儿呀,都挺难呀。都不是所有人家能做到的呀。至于周子扬这个小伙,现在还看不出有啥不足,是个好小伙子。可他那家,七个小子,他是老大,他爹呢,好耍好扎(指吸毒),好说好笑————”
“爸,你也是好说好笑的————”秦锋说。
“是,我也好说好笑,嘴巴闲不住,可有一样,我说的,都是没用的胡扯,和放气似的。周老大就不一样了,今天说东邻偷了一只鸡,明天说西舍拐了一只鸽子。五句话里,保证有三句话伤人。当然啦,这么说也不太公平,咱得承认,周老大是个好人,实在,热心,没坏心眼子,从不说瞎话,说出来的,保证是真话,实话。可那嘴得罪人呀,人缘差呀。再则,他那日子过得太差了呀,干活呢,不下力,心眼呢,又太实,动不了,天天借着拼着过活————”
说了这些之后,秦东山停下了。他这回目光炯炯的盯紧了秦月。他发现,秦月果真是个黑脸丫头,脸皮黑得起亮。但眼睛大,嘴好看,鼻梁又高又直,这张脸和那个壮身板搭配起来,还是有夺人之处的。
秦月知道她该说话了。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像初生的牛犊,只有一股猛劲儿。她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也在打量她,就说了一句:“我帮周家把日子过起来,帮周子扬那些兄弟娶媳妇,不就得了吗?”
听了这话,秦东山笑了,他说:“闺女,过日子要下力气,要动心思,那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呀。看咱十顷地,百十来户,有几家存钱放粮?没有吧,根本没有,都是年吃年用。你一个闺女家,能给人家当家还是能给人家理济?即便把那个家给你当,也是一屁股两眼子饥荒,还有六个窟隆。等你把饥荒还上,给那六个兄弟娶上媳妇,怕是得熬白头发。”
秦月听着,眨巴着眼睛捉摸了一会儿,究意捉摸的是什么,她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有几个念头在脑子里疯跑。后来,她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
“爸,日子穷点,我不怕,咋也不会饿死人,也不会冻死人。你刚才说了,咱这十顷地,百十来户人家,日子都不富裕,咋没饿死人冻死人呢。别人能活,我也能活,大不了就过周家现在那种日子,我只怕一个人————”
“怕谁?”秦东山问。
“怕唐伊苹。”秦月答。
秦东山笑起来,笑过之后,说:“从小到大,我从没听过我家的月儿说过怕,这回有怕的人了。闺女,伊苹那丫头有啥怕的,个子没你高,力气没你大,身板也没你壮,连声音都比不过你。你怕她啥?”
“她长得好。”秦月说。
“长得好还吓人?”秦东山又笑了,“都说长得寒碜吓人,让人怕,从没听说长得好看也吓人,也让人怕。闺女,咱不缺胳膊肢不少腿儿,不偷不摸,不撇闲话不卖淡舌,咱怕啥?咱谁也不怕。”
“那要是周家请了媒人去唐家提亲呢,保证一提就成。”秦月担心发生这样的事。
“傻闺女,周家的日子穷到那份上,还敢向唐家提?咱这村子,艾家第一穷,周家第二穷,这种穷人家的孩子,还敢往唐家提?人家唐家那是啥日子呀,有驴有骡,鸡猪满院,虽没见过人家存粮放钱,可也没见过人家东家借西家求,拆东墙补西墙。人家唐家,那叫过日子人家。都有可能富得流油,只是不往明面上摆,不让人看见。”
“爸,你这是典型的嫌贫爱富。穷和富,有那么重要?”秦月表示不接受父亲的观点。
此一句,把话题由婚配转移到了财产的多寡上,人们的话就多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秦东山老伴也走进屋来。在十顷地,她有一个官名“三嫂子”,同辈人叫她“三嫂子”,长一辈的,叫她“他三嫂子”,少一辈的,叫她“三婶子”或“三娘”。她觉得议论一下过日子的事,自己还算有点发言权,就坐在炕沿,加入了谈话中。
正这样说着闲话,有人串门来了。十顷地的人们喜欢串门,东西两院,前街后街,离得近的,只要从院门口经过,就会踅进来。一进院就搭茬:
“三哥,干啥呢,正喝茶吧,都闻着茶香了。看这仨毛驴,多茁实,泥垛的似的。傻柱子下次再来借,一定向他要二斤细料————”
俗话说,正等肉下锅,兔子来敲门。秦东山正思谋着寻个妥当的人虑量一下秦月提说的事,听到外面传进来的这一嗓子,知道来人是严九成,此人保媒拉纤,善说家务,正是这样的人选。于是就在炕上应道:“二哥,茶热着呢。”
严九成在自家兄弟中排行第二,是十顷地人的“官二哥”。同辈的人中,比他小的,见面叫他二哥,比他年长的,也叫他二哥,隔了辈的,如果长他一辈恰好他得叫人家叔叔,那人也会叫他二哥,小一辈的,本应该叫他叔叔的,也都叫他二哥。当然,这些,都是戏称。时日一久,他的名字被人忘了,二哥成了他的本名。
进屋,坐下,顺手端起满满的一碗滚茶。盯一眼,没喝,却说:“三哥,今儿这茶太浓了,看这颜色,和酱似的,费了不少茶叶吧。嗯,茶也不错,不是末子茶,是叶子茶。”
见严九成端着,打量着,闻着,嘴巴里说着七竿子打不着八竿子搭不上的话,秦东山就笑了:“二哥,你这个人呀,全身上下,哪块都有毛病,只一样东西好,嘴好。听你这话儿————”
还没等秦东山说完,严九成就把他的话截断,接上话茬说:“三哥,就算你说对了吧。我这人,要长相没长相,要力气没力气,要手艺没手艺,可老天爷长眼呀,给了咱一点嘴巴子功夫。若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怕是没饿死也冻死了。三哥,你说这世道也怪,象你这样手艺高本事大的,威信高可依靠的,供你一天三顿饭,像我这样没手艺也没本事的,一天也有三顿吃————”<
“二哥,你那三顿饭可比我这三顿饭好咽多了。你是三天有人请,两天有人叫,天天有肉吃,顿顿有酒喝。咱十顷地的大公鸡,十只有九只进了你的肚子……”
听了这样的话,严九成笑了。“嗨,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还不得为人家跑腿,替人家办事。一天到晚,假话得说三车,虚话得说五仓,真话实话倒是一句没有。唉,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
说到这里,严九成才啜了第一口茶。他眨巴着眼睛,紧闭着嘴巴,吸一口气,呼一口气,顿住,拉长些,再吸一口,再呼一口。这才狠闭了一下眼,说:“三哥,叶子茶和末子茶它还就是不一样啊。若这叶子茶是豆腐,那末子茶就是豆腐渣。”
严九成是个吃百家门的手儿,大凡与吃喝挂上钩的,他都能品评上几句,也许是吃喝的机会多些,与十顷地别人比起来,句句都在理儿。别人听了,只有点头。
“二哥,这不,有件事,正想找你核计呢,可巧你就来了,来了就别走了,晌午就在这儿吃————”这样说着话儿,秦东山向老伴看去一眼,说:“包饺子”。老伴就带着孩子们退出去了。随后,秦东山便把秦月的想法说给了严九成。
“二哥,你看这事可不可?”秦东山问。
“三哥,可呀,完全可,有啥不可的。”严九成把茶碗蹾在炕席上,茶汁溅了出来,落在炕席上,顺着炕席花渗了进去。“三哥,你养大的闺女,啥样的人家都没二话。别说周家,即便是皇上的二大爷,一听这事,也是骑毛驴啃豆包,乐颠了馅。”
秦月已和母亲去张罗午饭了。隔着门,听见这样的话,她问母亲:“妈,真的吗?”不过,她的声音很低,除了“三嫂子”,没人听见。
“傻丫头,媒婆的话你也信呀,他们说出来的,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三嫂子”瞪了女儿一眼。
屋里又传出了“二哥”的声音:“咋的,三哥,你不相信?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要是你信得过我,三哥,你把这事托付给我,我保证,不等没日头,就把事说成————”
秦月正从面缸里往外舀面。右手和一只大碗已没入荞面里,听了这话,便一下子抽出手来,摸了一下脸颊,右半边脸就白了一大块。
“三哥,看你这面观气色,你是真的信不过我。信不过没关系,不管你信任谁,不管谁去提,我都先把结局说到这儿————”
秦东山截断了严九成的话:“二哥,三哥咋会信不过你呢。三哥是觉得咱家的闺女嘛,是吧,这你也看得出来,还是有点儿————”
“三哥,凭你,凭咱十顷地响当当的三哥,咋能说这种话呢————”严九成不愧是个出色的媒婆,他援引了多个成婚的实例,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有贫富悬殊的,有年龄差距大的,有相貌极不般配的……他连续说了十几分钟,甚至讲到了其中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秦月一直在倾听。一只手悬在半空,另一只手,埋在荞面里。
“月儿,别听他瞎咋唬。婚姻大事,都是个缘份,都是月下佬配好了的,缘份到了,不成也成,缘份不到,成也不成。”“三嫂子”对女儿说。
“妈,我爸咋不托他去提呢?真急人。”秦月不搭母亲的话茬。
“闺女,你可不能这么着急,传出去丢死人。”母亲告诫她。
“听说唐伊苹都准备好手绢了。”秦月自言自语。说这话时,她盯着屋顶的一处墙角。
这时,严九成已经列出了十多条周家必答应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理由是:在十顷地,队长说一句话,未必比秦东山说一句话顶用。他列举了一个数字:队长袁守忠出个主意,十个人中,可能只有六个人信,如果此主意出自秦东山嘴里,保证有八个人信。“这就说明,三哥,你绝对有威信。”严九成说。
“二哥,你可真是个‘二哥’,你别这么抬举我了。若你三哥有那本事,不也早就当上队长了。”秦东山笑着说。
“三哥,凭你,白送你个队长你也不干。咱十顷地人,谁不了解你,论过日子,看你这院儿,这房儿,这猪羊,一比,所有的人家,都得退回三尺。论说话办事,你从来都是吐口唾沫捻个钉,说一不二。还有啊,你说说,三哥,咱这村子,谁家的为难招窄你没伸过手,大事小情你没出过面。这样的为人处世,哪个队长也不抵。”
听着严九成把话扯到了这么远的地方,秦月心里的那股火,腾的一下烧到了嗓子眼。她扔下面盆,一扭身,两三步跨入屋里,站在炕沿处,直瞪瞪的看着严九成。此时,严九成在传述一个场景。胡挺玉打了艾振余一个嘴巴子,当时在场的人,都不敢站出来拉架,都怕胡挺玉那双大铁手和小三盆一样的拳头。只有秦东山一人上前阻拦。
“三哥,我敢保证,除你以外,任谁,只要挡了胡挺玉,他都会给他一拳。袁守忠他虽是队长,内联也不敢呀,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可你往前一站,胡挺玉就歇手了。三哥,你说,这事别人做得来吗?谁不知道胡挺玉是咱村一霸呀。他打过————”
严九成掰着手指头计算下来,从东头到西头,从大前街到少坨子底,挨过胡挺玉拳脚的,不下十几个。其中包括明国立的父亲明兴业。“老明头子,谁敢动他一指头呀,胡挺玉就揍他了。可胡挺玉不敢动你,三哥,为啥?论力气,你没人家大,论胆量,你也没他敢下手。可你往那儿一站,他就手软了,为啥?三哥,这还不是因为你站在正道上————”
秦月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又盯着严九成看了一会儿。她已听不进他们的对话了,她似乎也没看清二人的神情。她想寻个缝隙,插进一句话去,把父亲和严九成从往事的追述中拉拽出来。可是,她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哪怕一秒钟也没有。
秦东山和严九成,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秦月的存在。
“三哥,你那话是咋说的?你是这么说的。你说,挺玉,要打人呢,得看看打谁,也得看看为什么打,该打的,打,欠打的,也可以打,老实巴脚的艾振余,即不该打,也不欠打,你这一巴掌可就下错地方了。这么着吧,大侄子,你若心里有火,不打人不行,你打我,打你三叔,我保证不还手,不记仇……”
说到这儿,严九成顿住,他是想让秦东山说几句。但秦东山只是微笑地倾听,小口地啜茶,时不时也吸一口烟,慢悠悠的吐出去,一言不发。
秦月见此时有机可乘,便拎起暖瓶给茶壶续水。再把两个茶碗注满水。她张开嘴,要说一句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也许是把本已想好的话给忘了,也许是本已有话,却出不了口,只得再闭上。这时,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声响,似乎有许多语句和词汇在那里搅在一起,像拽不出头绪来的一团乱麻。
见秦东山不言语,严九成就再次说话了:“三哥,你这话一出,胡挺玉就酥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只会干两种事,一是打人,二是搞————”
严九成本想说的是“搞破鞋”,指的就是胡挺玉和明国云的事,也指可能是明国云偷偷生在羊圈里的“羊粪孩”的事。可是看见秦月在眼前,就停下话头,咬了咬牙,吸了口气,说:“这样的人,不能叫人,叫畜牲。三哥,畜牲那玩艺怕谁呀,谁也不怕呀。但他只怕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因为你身上有个正字。你往那一站,那小子就耷拉爪了。”
秦月本以为,严九成盯了她一眼,表示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定会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至少也会和她搭句话。她便热切的等待着。虽然她无法猜度到严九成可能说什么。
喝着茶,吸着烟,秦东山和严九成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得意的微笑着。近在咫尺的秦月发现,这两个男人,虽已都年近半百,满脸沧桑,但此时的神情,却像两个玩到兴头上的儿童,完全沉入了忘我之境。她把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到严九成脸上,再从严九成脸上移到父亲脸上,心里一阵疑惑:这两个男人怎么啦?莫不是着了魔?
一支烟抽尽,一碗茶喝光,秦东山说话了:“二哥,按理说,我不该信你。用你自己的话说,你那张嘴巴里说出来的话,非假即虚,即不真也不实。可看看你做下的事,还真得细细咂摸。我计算过,你给咱村六个铁壳光棍保过媒,你劝和了十二户好干仗的人家,你是咱十顷地的功臣呀。没有你,那六个小子都得打光棍,那十来家,不离婚也得分家。二哥,你刚才说,我有威信,我看,你才是真有威信呢。”
“三哥,可别提威信二字了,那六个嫁进来的媳妇,都是我从外村忽悠来的。现在,见我面就骂我,说我是个大骗子。我能咋样?三哥,只有听着呗,是不是?当初上门提亲的时候,我把咱十顷地说成了沙家浜,是个鱼米之乡,把光棍汉说成了郭建光,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可人家嫁进来一看,鱼米之乡变成了沙土窝子,郭建光变成了王连举,我能说啥?三哥,啥也说不出来呀。只能听着,还得陪笑脸。”
严九成说了这一通后,面呈忧伤之色。他看着窗外,天空湛蓝,白云悠悠,一群麻雀结伴飞过,如洒在蓝底子上的一片黑点儿。
“二哥,这就是你的长处呀。你说假卖虚是为谁呀?还不是为着那几个光棍儿?”秦东山看了秦月一眼,愣怔了一下,仿佛此时才意识到秦月的存在。便说:“月儿,去,帮你妈整饭去。”
秦月只好悻悻转身,迈了两步,至门口,转身回望了一次。见坐在炕上的两个人再次沉默。她便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此时,她觉得,这两个人,似暴露在阳光下的两个老树根,沉实,厚重,无言。
母亲已将饺子馅拌好,面也和好,把这些东西移到西屋开始拍饺子皮了。秦月在堂屋内站定,她最后想听听父亲和严九成的交谈。但她的耳朵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屋子里安静得出奇。一时间,秦月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她摇摇头,搓搓耳朵,在耳朵近旁弹弹手指,有声响,指尖弹动了耳尖,尖锐地疼了一下。秦月不太相信这个音响实验,右手拉开碗橱的门,摸起筷子,敲了一下碗边,“叮”的一声响,还带袅袅的余音。这回,她确信,屋子里确实无声无息,一片寂静。
秦月怀疑父亲和严九成会改用手语和眼神交流,这种情况她曾见识过。两个人之间,若有不方便开口的话,便挤眼睛,做手势。想到此,她便疾步出门,想从窗口一探究竟,可又觉得紧贴着窗户似乎不太妥当,就进了菜园。远远的看向屋内。
窗户大开着,秦东山和严九成对坐在炕上。很明显,二人间的距离比刚才又近了些。他们都在大口的抽烟,致使两个身影都裹在淡蓝的烟雾里。
秦月从二人的动作上揣测,他们肯定在交谈。由于距离的原因,也因了二人有意的压低声音,她无法听见。但她却能极细致地观察到二人的身体姿态和手势。她看见严九成举着右拳,猛地向下一砸,却没有落底儿,停在半空中一霎,又收回来,张开手掌,去摸茶碗了。她还看见,父亲同时竟轻轻的,若有若无的摇了摇头。
从懂事到如今,秦月还从未这样精心的动过心思。她使劲地眨眨眼睛,努力地看清并坚决的记住他们的肢体活动,以备过一小段时间后再回味和分析。这里面,包括他们的一耸肩,一倾身,一扭头。经过了一小段时间,她就把两个人的动作连缀起来,在脑子里形成了一个个画面,使得二人动作互相融合。她认为,父亲和严九成正在进行这样的对话:
“三哥,你把咱闺女的事交给我,我去说,没有不成的。”
“二哥,交给你,我自然放心。铁壳光棍你都能给他们娶上媳妇,这事你也一定会办妥。我也怕难为你呀。”
“三哥,哪能说难为不难为的话呢,成人之美,是咱的本心。甭说咱闺女有这心思,即便还没生这心,咱也得提说提说,撺掇撺掇。我看这俩孩子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二哥,你这嘴呀,比巧儿还巧。你就没看见咱家闺女和人家那小子的长相,有点,啊,还是有点儿……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三哥,若论长相这东西,那可得分着说。这天底下,人呢,本来就有丑有俊,有黑有白,有高有矮,这都是天生嘛。那东西能顶吃还是能顶喝,能抗风还是能挡雨。对咱庄稼人来说,最值重的,还是人品性格,脾气秉性。”
有一忽儿,秦月发现,秦东山、严九成二人的肢体活动明显剧烈起来。其中一个动作二人都有,而且反复出现。即伸出右臂,抬到比肩略高的位置,张开手掌,大幅度地左右摆动,似在抹平什么,又像遮盖什么。父亲秦东山的胳胳膊抬得更高些,直指斜上方的屋顶,类乎于去抓一样东西,而那东西尚在高处和远处,须得努力欠身、伸臂,方才够得到。
而严九成的同一个动作,位置就平一些,动作也绵软、柔和一些。他的胳膊只抬到齐肩,甚至比肩头略低一点儿。手掌轻巧地展开,似柔柳一般摆动,无形中带上了几分表演的性质。
————
秦月看得津津有味。她僵立在菜园里,沐浴在盛夏的阳光中,澄澈的、略带甘甜的空气包裹着她,同时也烘托着她脸上的表情:忽尔微笑,忽尔欢悦,忽尔凝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忽儿,或许已经过去一段漫长的时光,严九成的声响冲出窗外,在院子里回荡:
“三哥,依我看,这事还得当真操办一回。不能就这么红口白牙的去提亲。这事得反着来,让男方先来咱这儿提才对劲。”
声音很响,如同敲了一面新蒙的牛皮鼓,敲一下,硬生生的响一声,还把鼓槌弹得老高。秦月被这一嗓子惊了一跳,她向后退了一步,踩到了畦子里,差点碾碎一棵小白菜。
顿了一会儿,还是严九成的声音:“三哥,咱得让有头有脸的人上门提亲,咱得让男方扒咱门头,对不对?”
这回,秦月记住了严九成的一个姿势:直伸着脖子,仰着头,右手攥着拳头,举着,凌空砸下,最后,应该是落在自己的腿上。
秦东山说了一句话,然后是一阵子笑。
“三哥,若由队长来提,你同意不?三哥,咱村那袁守忠可不是一般人呀,这个介绍人够硬吧。让他上门来提亲,三哥,咱可说好了,不许你摇头。”
严九成最后这句话,拉了个长长的尾音,嘴巴也还猛地向前一伸,顺带着身子前倾,屁股也应该离了炕席,至少抬起有半寸高。因为秦月看见,很明显的,他在收回下巴时,身子向后仰了一下,上身也随之一竦。
这天的午饭,席间多了一个人,袁守忠。
吃饺子,喝烧酒,唠闲喀。这是十顷地人的三大享受。他们认为,若谁过上这样的日子,不是得了道也是成了仙。席间,三人大多说的都是唱戏的事。最后,袁守忠说,明天早饭后,他将亲自登门来提亲。三人约定,明天上午,秦家再见。
带着醉意,袁守忠、严九成离了秦家。他俩在村路上有说有笑。二人嘴里叼着烟,走得趔趔趄趄。
有人问他们:“谁请你们喝酒了呀?”
他们答:“谁请?谁家要说媳妇谁家请。”
“又是那几个光棍吧。”人们肯定的说,不掺一丝一毫的含糊。
袁、严二人相视一笑,并不回答,而是高深莫测的离去。留给问话者一个高深莫测的悬疑。那意思也许是:让他们猜去吧。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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