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路此生浑未了
2018年1月24日 星期三 晴
直到踏进北京站,才真正死心,这次寒假回家前又不见雪落下。来北京的第一个学期有幸踩到了冬雪,我的第一条朋友圈便是八张积雪的图片,记得当时学长说:今年的雪下得早。
在南方时,我从未如此期待踏雪;进京之前,我亦未曾如此依恋故园。季节是循环的圆圈,人的生命却是一条有始有终的线段,故园的人与物被时间推着往前走不可回头。我可以在原地等待许多个冬季的到来,却永远也无法与故园的曾经重逢。到底我喜欢感受的雪花是理论上可以出现无数次的固体水,而我忧思的故园是无法挽留的时间,承载着生命的过往。
我总觉得世上的火车站都是一样的,塞满了南来北往的行人,有的人伤怀悠悠乡关路,有的人狂歌走马遍天涯,人生百态,有新奇有悲叹,更多的还是疲累。进站前我还想着下雪,进站后又不禁悲从中来,生出“雪泥鸿爪”的感慨。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宋]苏轼《 和子由渑池怀旧》)
我是偏于传统的农村人,元旦于我而言只是日历的翻新,农历春节才意味着真正的除旧迎新。可是回家过年又如何呢?不过只是证明流光易逝、年岁虚增、毫无成就罢了,用一年半载的分离来突显父母的衰老。如今我还处在象牙塔之中,不知毕业以后,又是几番漂泊,与血亲相聚的时间只会越来越短。
大一自我介绍时,我曾说我“九岁别蜀道入沈郎乡,十八岁高考曲径通幽州”。详细说来,我十岁前活在四川老家,幼儿园至小学三年级是留守儿童,寄人篱下。我本以为我对父母的思念早已随着幼时的眼泪一同风干了。此后九年,一直生活在福建,居无定所,流离辗转,小心翼翼又孤傲地承受着自己与其他同学原生的不相融。
我无法思念那座听厌了我的哭号、充斥人情世故的西南乡村,但在福建,我又确实是个异乡人。当地人始终在用方言谈论“四川佬”,小学同学对我的“称赞”是“你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川人”,初中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住在四川人旁边你就知道有多脏了”,高中老师催着我迁户口。无论褒贬,这一切都在提醒我,此处非吾乡。中学阅读选了很多关于乡愁的文章,我却不懂我的乡愁何在。席慕容的诗说“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我只感到模糊。
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洒脱,我小学六年读过四个学校,从初中开始寄宿,高中周末也喜欢呆在学校,同学都感叹我不恋家。我觉得自己是游牧性格,随牲畜逐水草而居,土地观念淡薄,轻易便能抛弃故土,无所谓故乡,适应能力一流,亲情只是社会关系的一种,不一定牵动感情。
初到北京,被问及是哪里人,我不厌其烦地表示自己是四川人,在福建高考。后来,或许是觉得麻烦,不想被刨根问底,总之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微信地址已决然地改为了福建某市,别人问起时也习惯于只回答自己是福建人。我的父亲依然在那个县城做着体力活,我的弟弟还在那儿读小学,我的母亲每个学期末都在那个火车站等着接我回去。我知道我的父母心里是有故乡的,可是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也许等他们有闲回归故里时,亲朋好友已死去大半了。
我亦不知自何时起,把我们租住的屋子当成了自己的故园。每次放假回来,坐上公交车顺着河流往下行,看着熟悉的奶茶店、书店、麻辣烫,便能心安。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把手机桌面上的天气预报设置成了两地的,一是故园,一是现居地。我坐在火车上,看着所在地不停地变化,火车一路南下,气温渐渐升高,直到最后,两个天气预报的图标合为一个。这就是我回家的心情,仿佛是久久分隔的躯体终于又重归于完整。
长期离家在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我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我们一家人话都少,寒暄几句便陷入沉默,通一次话常常只消两三分钟。我最怕家人主动给我打电话,不是车祸就是大病,此时更觉无力。
我不喜欢家人以外的人给我过生日,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在有生之年每一年都给我过生日。不能坚持到底的仪式感,我宁愿不动情。上大学以后,家人还会在我生日那天叮嘱我吃好点,但那些曾经说过永远要陪着你的人已杳杳音尘绝了。血脉相连、十几年生活的羁绊,这样的情义越长大越觉得珍贵。至于半路情缘,友情或爱情,都只能看缘分与智慧了。
出生于语言海洋中的我们,涉身于一个不属于我们自己的语言历史,必定采用别人已经规范的语言。(阿兰·德波顿《爱情笔记》)
我所降生的这个语言环境,已经承袭了上千年的“乡愁”历史。从我用这门语言学习知识,小学读余光中的《乡愁》,初中背“断肠人在天涯”,高中学“日暮乡关何处是”……我就别无选择,我必然会在既有的语言框架中思考我的乡愁是什么。以前,我以为我没有乡愁。后来,我发现我的乡愁不由一片固定的土地承载。我的乡愁就是我的亲人,亲人组成的家,我们团聚的地方。
我曾经觉得我的名字很土。上网搜我的名字,第一条是一位1931年牺牲的烈士。大一时,老师还曾打趣过,说我的名字和他的一样,很有年代感。看到有同学去派出所改名字,我很是心动。我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一个我愿意改的名字。我以为,我没有必要为了此时的好听而舍弃我的乡愁。张爱玲曾经说她要从她恶俗不堪的名字开始做一个俗气的人。
中国的一切都是太好听,太顺口了。固然,不中听,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张爱玲《必也正名乎》)
她说的很合乎我的心意,但更重要的是我的名字就是我的乡愁。作为家族里目前唯一的大学生,我也许不会再回到农村,不会再同父母一起漂泊,我的未来或许会离他们越来越远。我终究像一个独自远行的牧人,游离在外,没有故土,带不走故园的一棵青草,我唯一能够保持的是我愿意遵从的传统,我唯一能够带走并且相伴一生的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便是我的乡愁,代表着父母给我的一切,我心甘情愿别人以此称呼我一辈子。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又一次在归途中感慨万千,也是因为看到了一首诗,我以前不曾知晓的一位诗人写的我未曾见过的一首诗,两天来始终萦绕于心。
流河滩头夜不寐,海风江雾旅魂惊。
洪涛漭沆鱼龙影,野戍荒凉豺虎声。
客路此生浑未了,乡关愁绪迥难平。
可怜萝月还相照,明发前舟问水程。
([明]于玭《夜泊流河驿》)
人生如此。即便不是半生羁旅风尘,也总有离家在外的时候。纵使忧心孔疚,夜不成寐,惊魂动魄,荒凉的声影令人恐惧,皎洁的月亮勾人愁绪,明朝亦还是在路上。
牧人在原野上,哪怕原野上只有风,他也要抓住风的方向,没有停留在原地的牧民。
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