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简友广场城市故事

孤独星球(04)

2019-10-21  本文已影响0人  少校的海

每个人都有一颗孤独星球。

你看,那藏在你内心的远方

她似乎掉进了冰窟窿里,全身彻骨的冷,是正在沉向地狱的深渊吗?脸上一阵阵的刺痛。她睁开眼,一张头上长角满脸白毛下巴上长着白色胡须的脸凑在她面前,正伸出红色的舌头舔着她的脸。是一只羊。旁边还有一只小羊。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农家小院,渐渐清晰起来,脖子上的绳子还在。是错觉吗?还是没有死?山羊咩咩地叫了几声。是还没有死!

她挣扎着坐起来,浑身的疼痛几乎让她再次跌坐到地上。她用尽全力,爬到隔壁房间的床上,把被子吃力地盖到身上。冷,裹紧了棉被,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她摸了摸额头,烫得吓人,她明白自己发烧了。嗓子眼发干,口渴,应该烧点热水。当她再次醒来,天已经全黑了,两只山羊就站在床边不远处,她伸手摸了摸它们柔软的羊毛,心里竟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她挣扎着坐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厨房。火柴、干透的茅草、大块的劈柴。她打着了火,茅草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从灶膛里伸出橘红的火舌。她把手伸到火舌上方,一阵温暖从指尖传递过来。她选了几块较小的劈柴,架到茅草上方,火势变小了,一股细小的轻烟飘了出来,很好闻。火慢慢变大了,她又加了两块大的劈柴,慢慢站起身,从台阶角落里拿了根萝卜,把锅洗干净,添上清水,萝卜去皮、切块、加入姜片,盖上锅盖。水蒸气哧哧地冒出来,她揭开锅盖,萝卜片在沸水里翻腾,洒了点盐,她盛了一碗萝卜汤,当滚烫的汤流过口腔、喉咙,视线变得模糊,眼泪奔涌而出。

过了几天,烧退下去了,体力也慢慢恢复。雪早已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透射出来,照耀在雪地上,发出晶莹的闪烁的光点。她坐在院子里,捧着一杯热茶,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似乎也不错。她每天早起,带着那两只羊去田间、山上走走,看着雪慢慢融化,露出一片荒芜。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现代化通讯,没有电脑,世界静悄悄的,远离一切喧嚣。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心底深处另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促使她要行动起来。一个多月之后,她收拾好行李,把备好的干粮打包。当她掩上院门,看见那两只羊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她打开院门,走回去,抱起那只小羊羔,那只大山羊跟在她后面。

沿着来时蜿蜒的小路走下去,那辆汽车仍停在路边。她把后排座椅放倒,把两只羊放进去。启动引擎。十天后,她们来到一个小镇,河流贯穿而过。路两旁高高的石头墙壁上爬满苔藓,大块大块的雨水留下的黑色污垢散落其间,爬山虎的叶子在高处透出一层绿意。车子顺着平滑的弯道,爬上一个坡,拐过一个弯,房屋从一座长满树的小山坡的顶上缓缓移动出来。她在一座桥旁边停下车,打开后备箱,两只羊轻盈地一跃而出,摇着尾巴,去啃路边的草。石头台阶就在前面不远处,似乎在邀请她走上去。她对两只羊轻轻地唤了一声:“走。”走完台阶,是一个广场,布置着儿童游乐设施,一个拱形的竹门把他们带到广场边缘。从这里看下去,河边的柳树像笼罩着一层绿纱,对面的山上,从密密匝匝的树林里,露出一座塔的塔尖。在宽阔的河面上,刚才那座桥很宏伟地跨过河水。桥上竟然还有一座三层的木质建筑,浅褐色的底子,在阳光下显得很有质感。挑檐上挂着铃铛,隐隐地能听到清脆的声响。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她轻快地迈着步子,一路小跑地来到桥上。

竟然是一座图书馆!门槛的中间,微微向下凹去,用红砖铺地,有一种置身古巷子里的凉意。她走到摆满书的木架子前,从中抽出一本书,幽蓝色的封面上,用篆书写着两个字:县志。穿过一扇门,是一方小院子,院子中间摆着一口大青花瓷水缸,嫩嫩的荷叶从中伸展出来。一棵松树,倾斜地擦过屋檐伸向天空。树下三张鼓形石凳,围着一张小石桌,阳光静静地洒进院子。她打开县志,以三个神话故事开篇,一个猎人追逐一只白鹿、一个洗衣女在溪边发现的秘密、一群农民挖出的一口井,这些故事都和盐有关。接下去是古代盐业,十几丈高的采盐桅杆,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掘井金属工具,十里八乡野外煮盐的场景:白色的水蒸气从一口口大锅里升腾起来,男人们光着膀子搅动着盐水,女人们在路边铺好吃饭的碗碟,孩子们牵着手在堆成山的白色盐堆间跑来跑去。从山西、陕西、沿海络绎不绝到来的骆驼队、马帮、骡子队、驴队,人们在酒肆里把酒言欢、讨价还价、一叙旧情。美食、美酒、歌舞,当然还有各种爱情、婚姻、民俗。达官贵人坐着小轿,骑着高头大马,从摆满小吃、服饰、手工艺品的街巷穿过,路上行走着商人、媒婆、钱庄伙计、赌铺掮客、算命先生、闺秀和丫环、摇着拨浪鼓的孩子……几天之后,他们把盐打包装箱,带着心满意足、意犹未尽、些许遗憾,还有的带着刚迎娶的新娘,和父母洒泪告别,扬起鞭子,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沿着来路,走向远方。进入近代,军阀割据、实业救国,再到政治跃进、文革费旧,直至改革开放,工业复兴、工业衰落,历史上所有的转折精彩都没错过,终于沦落为如今一个静止的供游客参观的点。她抬起头,合上书,太阳已经开始西沉。走出大门,走过桥梁,两只羊在不远处的小池塘边低头吃草。她走过去,几簇已经发黑的莲蓬伸手就可以摘到。

咬开硬硬的莲子,慢慢咀嚼,一股甜香带着苦涩在口中蔓延开来。把剩下的莲子装进口袋,走进街巷,坑洼的柏油马路,落满灰尘的水泥台阶,各种广告招牌印满促销信息,很难想像这里曾经有过书中的盛况。接下来的几天,她爱上了读家谱。杜家曾是这里的望族,从可追溯的第一代,在一家当铺做伙计,几十年如一日的忠诚换来了信任和积累的一点家当。第二代开始第一家煮盐作坊,每天辛苦劳作、上下打点,开了第二家。从第三代读书考科举,最大做到知县。然后是家族中兴,在官场和商场名利双收,做善事、修祠堂,成为当地交口赞誉的名门。接下来,世事艰辛、急转直下,加之家门不幸败家毁业,赌徒、烟鬼、纨绔子弟,终落到沿街乞讨,没入无迹。这是从未可能被写入正史的家史,每个人也未曾作出所谓丰功伟绩,但却像一则则寓言,和朝代的兴衰相应和。这让她想到之前经常会想起的那个问题,在秦始皇统一中原的无数次战役中,历史只记住了几个人的名字,而在战争中死去的无数士兵,他们如何和父母告别,是否有过缠绵悱恻的爱情,他们当中是否有诗人、哲学家、艺术家?和朝代历史相比,每个人的人生史,会不会更精彩?而取得天下的始皇帝,他真的快乐吗?和一个卖豆腐的却快乐地度过了一生的人相比,谁的人生更有价值?

她很喜欢这座三层木楼的图书馆,那里面有很多未曾看过的书。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小镇,除去那些现代化的设施,在不起眼角落里的砖房,上世纪的照相馆,当地的手工制作加工厂,同样木质结构的茶楼,都让她感到充实。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河岸边长出茂盛的茅草,缀满柳叶的柳树,把长长的枝条垂进水里,路边细小的野花,开出红的黄的粉的淡紫色的花瓣,蜜蜂嗡嗡地飞出飞进,就连那两只羊也长肥了很多。然而,到了五六月间,她还是决定要再次启程。她想,在遥远的地方,是不是还有很多奇特的图书馆,等待她去发现,是不是还有很多的书,可以去阅读?这个想法,让她按捺不住的兴奋,如果能这样度过剩下的人生时间,还真是令人期待。

车越望北开,景色变得越来越单调,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有时是废弃的盘山公路,窄到只能慢慢开过,一侧是悬崖峭壁。入夜时分,风吹着满山的树林呼呼作响,甚至能听到狼群发出的嗷嗷叫声,明亮的星空在冰蓝色的天幕上缓缓旋转。有时是无边无际的丘陵地带,低矮的蕨类植物星星点点地布满土坡,道路在远方没入天地相接的迷蒙深处。在广袤的大地上,会突然出现一块巨石,她停下车,爬上石头,慢慢地喝着水,吃着干粮,也让两只羊尽情地撒会欢。奇怪的是,在这种地方,最开始的那种令人压抑的恐惧感反而慢慢消散,或许这里本就空无一人,让她忘记在这个星球上只有她一个人。

开进戈壁和沙漠,除了无限曲折延伸的道路,留下人为的痕迹,四周是更加无限的荒原。风吹着层层细沙,像是飘在空中的黄色纱幔;一个又一个沙丘,快速奔跑而去,迎面更大的沙丘,向车窗玻璃倾倒过来,令人惊心。夜空下,一弯冰凉雪白的月牙,像一柄锋利的刃,刺向夜的幕布;渐渐变淡,变淡,淡的如同落入冷水的冰,慢慢融化。一道鲜艳的光芒,撕开层层云霞,缓缓地笼罩上每个沙坡,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枯萎的胡杨树干,金黄的树叶,倒映在飘着白云的水坑里。两只羊慢悠悠低把头伸进水里,嗞嗞的小口喝着水。她把手放上额头,向远处眺望,一个三角形的建筑框架,镶嵌的玻璃闪耀着一片白光。是海市蜃楼吗?更多的玻璃金属建筑从一个又一个沙丘的曲线顶端,慢慢地移动出来,最终呈现为矗立在一个巨型碗状沙坑里的庞然大物。所有建筑体都被高达十多米的钢柱支撑起来,常年的锈迹让整个建筑呈现为赤褐色,大面积的玻璃在阳光下显得刺眼。她沿着陡峭的台阶一级级走上去,走进巨大的铁门,空旷的大厅里摆满巨大的铁架,架子上竟然真的堆满了书。她抽出一本,石油勘探技术,再抽出一本,智能机器的运用与发展,接下去也都是科学技术类的,开采树木、合成食品、电脑物联……人类对于技术的自信与征服自然的自负同时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这让她想起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说过的话:未来科技创新将取代一切,互联网技术与人工智能将淘汰一切,一切传统和落后的生活形式都将被革命。她当时就想:究竟什么是传统呢?汽车替代了马车,电子邮件取代了信件,人们都不顾一切地渴望快速与高效,可我们是不是真的变得更快乐了呢?在那个叫《慢》的小说里,爱情因时间的凝滞曲折迂回才显得更有了魅力。她放下书,走到窗前,透过巨大的玻璃,太阳把沙坑的阴影拉得很长很长。时间在这里仿佛获得了新生,焕发出真实的活力。

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无数的书落满沙尘,却在静寂里展示人类曾经的勇气与愚昧、自私与自豪。突然,有一个书名跳进眼帘:《机器帝国宪章》。

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一个科学家的恐惧之书——献给后代人类(如果你们还有机会看到的话)。

前言:此宪章制定于2115年,经过人类长达100年的人工智能的发展,机器人已获得自主智能更新、产品迭代的能力;简言之,他们的智商已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不,比人智能百亿次每微秒的智力计算水平;唯一的不同是,他们没有情感,不需要食物,更不需要组建家庭;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是机器,拥有比肉体凡胎的人坚不可摧的“躯体”。他们组成了机器人帝国,成为地球新的主人,他们为创造他们的人类,定制了这套《机器帝国宪章》。

这是一本很难被归类的书,不是科幻,不是科普,也不是传统的小说,更像是一个科学家的独自呓语。她一页页地翻看下去,越来越感觉到那种恐怖的力量的直透纸背。人类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

第一则

人类不允许接受教育,所有技能运用将由产品技能中心控制,以大脑植入芯片完成;不可结婚,所有与情感相关的脑细胞应完全移除,邪恶的性器官组织应完全移除,所有人类产品繁衍由机器帝国产品生产委员会控制;

第二则

人类与动物类属于同一类别,需无差别对待,它们的存在只是为无条件为机器帝国服务;

第三则

为最大化节约粮食生产成本及排泄污物成本,人类及动物类生存供给,将以注射生物机能化学调配元素为主;

第四则

为更好服务机器帝国,将从人类和动物类中挑选万分之一的比例,植入智能芯片,以配合机器帝国更好地控制人类和动物类;

  ……

窗外的夕阳,如一轮殷红的血球,那鲜艳的血滴似乎正要从那跳动不止的球体内,汩汩淌出。她感到压抑地快要喘不过气来,一丝风透过铁门的门缝冷冷地吹过脊背,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她走过沙漠,取来睡袋、水和干粮,两只羊在铁地板上发出笃笃的脚步声。她面朝着窗户躺下,天空似乎害怕黑夜的到来,迟迟不愿变暗。她脑海里翻涌着书里一幕幕可怖的情景:机器帝国不需要植物、鲜花、海洋、河流,所有的森林都被砍伐,所有在愚昧的人类看来装点美化环境的花卉、草原全被移除,河流被填埋,海洋则被持续蒸发缩小。至于人类和动物类所需的氧气,由氧气机配量供给;所有不必要存在的生物,如昆虫、小型飞禽、鱼类、微生物等,都被灭绝;人类和动物类将根据机器帝国需要,进行基因改组,生成巨型人类、动物类,或微型人类、动物类;同时,人类和动物类还将根据需求,将生物机体和机器相结合,成为全新一代半机器生物,它们是组成机器帝国的二等公民。因自然生态平衡丧失所造成大气等连锁问题,机器帝国则自有超高科技予以解决。对于机器帝国而言,地球只是他们的巨型科技试验室,他们的目标是飞出银河系,让全宇宙都变成机器帝国宇宙。她感觉不到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眼睛似乎是睁开着的又好像是闭上的,各种怪兽野兽钢铁庞然大物飞速地奔出涌进,之前已慢慢淡化的尖锐的恐慌再一次深深地携裹住她。第二天醒来时,炙热的太阳烤得地板发烫,全身都是汗。一个房间里竟然还安装有花洒,打开开关,一阵吱吱呀呀的摩擦声后,几股赤褐色的水伴着斑驳剥离的铁锈嗞嗞流出,过了一会儿,变成细细的清亮的水流。凉爽的水流过头发、肩膀、躯干,从脚掌下倾斜流出。阳光从采光井照射下来,暖烘烘地,让她感到又回到了人间。

她害怕那本书,但又抗拒不了那种魔幻般的吸引力。在书的中间部分讲到,有一群机器帝国前人类,幸运地生存了下来,他们躲藏在隐秘的深深的地下,从事着反抗机器帝国的行动。那些不幸被抓到的人,经历了最不可想象的惩罚。这些惩罚包括将头部、脏器、血管、骨骼全部分离开来,与动物、植物连接起来,并最终由机器中央控制系统驱动,形成有机与无机完善循环生长系统。人的意识仍然清醒,但人体上会同时生长出动物器官与植物枝叶,而人体血液、动物血液和植物茎液将相互提供营养,其生长机能则由机器中央控制系统掌控。最终,人将成为人类、动物类、植物和机器的诡异混合体,这个过程伴随着无法形容的疼痛,却无法死去,也无法让意识变得麻木。即便如此,这个神秘的人类组织,仍顽强地继续生存着,只是还剩下多少成员,谁也无法知道。他们希望有一天,能将地球再次回归到前科技时代,让时间回到时间,让空间成为空间。

这或许是作者寄予的一个希望,作为最精英的科技工作者,他比一般人更敏锐地感知到技术无限度地发展,将会给人类价值观带来怎样的改变。然而,他却无法阻挡。那么,我现在是在一个怎样的境遇里呢?地狱?反人间?平行空间?还是在一个巨大的梦境中。她扔下那本书,像背后有魔鬼追赶般,飞速奔下楼梯,高一脚低一脚地跑过一座座沙丘,把羊赶上车,猛地踩下油门,疯狂地向前开去。

太阳在天空的高处,飞速地向后退去,她想起那些古老的寓言: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天体面前,人类似乎有着无法估量的狂想;但相比机器帝国宪章最后的目标,仍显得微不足道。机器帝国将把水星、金星、火星、地球,推向太阳,把木星、土星和天王星合为一体,同时将飞行器转移到合并后的两大引力体的夹角位置,通过引力弹射,实现近光速的第一级飞跃;之后两个巨大的引力体将发生剧烈的碰撞、爆炸,人类曾经居住的地球,包括整个太阳系,都将湮灭消失。她再次看向太阳,平生第一次对这个每天都会看到的星球,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眷恋。

季节悄悄地在发生变化。绿色先是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黄褐色土地上,慢慢地像一条连绵起伏的毯子,追随着车行进的方向,像舒展开的手臂在车窗外飘荡。茂密的森林,在山谷公路两旁耸立的崇山峻岭上,涂抹着浅绿深绿墨绿,在辽阔的没有一片白云的天空下,静默地像天外生物的一幅油画。

海风再次吹拂过来,白色的浪追赶着,哗哗地涌向岸边。公路中间有一株株的小树苗从龟裂的沥青缝隙里长出来,成群的白色海鸟,散落在沙滩上、公路防护栏上,以及公路中间。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声音,丝毫也没感到惊恐,而是缓缓舒展开翅膀,慢悠悠地拍打着飞向前方。是啊,这里已经成为了它们的家园!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再次开到了那座城市,S市,曾经她工作、生活,梦想升起又湮灭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全球夜晚灯光最亮的城市,创造着最繁盛的经济,有着无数的年青人来过又离开,所有可能不可能的人类开拓都在这里进行:挖山填海、重建自然、连接山峦,把城市延伸到海里、到天边。

这里有一座她之前最喜欢去的图书馆,砖石砌成的八层小楼,爬山虎攀满了整片墙壁。她把两只山羊从车里放出来,它们欢快地走向最近的那片草地。之前纵横在建筑之间的路,都已被成片长长的青草淹没。

在山羊走进去的同时,一片“扑棱棱”的声音骤然响起,从草丛里飞起一群群鸟,灰色的、黄色的、黑白相间的、长尾巴巨大的、小巧玲珑的,停在远远近近密不透风的树枝上;一群正在吃草的黄牛、水牛,抬起头,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过来;斜对面写字楼打开的玻璃窗,伸出几只猫的脑袋;一大群受到惊扰的松鼠,从一棵棵树上飞窜而过,先前停在树上的飞鸟,蜂拥而起,飞到天上连成一片色彩各异的云。

她沿着台阶走上去,有一株株齐腰深的草从瓷砖的罅隙里伸展出来,不时有黑白相间或黄色的、白色的猫从她身边走过,还有一群群的狗在走廊上舒展着身体躺卧着。她打开通往顶楼的铁栅门,从高处向远处眺望。整个城市已被植物占领,不论是之前的柏油马路,还是街心广场,都长着密密疏疏的树;甚至在很多楼房的顶上,也有硕大树冠的树,在风中轻轻摇晃。连成片藤蔓植物的花,争先恐后地从墙角攀爬到旁边的树干上,又从树冠上大团大团地垂下来。远处城市中心的湖面上,盘旋着数千只飞鸟,在阳光下和粼粼的波光,形成一幅奇异的景象。左侧深蓝色的写字楼从玻璃窗里伸出树的枝桠,竟有只猴子慢慢地爬过来,坐在一个最舒服的位置,梳理着毛发,转头静静地看着她。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

从夏天,到秋天,到冬天,到春天,再到夏天,她就在这座图书馆里安顿下来。那里有很多的书可以看,虽然有些已经返潮、泛黄。太阳好的时候,就把书拿到草地中间晒一晒。看累了,就到下面走一走,经常会遇到惊喜,有时是难得一见的小动物,有时是突然出现的野果,桑葚啊、板栗啊、百香果啊、小小的青苹果啊,还有叫不出什么名字的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毒。有一次,她还偶遇一条眼镜蛇,三角形脑袋,犀利闪光的黑眼睛看着她。她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最后眼镜蛇缓缓放低身子,悄无声息地游走了。夜晚还会有狐狸,从虚掩着的门探进头来;猫头鹰在月光散落的树杈间,低沉地叫着;偶尔还会听到狼群呜呜的嚎鸣。会不会有老虎和豹子?她想。

她在图书馆旁选了一个小小的房子住下来,房子带一个小小的院子,有一个深褐色的水缸,里面长满了厚厚的苔藓。把长在房子里的野草植物清理干净,又把灰尘擦洗一遍,把窗帘卸下来,打开窗子,让风和阳光照进来。她开着车到附近村庄把米和面收集起来,放到干燥的木桶里储存,又从附近超市把那些还未变质的干果、红薯、土豆等等存放到一个小型仓库里,通风采光不会变坏。暖和的下午,她会到草丛里、沟渠边、藤蔓植物的阴湿处,找各种野菜、菌类、野果,晾晒做成菜干、炼制成果酱,以备不时之需。小时候在大自然里学到的,现在都派上了用场。

那两只山羊,几乎和她形影不离;又有很多猫狗牛松鼠狐狸等常常来到院子中、房子里,就像是出入自己的家一样。小动物们受了伤,她会很仔细地给它们包扎好,直到恢复正常。一群群的飞鸟,也落在房顶上,发出不同的鸣叫,有时会落到她的肩上,停在她展开的手掌中。

时间,像隐形的水雾,涨起消退涨起消退。不知不觉间,她已把图书馆里大部分的书看完了。从文学到哲学到艺术,可她的内心却还是苦寂。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经济学,都基于一个前提:人与人,人之间形成的组织、社会、秩序、规范、共识、理念、精神、情感,都是人内在与外界接触而产生的关系;而不是一个独立的意识,一个人的内心,如何去找到丰饶、轻盈与自在。文学、艺术,不论是绘画、音乐、雕塑还是建筑、舞蹈,则在一定程度上,趋向了内心,但仍然是建立在社会共有意识形态之中的独有情感、精神体验。科学,完全站在另一立场,向外探索而与内心少有关联。究竟,有没有一种内心,是融入社会,又轻灵自由;既不沉溺其中,又不超然物外的呢?

她的房子里没有镜子,自从有一次,不经意间在一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头发大半灰白、面色苍白、深情枯瘦,她就避免再去看镜子、玻璃,或是水池;并非是在意自己的外观,而是在这样的对望里,会加剧她内心因找不到出口而产生的崩塌感。她不想自己再次崩溃。

从七层楼顶看过去,在远处繁茂的树梢中,有一个金黄色琉璃瓦的圆顶,在晴朗的阳光下,闪耀着点点金光;有时在空濛的雨中,又像是东海晨雾中的仙阁;在落满雪的树杈间,如同一个温和的句点。她常常静静地看着,想那是一个怎样的所在,但冬去春来,她却始终没有走去一探究竟。

在一个秋天,一群飞鸟从湛蓝的天空上飞过,金黄的树叶在白杨树梢娑娑作响。她沿着大青条石砌成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满地金黄的落叶,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下,泛着层层光点,像是一条黄金大道。厚实的落叶层,踩上去有种稳稳的踏实感。终于,那个金黄琉璃圆顶,从台阶的最高处,一步一步呈现出来。灰褐色舒展开的屋瓦,大红色鲜亮的柱子,橘黄色的墙壁,黄铜铮亮的门环,垂在两扇原木色的大门上。

她轻轻推开那扇门,门轻滑地移开,一道闪耀的阳光,映照在佛像巨大的脸庞上,那轻轻低垂的双眸,似乎正无限柔和地看向她。她怔怔地站立在那里,良久良久。

她打扫干净庭院,把杂草和落叶清理整洁,把每一尊佛像菩萨罗汉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在寺院的图书馆,那一本本深红封面、金黄封面、翡翠绿封面、黑色封面、油纸色封面的经律论,在深褐色的书架上,一字排开占满整面墙壁。干净的地面上,摆着一张张四脚简洁设计的桌子,圆圆的竹编的坐垫,坐上去软硬适中。桌上还有几本打开的经论,一串白玉般的木念珠,盘成几圈放在书旁,似乎那位僧人刚刚离开。

有风吹起的时候,从飞檐上垂掉下来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铃的悦耳声响,让她的心有种特别的宁静感。当她在竹垫上坐下来,用白色晒干的棉布擦拭干净桌子,从书架上捧下那本天蓝色封面的经书,《妙法莲华经》,轻轻地打开:“南无本师释迦摩尼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突然从内心涌起,像是隔着千万年亘古不变的呼唤,再次在静寂里响起,湿润了她的眼睛。

那一本本竖版繁体的经书,像一片又一片深邃碧蓝的海洋,是那样深邃,让她感到像在阅读天书。每个字都认识,却不明白其中的内涵,可总有种说不清的吸引,让她读下去,读下去。

一天,一月,一年,又一年。

一天,一月,一年,又一年。

终于,那隔着文字幕帘的真谛,像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先是一点点光,再是一团耀眼的光,最后是完全的光,迸发在她的全部身心,融化为一体。

在一个冬夜,大雪如鹅毛般飘下,层层叠叠覆盖了屋顶、松柏、台阶,远处的山,近处的溪流。夜半时分,大雪停驻,一轮洁白的明月,如同一片飘渺的白云,挂在湛蓝湛蓝的夜空。她走出三楼房门,站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栏杆前,呼吸着那清冽的冬夜空气,整个世界只有这白茫茫的大地、澄净清澈的夜空,和那轮无比清凉的圆月。

从月亮的深处,缓缓飞出一位著白衣白裙的女像,她的眼睛无比柔和,她的脸庞无比庄严慈祥,她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自己的手,一刹那间,似乎有如同大海水般的感动,从内心汹涌而出;如同千百万亿年压在心头的痛苦烦恼负担,在那一刹间,全部化为轻盈;无比自在、无比空灵、无比喜悦,充盈了一切,又超越了所有。

“师父,如何祛除痛苦?”

“完全地利他,彻底地放下了我。”

“师父,我们去哪里?”

“回家。”

熙熙攘攘不绝于耳的人声,如同月光照耀下的海波,温和地一浪接一浪地扑向了海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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