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焦母
《原野》-焦母自传。
我,是于1889年出生于中国北部一个村镇上的大户人家的姑娘。
在那个时候,我们是要裹小脚的,说裹小脚能嫁个好人家。裹小脚的时候很痛,我忍不住的时候偷偷拆过几次。有一次在房里,我将裹脚的布拆下来,蹦着出了门,正巧撞见了阿爹,遭阿爹发现了,阿爹一气之下便叫我去罚跪祠堂,一跪,就是好些时辰。
后来,我上了私塾,除了学习三字经、女德之外,闲暇的时候我还看了四书五经。当时很少有人能上私塾,阿爹说不仅要上私塾读书,还要我学一门手艺和算账,一是能管家,二是万一夫家出了事,我也能凭自己的手艺生活下去。
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不少媒人上门来说媒,大多都被阿爹一口回绝了。阿爹从小疼我,宝贝我,如今到了我该出嫁的年纪,阿爹也是再三考量,怎么着也要给我挑个好人家。
过了一两年,一天晚上,阿爹将我叫到房里,神情严肃,许久都未说话,我试探着叫了阿爹一声,阿爹看着我,过了片刻,说要将我许配给焦家,说罢便叫我出去了。
焦家在周围的村镇上声望颇高,也是个大户人家,但听外人说,焦家的少爷生性骄横乖张,做事蛮横无理。我不愿嫁他,便去求阿娘替我说服阿爹,让阿爹取消了这门亲事。阿娘却将我说教了一顿,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这种大事当然是要听从爹娘的安排。
就这样,我听从了阿爹的安排,嫁给了焦家的少爷——焦廷生,也就是后来的焦阎王。
焦廷生虽是个专横之人,但我若以礼相待,他便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故嫁进焦家之后,我一直毕恭毕敬,十分的安分守己。
焦廷生的阿爹——我的公公早先病逝了,公公给焦廷生留有不少土地,廷生便成了这村镇上最年轻的地主老爷。跟廷生相处的这些时日,发觉廷生并不完全像外人说的那般飞扬跋扈,他待我还是好的。有一次廷生从外面回来,还给我带了梨膏,我同他讲我又不是小孩子,早就不吃这些了,他觉得我在家里整日辛苦,吃些甜食心情也能好些。
嫁进焦家没多久,阿娘便差人来信叫我回去,说是阿爹病重,言语里一直叫我的名字,定是想我了,叫我回去看望看望阿爹。我知廷生事多繁忙,同廷生说罢便独自跟小厮回了娘家。阿娘见到我便说我瘦了,问我在焦家是否吃了苦,我同阿娘讲,廷生待我不错,供我吃好喝好,不曾欺负我,这才叫阿娘放了心。阿爹躺在床上,样子十分憔悴,我虽埋怨阿爹将我嫁到焦家,但心里到底还是心疼阿爹的。临走之时,阿娘告诉我,焦家在这周围算得上是称霸一方,如若阿爹将我嫁进焦家,日后定不会受人欺负,阿爹在一些事情上也能多得些方便,叫我明白阿爹的苦心。
回去之后我一人在房里想了很久,廷生回来了,我问廷生可是喜欢我,廷生支支吾吾的,半天才说喜欢。自认识他起,从未听他说过这暖人心的话,霎时间觉得,我好像从未认识过眼前的这个面红耳热的廷生。之后,我便不再向先前那般与廷生客气着,我想与廷生踏实的过日子。
过了一两年,我怀了廷生的孩子,有了身孕。一天晚上,我在房里给我们以后的孩子缝肚兜儿,心里想着有了孩子以后的日子,廷生进来了都没有发觉,直到他坐到我面前。他一直看着我,看我的不舒服。我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报上说武昌首义,民国肇生,这场起义死了不少人,南方很多地区都脱离清政府宣布独立了。我问他有何想法,他说我们这儿大部分都还在清政府的掌控中,他要与兄弟们一起加入北洋新军,早日脱离清政府控制。我劝他安心做他的地主老爷,打仗这些事儿还是不要掺乎的好。可他其实早早的便已经加入了北洋新军,现马上就要离开了才与我说,他说本想等孩子出生再走,但现在怕是等不到孩子出生那日了。
我不想他走,但不管丈夫做什么,做妻子的也只能跟随着。次日,我给他收拾好行李,一再嘱托他照顾好自己,他与我寒暄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家里,只剩下了我跟婆婆两个人。
廷生走了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务便由婆婆操持着,账本也都是递给婆婆看的。婆婆叫我安心养胎,不要劳累着,我便整日无事可做,只得缝缝衣服或者看些书打发时间罢了。
有了身孕以后,我便喜欢上了吃些辛辣的,一日叫婆婆瞧见,婆婆说我总是辛辣的,身子受不了,便叫人给我买了些杨梅山楂糕之类的,叫我多吃些。可我不爱吃,但婆婆又不许我多吃辛辣,我便叫丫头端到我房里来,夜里悄悄的吃,不再叫婆婆瞧见。
到了1912年年初,一天夜里,阿娘差人来信,说阿爹病逝。前些日子阿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逝了。我听闻此事,激动之余,突然腹痛的厉害,好像从大腿根儿慢慢的流出了温热的血水。丫头见状,赶忙去叫婆婆来,婆婆差人叫来了接生婆,接生婆看过之后说我早产了,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得住,说罢便开始试着为我接生。
一番折腾之后,我的孩子出来了,接生婆说是个女娃娃儿,边说着边抱给婆婆看,我瘫软似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孩子的哭声。不一会儿,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我睁开眼侧身看着用小被子包裹着的孩子,问接生婆怎么了,孩子怎么不哭了。接生婆半晌才支支吾吾的说孩子没气儿了,死了。我不相信,我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起来,叫接生婆把孩子拿给我瞧瞧。接生婆刚要过来,婆婆便一把把孩子从接生婆怀里抱走,推门离开,房间里只留下了孤零零的我一个人。
刚失去了阿爹,又叫我失去我的孩子,悲痛之时,我真想同他们一起去了。
自那时起,婆婆对我的态度好像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不再像从前待我那般好了。几个月之后,廷生回来了,一回来便着急忙慌的说想要看看我们的孩子,问我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他再三追问,我才与他说是女娃儿,生下来便死了。我本以为廷生会心疼,可廷生却说女娃儿死了不要紧,再生个便是。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廷生见我不说话,便说:“一回来就来找我,也没顾得去看看阿娘。”我没理他,他便去了婆婆房里。
后来廷生与我的话少了许多,与我亲近的丫头告诉我婆婆同廷生说我是个晦气的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爹又克死了自己的孩子。一天晚上,我忍不住问他婆婆同他说了什么,他告诉我,婆婆说我再生不了,叫他再娶个来。这话,深深地扎在了我心里。
廷生走后,我与婆婆的关系一直僵持着,婆婆想赶我走似的,总是变着法儿的刁难我,差我去做这做那,不叫我有一刻闲工夫。
一次,婆婆出了趟远门,我得空回娘家看望阿娘,跟阿娘抱怨在焦家的日子苦,埋怨廷生不疼我。阿娘觉得我变了,说从前从没见我说过焦家的不好,也从没见我发过什么脾气,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像上过私塾的姑娘家。我早就不是什么姑娘了,我心里暗暗自嘲着。
廷生自当上了北洋军阀的连长之后,总是长期在外,不常在家,就是在家也不过短短几日。而婆婆自打出了那趟远门回来之后,就一直病着,这也让我清闲了不少。
后来,婆婆的病愈发严重,每日只躺在床上,等人来喂汤药。廷生每次回来,给婆婆拎些补品,看过婆婆之后便也匆匆离开。
一次,我偷听到婆婆又叫廷生休了我,再娶个新的来,廷生没有应,我心里倒是欣慰了许多,想来廷生该是懂我心的。
次日,廷生便带回来一个年轻俊美的姑娘,说是姑娘家家境贫寒,被卖为妓女,廷生看她可怜便为她赎了身,想收做个姨太太。这个姑娘长相妖艳,像个狐狸精似的,我表面上答应了廷生,待廷生走后没过多久,我便想法儿将她赶出去,既不能叫廷生觉得是我心狠,也不能让他查出个所以然来。
一日,我同几个妇人朋友一起在国民饭店吃饭,结识了饭店的老板朱先生,觉得朱先生是个财大气粗的好色主儿,我便与朱先生说我有个远房的妹妹,姿色姣好,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不知朱先生想不想帮帮我这妹妹,朱先生明白我的意思,择日我便带这个“远房妹妹”来会了朱先生,不久,这“远房妹妹”便跟了朱先生去。廷生回来,我同他说了之后,他在我面前狠狠痛骂了那狐狸精,说好心收她回来,却没想到她是个这般不忠心的货色儿。
我本以为廷生再不会做这些“愚蠢”事儿,但这事儿还没消停多久,廷生便又带回了一个姑娘家,说这与先前儿那个不一样,这是什么哪个朝鲜义士的侄女,遭日本人杀了全家之后逃到这里,便收留了回来,我嘲讽廷生对待女人倒是心善,不那般蛮横无理了。廷生看我有些不高兴,便没提收做姨太太的事儿,只是说叫姑娘在家里做个活儿且生存下来。我那婆婆知道后,便叫那姑娘去了她房里照顾她,久而久之,我那婆婆对那姑娘甚是喜欢,那姑娘也将婆婆照顾的很好,婆婆的病情有了好转,我瞧着那两人在房里说笑的样子,便起了坏心,在婆婆的汤药里加了不干净的东西,想叫婆婆再病些时日。可没过多久,婆婆走了,我的心慌了起来,我想,该不会是我的缘故吧,我只是加了些药,让先前的汤药不起作用,我心底里是没想害死我的婆婆的。后来,那个朝鲜义士的侄女,叫我赶忙以照顾婆婆不周打发了。
廷生得知后只是书信了回来,家里只我一人应付这吊丧的宾客。
家里总是一个人,不免有些清静。
1918年的一天晚上,廷生回来,我同廷生说,婆婆一直都想要一个孙子,末了也没能了了这个心愿。廷生不语,但我猜,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便发现廷生早早的离开,桌上留了些钱财还有家里的账簿和钥匙,这些个东西,总算是交到我手上了。
自此,我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听闻有个大夫很是厉害,我便将大夫请来,帮我开些调理身体的药。为了能再有个孩子,我整日忍受着这些苦药。
年末,我吃饭时突觉得有些恶心,兴许是有了身孕,我便请大夫来替我瞧瞧,果不其然,肚子有了动静。
这一次,我格外的小心谨慎,日日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让我的孩子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上。
一天,像往常一样,我带着一个丫头陪我一起去菩萨庙祈福。临走的时候,我叫丫头去备车,我在寺门口等她。等的时候,我隐隐觉得背后有人,刚要转身瞧瞧,便被一个人推了下去。
再醒过来,便是躺在了一张床上。
一醒来,我便问我的孩子如何,丫头说:“大夫来瞧过了,菩萨保佑,孩子没事,好好的在肚子里待着呢。”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下了,缓了缓神儿,我问丫头推我的是何人,丫头说像是个农户,还在寺里关着呢,我叫丫头把他叫来。那农户来到我面前,畏畏缩缩的,倒不像个阴险的人,我问他是哪里人,与我什么仇什么怨,为何推我。那农户结结巴巴的说他是镇上的一户人家,租我焦家的地,靠种地为生,先前廷生管账的时候,便对他漫天要价,如今听说是我管账,他本以为我会好些,却没想到我与廷生是一样的做派,便想找个法子报复我们。我听后觉得可笑,明明是自己交不足钱,却怪主家提的价高。丫头问我该怎么处置他,我想吓吓他,便说:“乱棍打死。”那农户不停的求饶,临拖出去的时候,我说:“罢了,若不是看在我有身孕,要给我的孩儿积德,我定处置了你。”那农户不停的谢我饶命之恩,我觉得吵,便叫丫头带他出去。
到了1919年,我如愿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我瞧着这娃娃儿总睁着眼睛到处瞧,眼睛里有星星似的,便给他取名焦星星,廷生说男孩子家,叫星星不好,不如叫焦大星吧,我听了也好,大星,大星。
大星出生以后,一切我都亲力亲为,对他格外疼爱,也格外严厉。廷生不常在家,只有我跟大星两个人相依为命,我既是慈母也是严父。我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大星一个人身上,他始终不知道娘为了他,耗了多少心神吃了多少的苦。我绝不能让大星像他爹这样,娘走了都不知道回来给娘送终。
大星从小就身子骨弱,一点也不像他爹廷生。小时候,大星总是得病,看着憔悴,没精神头儿,找了好些大夫给大星医治,也不曾见好。我同他爹说了这烦心事,廷生说不打紧,叫我放宽心,我怪廷生不疼他的亲儿子。廷生回来,带回来一对铜环,叫我给大星戴在耳朵上,我问他哪里来的,他说他今儿去神前给大星求的,说罢,便进了房里。我拿着这红布包着的铜环,给大星戴上。说来也怪了,自打给大星戴上铜环,大星便好了起来。
大星六岁的时候,见天儿念完书就跑出去玩儿。一天,一个与大星年纪相仿的男娃娃儿背着大星回来,旁边还有个差不多的姑娘家。那男娃娃儿说刚才藏人的时候大星躲到了树上,不小心摔了下来磕伤了腿,便背着他回来了。大星长这么大,我从没叫他磕着碰着,见他腿划破了一道大口子,我心疼的要命,赶忙叫人请来了大夫。诊治好送大夫离开之后,我问那男娃娃儿叫什么,男娃娃儿说:“我叫仇虎,她叫金子。”这男娃娃儿的声音倒是响亮,我给仇虎了些铜钱儿,仇虎不肯要,我便差人买来了些点心,他接过点心,谢过我之后,便拉着那金子走了。
1926年,也就是第二年,北洋军阀覆灭,大星他爹回来时受了伤,在村镇口晕倒了。正巧儿叫仇虎遇见,仇虎便叫来了人一起抬廷生回来,记得那时大夫说多亏医救的及时,不然廷生可就得见阎王了。
廷生康复后,带着我和大星一同去仇虎家里道谢,给仇虎家了不少银两,自那时起,我们两家便成了至交。短短几年,仇虎家在我焦家的帮助下,慢慢有了起色,不但有了自己的土地,还盖起了新屋。廷生带我们一同贺仇虎家乔迁之喜,那日,好不热闹,敲锣打鼓放鞭炮,村镇上得空的人都来瞧,不知道的,还以为仇虎家办亲事呢。
廷生回来之后,又做起了地主老爷,但与前个儿不一样了。自打回来之后,瞧着比先前更是暴戾了,做事好些手段。哦,他带回来了一个皮鞭子,皮鞭上还带了些擦不掉的血迹,廷生天天带着它,晚上就把它放在枕边,我问他这皮鞭子的来历,他说这是他死去的兄弟给他的,兄弟救了他一命,自己却一命呜呼了,廷生说这鞭子就是他兄弟的命,他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带着它。
人人都说我那地主老爷是人间的活阎王,处事蛮横霸道,从不给人留活路,久而久之,阎王的名号便人尽皆知了。我倒是能明白他,其实也是个不容易的人。
1929年年初,廷生在外新结识了个朋友,叫常五。常五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他与廷生不同,这常五天天寻欢作乐,游手好闲。自打廷生跟他熟识之后,便天天被常五叫了出去,一起喝酒赌博,不务正事。仇虎他爹仇荣,虽也好赌,但是人家吃苦能干,知道叫家里人过好日子。大星他爹这个不争气的老东西到好,早晚把家都给挥霍了,败光了,叫我娘俩跟着他去喝西北风去。
仇荣这几年,收了不少小门小户的地,渐渐的与我焦家平分秋色,竟还有人家早早的想与仇虎家定亲。一日,我与廷生商量着,不妨认仇虎作干儿子,生意场上多一个朋友好过日后多一个敌人。后来有一天,我们约仇虎家来家里吃饭,畅谈时,大星带仇虎去院里玩儿,我与仇嫂嫂说着玩笑话:“大星一直都想有个像仇虎这样的哥哥,总是缠着我叫我给他生个哥哥来,这可难为着我了,我上哪还能给他生个哥哥啊。”仇嫂嫂听罢,说:“若妹妹不嫌弃,不如就叫大星当仇虎是哥哥吧。”我听后,便与仇嫂嫂说:“自然是不嫌弃,不妨今天就让我认仇虎作个干儿吧。”说罢,仇嫂嫂自然也是开心,便把仇虎叫来,认我作了干娘。
一日,大星叫仇虎还有那金子来家里玩儿,我在一旁瞧着,那金子打小就是个娇媚的主儿,那伶俐劲儿,把我的两个儿子哄的团团转,争先恐后的围着她讨笑脸。也不知以后谁家遭了罪,娶得了这么个祸害人的。心里正想着,便看到廷生醉醺醺的推门进来,常五在一旁扶着他,“焦嫂子,这回可不是我教唆着喝成这样了,您别怪我哈,我给您扶回来了,我就先告辞了啊,不用送不用送…”常五将廷生扶进屋,便悻悻的离开了。
我叫大星先去仇虎家待会儿,末了到了饭点儿再回来,仇虎便带着大星和金子出了门。
我去端来一盆凉水,忿忿的进了屋,看着床上的廷生,若是大星敢像他爹这样,我便打断他的腿,我心里想着。我将醉醺醺的躺在床上吆喝个不停的廷生泼醒,朝他大骂了一顿。廷生借着酒劲儿竟还打了我,而后便夺门而出,留我一人在家。到了饭点儿,我去仇虎家将大星接回来,仇嫂嫂见我脸上挂了伤,便问我怎么了,我:“没什么事,不小心摔了,嫂嫂不必担心。”说完,谢过仇嫂嫂款待大星之后,便带着大星回去了。
1934年年末的一天下午,廷生气汹汹的回来,进了书房便不关门不出。我问跟他一同回来的常五发生了什么事。常五与我说,今天赌博,身上的钱财都输没了,廷生便带着常五去了一家农户收账,谁知今年收成不好,那家人给不起钱,廷生看那人家的姑娘不错,便要抢了去抵账,争执之时正巧碰见了仇荣,他便阻拦廷生,逞起了英雄,说什么要帮那家农户还账,叫廷生莫不要得寸进尺了,廷生斥责仇荣同他是兄弟,却要与他对着干,便气急败坏的回来了。
这仇荣,有现如今这般,还不是多亏我焦家的帮衬,却不知恩图报。我进书房同廷生说:“现如今,那仇荣却比你得人心,不少农户倒戈跟了他,你可万不能再这般堕落了。”廷生只是应着,却不曾有什么作为。哎,这家里,就我一人操劳,那爷俩都不知道上心。
后来,有一日早上起来,我的身体有些不适,觉得眼睛胀痛,头也痛,甚至有些恶心想吐。我差人去叫大夫来,大夫诊治过后给我开了些药,我吃了几日却也不见有好转,便停了不再吃,将那药叫人丢了去。哼,想来定是那大夫觉得廷生在外是个恶霸,不是个好东西,便也连累着我,不肯好好给我医治。
过了几月,我发觉眼睛有些看不清了,总是出现黑影。哎,想必也是上了年纪的,身子愈发的不如从前。我叫大星陪我去邻镇上找了别的大夫,那大夫问我是不是看东西有重影,眼前出现条絮状的影子,我点头。过了片刻,那大夫说几公里外有一西医,说不定可以给我做手术,治好这眼病。我道:“罢了,这西医我未曾听过,信不过他,你给我开些药便是。”大夫给我开了几味药,我便回了。
又过了几年,我的眼睛便彻底的瞧不见了。
刚瞧不见的那几日,我总是烦闷,无故的发脾气,丫头们都怕了我。大星得空了就过来陪我,还给我做了个木头拐杖,扶我出去透透气,散散心。这时候,还是我的儿子关心我。后来,仇虎来看望我,说要定亲了,我替他高兴,问他是哪家的姑娘,他说我见过,就是那金子。仇虎见我久不说话,便问我怎么了,我叫他与金子好好过日子,定亲我就不去了,我这瞎了眼的老太婆,去了也不吉利的。末了,吃过饭,仇虎便走了。我日夜担心着这金子迷了我的儿子,倒真让我猜着了,好在是我那干儿,倒也坏不了我焦家。
晚上,大星来房里找我,话语上像是生了闷气。我问他是谁嫌命长惹得他不愉快了,他只是说:“金子为什么选了虎哥,却不选我。”我的傻孩子,那金子若是选择了你,我定是不同意的,我心里想着。嘴上安慰他:“娘给你再选个比金子好的。”谁知他说:“可我只要金子。”“混账东西,是谁教的你这般没骨气!”大星懦懦的跟我道了安,便离开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无故又发了一通火。
一日晚上,廷生同我说,他今日输了钱,回来的路上遇着了个算命的先生,他便饶有兴致的算了一卦,谁知那算命的先生说他焦廷生迟早是要遭恶疾缠身,因病丧命的。他问那算命的有何解,那算命的先生说:家中无喜便无解。说罢,廷生问我这该如何办。我猜他定是又看上哪家的姑娘,找个由头想收回来了。
我想到前个儿大星同我诉苦,我便与廷生说:“虎子那日来咱家吃饭,说要定亲了,我想着,大星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不如就给大星娶个媳妇儿,给家里冲冲喜。”廷生犹豫片刻,便答应了。
次日,常五来家,听闻此事,便与我说:“正巧我有个外甥女,叫许淑仪,贤良淑德的淑,仪态万方的仪,是个好姑娘…”我听这名字,像是个端庄贤良的姑娘,便拜托常五带大星去提亲,大星起先一直不肯,但我儿大星是个孝顺的孩子,我同他讲了他爹的遭遇,他便也不再推脱。
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大星便将淑仪娶进了门,那淑仪人如其名,是个好孩子,深得我的欢喜。当日,仇虎带着金子来道喜,便说大星比他还着急,见他仇虎有了妻子,自己便也急着讨个,竟抢在了他前头娶了媳妇儿。我见大星迟迟不语,替大星说道:“行啦,也是我这老太婆想要个孙儿了,我家大星孝顺,记着我的念想呢。”
我同廷生说,现在已不是当年的焦家了,大星有了妻儿,我们再不能什么这般挥霍了。廷生与我说他早已有了法子,我问他是什么,他只跟我说:“只有毁了仇家,我焦家才能兴旺。”
廷生知道仇荣这人什么缺点没有,就是单单好赌,于是便串通赌场老板,出老千叫仇荣输的一干二净。廷生这几年在赌场倒是没白混,仇荣输了钱财之后,便叫人来找廷生帮忙,廷生叫他押了房子或是土地,仇荣犹豫着,廷生便说:“若是将房子或是土地押给他们,想必定是要不回来了。仇兄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将土地抵押给弟弟,我给你土地的三倍价钱,帮你还债,如何。”仇荣万分感激廷生,说:“晚上我们兄弟二人喝一杯。”这下巧了,廷生正想约仇荣出来,于是廷生便爽快的答应了。
不知什么时候,廷生结识了这些土匪兄弟,当天夜里,二人如约出来喝酒,廷生提前便与土匪串通好将二人一同绑了去,叫土匪将仇荣生生的活埋了,可怜仇荣到死,都不知是廷生害了他。事后廷生回来,仇虎见他阿爹久久都未回家,便来焦家寻他阿爹,问是否在我焦家,廷生与仇虎说他二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土匪,他阿爹叫土匪害死了,我在一旁不语,仇虎不相信似的,哭着跑了出去。我担心仇虎丢了,想出去看看,廷生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1941年,仇虎好似觉得事情有蹊跷,到处查他阿爹的死,不知怎的,那事儿叫仇虎得知了一二,便去报了官,好在廷生曾是北洋军阀的连长,与那侦缉队里的人倒也有些交情,给了些钱财,又叫土匪兄弟说与仇虎是一伙的,便把仇虎投进了监狱里,买通了监狱的狱卒,把仇虎打了个半死。
次日,廷生就带着人烧了仇荣的房屋,夺了仇虎家所有的土地。后来,那土匪兄弟来了家里,同廷生说仇虎还有个妹妹和一个未过门的妻,那土匪兄弟来问廷生该怎么处置,只廷生说那两个姑娘长得不错,不如卖到妓院里去。
大星听闻此事,与金子的阿爹一同赶了过来,求廷生且饶过金子,说金子还未进仇虎家的门,不能算是仇虎家的人,金子的阿爹也连连点头,说金子与那仇虎定亲都是被那仇虎逼迫的,心底其实是想与我焦家定亲的。大星从没跟他阿爹提过什么要求,廷生便一口答应了他,说:“既然这样,就如你愿,将那金子娶来。”大星听后高兴的谢过他阿爹,便跑出去了。我想,定是与那金子说这好事儿了。“我不准那金子进焦家的门。”我同廷生说,廷生说且叫她做个丫头,伺候大星。
淑仪进门之后一直没有身孕,我怕是廷生做了些不好的事儿,上天怪罪着,便日日去菩萨庙里烧香拜佛,帮廷生抵些罪过,求早日让我得个孙儿。
几年后,有一天,廷生外出回来,便真的得了个怪病,整日闷在房里,不得见风。家里的一些事,便由我来定夺着。1947年,廷生身子撑不住了,倒下了。廷生没了之后,许多事便不再像从前那般方便,好多个农户都另寻了主,不再跟着焦家。到了收账的日子,几个农户竟来了焦家,理直气壮的说交不起钱,叫我看着办。我问:“是谁交不起钱?”一两个农户吆喝着“我,我。”我压住心底的火,说:“走过来,到我面前来。”有一个农户站到了我面前,我伸手摸着他,他说:“焦氏,您别摸了,我就在这儿,我…”还没等他说完,我举起拐杖,狠狠的朝他砸去,砸得拐杖都断了,疼的他在地上叫唤,我冲着他们说:“我虽是瞎了,但我老婆子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那拐杖断了之后,我便叫人去给我打了个生铁的拐杖,省的以后再敲断了。
廷生刚走没多久,淑仪便有了身孕。我不信那金子,便叫了信得过的丫头去好生照顾着。十月过去,淑仪临产。我在祠堂祷告,祈求祖先保佑我的孙儿平安。过了些时辰,我见迟迟不来人报喜,便叫人扶我去看看。接生婆抱着孩子,我问她:“男娃娃儿?”接生婆说:“是,是个男娃娃儿。”谢谢祖先保佑,果真廷生那老东西一走,老天便可怜我老婆子。接着,接生婆说:“大人没了。”“什么?淑仪?我的淑仪没了?”我急着进了屋,叫了几声淑仪,不见有人应。
报应啊,还是遭了报应。
过了几日,大星到我屋里,与我说:“孩子刚出生,不能没有娘,阿娘,不如叫我娶了金子,叫金子照顾孩子。”“淑仪才刚去了,你便想着怎么娶金子,你叫淑仪在天上看着,多伤心!”“阿娘,我迟早得娶个,金子您打小就认识,总比随便找个生人信得过啊。”“我信生人也信不得金子。”“阿娘,我不管,这金子我非娶不可!”大星这是第一回与我吵着,我气的不吭声。大星见状,便软了下来,说:“阿娘,您若答应我,叫我娶了金子,往后,我什么都听您的。”“罢了罢了,你要娶便娶吧。”“谢阿娘。”大星高兴着出了门,定是与那金子说这好消息了。我虽答应了大星,叫他娶了金子,但我心里还是不认这金子的,这祸害人的狐狸精,我的大星迟早叫她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金子过门之后,我便不曾给她好脸色看,也不准大星总跟她待一块儿,省得她教坏了我的大星,毁了大星的前程。那金子就是个狐狸精,迟早是要偷汉子养人的主儿。
今天要送大星出远门,把大星送走之后,我便放了心,这狐狸精可算不在大星身边迷惑他了。从铁路上回来的时候,我听着铁路上的人说什么瞧见虎子了,我心一慌,去问了那铁路上的人,那人告诉我,仇虎从监狱里逃出来了,就躲在这一带,侦缉队正在搜捕他。我这干儿竟然活着回来了,那狱卒是怎么拿钱办事的,竟没将他打死,这仇虎回来,定是要来焦家找我们报仇的,我心里想着,回去便叫人帮我给大星写信,叫大星快些回来。
一天晚上,我听见金子屋里好似有个男人的声音,果真叫我猜着了,这金子是要用我焦家的钱养汉子,金子先前与我那干儿仇虎定过亲,这男人莫不会是我那干儿吧,我心里想。第二天,我叫来常五,与常五诉苦:“我听说仇虎回来了,他回来,定要找我们焦家的麻烦的,你可要帮我这瞎了眼的老太婆看着我那新儿媳。”
一天,我去我常去的那间庙里,找那会看相的尼姑帮帮我。那尼姑念了些咒,给了我一个木头刻的小人,说把金子的生辰八字写上,再点上香就行了。我拿着它回去,还未进门,我便听到有人说话,我问金子,那金子总给我打马虎眼。哼,我也是过来人了,这些个小伎俩根本瞒不过我。我猜着定是仇虎那小子来找她来了,我叫金子坐下,与我说说话,我试探着她,想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那金子倒是伶俐,半句说不出个破绽。我听着她不老实,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在点香,我便索性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她回了我之后便进了屋,我想,这香是她自己点的,生辰八字也是她自己说的,这木头人万一灵了,金子归了天,可不能怪我,不能变成厉鬼回来找我个老婆子吧。
末了,我便回了左屋,在屋里头仔细听着,我听着屋外头有动静,便冲出去,叫住了人,金子却说是她,我不信,便在堂屋坐着,我看谁能在我眼皮底下跑了不成。
我的孙儿突然恐怖的大哭起来,这小孙儿可是我的心头肉,哎,怪我这命不好,若是我的眼睛晚些瞎了,我还能瞧瞧我的小孙儿长得什么模样,可是跟我的大星小时候一样白净?小孙儿也是个可怜的娃娃,小小的没了娘,他爹又娶了个坏东西,指定不好好照顾他,不过不怕,奶奶疼他,只要奶奶在,谁都不能欺负我的孙儿。我过去将孙儿抱起来哄着,孩子是最灵的了,他这时哭了,家里定当是不太平。
这时,我听着有人的脚步声,心想还是让我逮着了,我问是谁,结果是白傻子来家了,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的,我眼睛还好着的时候,一次出门,见他可怜兮兮的窝在一个角落里,那时候他还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叫人过去扔给他几个铜钱,他捧着铜钱过来,谢谢我之后,问能不能给他个活儿干。我问他本是哪里做活的,叫什么,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他去过好几个人家,但是都说他傻不要他,末了跟我说他叫白傻子。我瞧着这孩子虽傻,不过老实,单纯,我带他去吃了些好的,便领他回了家。我心疼这孩子,总叫人欺负着,我便什么事儿都亲自的教他,虽是愚笨,但多多少少能学些本事,也是好的。
我叫白傻子去瞧瞧那屋里是不是有别人,傻子说门推不动,我想,这屋里定是藏了人的,说不准,那仇虎就在里面。我便叫白傻子和我一起冲进去,我举起拐杖,狠狠的的砸了下去,那男人推了我一把,跑了。我问白傻子可有看到那个人是谁,白傻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是谁来,我猜白傻子定是也叫那狐狸精给迷惑住了。
不久,大星回来,我与大星说这金子的下流事,大星竟然还护着那金子。哼,果真是娶了个美人丢了妈,现在连妈的话都不信了。我便想折儿换了个说法,问大星那男人是不是他,大星听后,便信了我的话,我便煽风点火的叫大星把金子叫出来,质问她,那金子竟还在狡辩,气的我举起拐杖将要打下去,门外传来了虎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