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芦花会唱歌(42)(之 芦苇荡割柴)
如果芦花会唱歌(42)(之 芦苇荡割柴)
住在芦苇荡,割柴、涤柴、打箔子、编蒲包以及烧火做饭,庄户人家没有一天离得了芦苇。
隆冬来临,正是收割芦苇的时节。
母亲急脾气,做事总要赶在人前,因为照顾三嫂延迟了收割芦苇的时间,急得嗓子眼冒青烟。
一大早,母亲就开始咋咋呼呼,吵得鸡鸣狗叫,我把头伸出被窝,窗子外面还黑黪黪的呢。大冷的天,哪个不想多埋会儿被窝?可是,母亲不答应,一声一声地催。
二哥二嫂终于离开床铺,但动作慢腾腾,嘴里还骂骂咧咧,他们给自己做事,也表现得不情不愿。
正如同课堂上,老师苦口婆心地唠叨学习都是为自己好,可是,有多少学生把老师的话全盘听进去?
一时兴起,我也要下荡割芦苇,母亲拿眼睛一瞪:荡里的风,刮在脸上比刀还狠,一个漩涡,能把人推十八丈远,要你去?还是老老实实地蹲在嘎里(家里)打箔子!
我不理会母亲的阻止,径自穿起破棉袄,走到屋后,跳上大木船。跟路耍赖,舍我其谁?
屋后小河结了一层厚冰,母亲和二嫂分坐船头两侧,各自用铁锤击打冰块,二哥站立船尾,手持竹篙,慢慢撑船向前。我蹲在船底,缩在破棉袄堆里,凛冽的风一阵一阵地扑打过来。
天色微微发白,太阳隐藏在东边云层的背后,一圈一圈的光晕泄露了它的行踪。
天真冷啊,二哥提起竹竿,再插入水中,就这么短短的时间,潮湿的竹竿裹上一层薄薄的冰,竹竿从二哥手中滑上滑下,二哥的掌心被细碎的冰刺出凌乱的血丝。
二哥一边挥动竹篙,一边开启他的国骂,骂这鬼冷的天,骂该死的结冰,骂割不尽的芦苇。母亲和二嫂习以为常,有时还被他别出心裁的骂,惹出噗嗤噗嗤的笑。
骂归骂,笑归笑,却丝毫不耽搁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三人身上起汗,脱了破棉袄,继续破冰撑船。
缓缓地,小河被甩在身后,宽阔的大河在眼前徐徐延伸,一条碎冰覆盖的水面,电影节上的红地毯一般,铺在船下。大河风大水阔,时有船只来往,自动凿成一船之宽的薄冰水路。
无需凿冰,母亲和二嫂收起铁锤,安心地蹲回船舱,二哥加快速度,篙起篙落,顺风的时候,木船飞快向前滑行。
太阳渐渐升起,冰封的河面折射出万道霞光,道道霞光又被风吹得舞起来,晶莹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
二哥热得头上冒汗,母亲便起身撑船,换下二哥,木船晃晃悠悠,终于来到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二哥把船系在河边,母亲等不及地跳上滩涂。
生产队队员通过抓阄分滩,不同的区域芦苇长势各不相同,都是靠天收,茂密与稀疏全靠运气,总有人嚷嚷着不公平,于是,两年抓阄一次,区域打乱重分。
走到自家那块地域,母亲挥起镰刀,刀落柴断,芦苇一片一片倒伏在她的脚边。起初和母亲保持同一直线的村民,慢慢落在母亲身后,这当中包括年轻人,包括二嫂和二哥。
母亲做事情雷厉风行,很少拖泥带水,也不喜欢磨磨蹭蹭赖在别人后面。
这是性格使然,后来走上工作岗位的我,遗传了母亲这一秉性,手上有事,恨不得立刻干完,做不到磨磨蹭蹭往后赖。
劳作了半小时,母亲满脸通红,脱掉棉袄,身上热气腾腾,像是刚从热澡堂里走出来。又过去半小时,母亲这才放下镰刀,坐到柴捆上点上一根烟,喘口气。
母亲的口头禅是“一鼻气割一条埂”,她口中的“一鼻气”,也就是一鼓作气,这是母亲给自己设定目标,完成任务,才会休息。抽完一根烟,母亲再次拿起镰刀,又是“一鼻气”地往前赶。
这是高二的寒假,我第一次来芦苇荡,仅仅挥舞了几下镰刀,胳膊就痛得举不起来,于是就开始东张西望磨洋工。
旷野的北风到处狼奔豕突,夹带着冰冷的水汽,抽打在脸上,果真比刮刀子还厉害,我冻得牙齿打颤。母亲心疼我,说看你冻得脸色铁青,又没得地方遮挡,死犟,叫你不要跟来,偏偏不听。
闲着更冷,不如动起来,不会割柴,我就抱起倒在母亲和二哥脚边的芦柴,堆放到空地上,方便二嫂扎成柴捆。
相对于刀割芦柴和蒲苇,捆扎芦苇要轻松许多,但母亲有时嫌二嫂扎得太松散,就给二嫂做示范动作,只见她双手拽住草绳,膝盖压在柴堆上,一咬牙一使劲,芦柴被捆得结结实实。
当母亲老到八九十岁被哥哥嫂子满脸嫌弃的时候,他们当年可都是母亲的手下败将。
收割之后的芦苇根,刀戟一样锋利,我因为动作笨拙,跌跌撞撞,手上脸上和腿上,不时被芦柴戳得鲜血淋漓,于是,母亲摘下自己的三角巾包裹住我的头脸,又脱下自己的胶鞋给我穿,她自己穿上别人扔下的坏布鞋。
母亲终究被芦苇根刺破脚心,鲜血流了一地,但她不以为然,从破棉袄上扯下一块棉花,用草绳捆绑受伤处,然后继续挥刀割柴。
抬头看看日头,已是中午时分,我们从茶瓶(保温水瓶)里倒出热粥,就着冰凉的咸菜和萝卜干,吃一个肚滚圆,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肚子又饿了,有时也会随身带几个干硬的烧饼。
汗干了的话,浑身冰凉,漫无边际的芦苇荡无遮无挡,割柴的人不敢休息,吃完中饭,嘴一抹,继续干活。
落日余晖照得芦苇荡五彩斑斓的时候,母亲和哥嫂开始往木船上搬柴捆。一捆一捆 ,一趟一趟,柴捆码在船底,一层一层往上叠加,既要压实,又要保持木船两边平衡。
柴捆摞高的木船,假使柴捆没有压结实,柴捆会掉下河,倘若两边不平衡,木船很有可能侧翻,甚至倒扣水中,船上的人如果因此埋进冰层,会非常危险。
船舱堆满柴捆,我们只能背靠柴堆,蹲在船头的甲板上。
天色已晚,母亲和二嫂依旧坐在船头的两侧,举着马灯,照着茫茫的水面,提醒二哥小心,不能着急,如果撞上厚冰,后果可大可小。
二哥站立船尾,持篙撑船,早上被凿开的水路,又结上一层碎冰,竹篙又被薄冰包裹,二哥的掌心又渗出凌乱的血丝。
冬天日短,二哥紧赶慢赶,天色还是完全黑了下来,冰封的水面一片静默,只有南来北往的风呼声一片。
我知道,冬天必将过去,芦花会随风消散,两岸的草木也将化为云烟,只有群星,只有群星夜夜闪烁在高远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