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
——普鲁斯特
01
近两日,天气向暖,我们决定回故乡看望一个生病的本家老姑姑。只是辈分大,其实也就五十多岁。
汽车载着我们一家——父母大姐二姐和我,奔驰在回乡的路上。跃动的心不安分地在胸腔里扑腾,我们姐仨都很激动,不停地述说着关于家乡的点滴记忆。
远走他乡,故土便成了心坎上那抹最温柔的牵挂,每每忆及往事,故乡都是绕不开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起,和姐姐们相聚时,越来越频繁地聊起关于故乡的那点鸡毛蒜皮。
最后,大家总会心照不宣地约定:抽个时间重温一遍故乡洒满记忆的每一条小路、拜访一次遍地重重叠叠岩石的石板沟。最重要的是看看儿时离村不到一公里的小庙,那两棵高大挺拔的松树可好?院子里的乒乓球台是否还在?那个小小的戏台、那些朴素的房屋、古旧的瓦片、褪色的廊檐、斑驳的廊柱可曾在岁月孤独的静默里变了容颜……
那里是我们共同的母校,是那段贫瘠而荒寒的岁月里,生命中最初的感动和梦幻。能有今天,我们都十分感谢这座小小的庙宇,这里有生命最原始的素朴、最坦诚的欢笑、最动人的铃声、最让人执念一生的启蒙。
这个“宏伟计划”一直都没能付诸行动。大家聚时情切切,散后各忙乱,那点突然间破空而来的情怀转身便湮灭于烟火人生的各种应酬忙碌。
02
父亲和三叔都是吃皇粮的教师,工作原因常常不能兼顾家里,地里的活二叔没少帮忙。后来我们两家便相继离开故乡,先是随工作迁居,后来都进城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大杂院就剩二叔一家,如同沸腾的锅里泼了一瓢冰凉的水,听见响声不见翻滚。
家乡的老房子、土地、各种树木都靠二叔打理。堂哥堂姐成家后也进了城,偌大的老房子只剩下二叔二婶,冷冷清清,陪伴他们的是对面枣林塔的一大片枣树,沟里零零散散的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还有退耕还林的几亩核桃,他们自己开辟的菜地,以及老屋的护理都是二叔一身挑。
我们每年都要至少回两次故乡,看望二叔二婶,大多是正月、暑假、中秋。好几家一起结伴回乡,大人孩子倾巢出动,浩浩荡荡欢声笑语。
像开流水席似的,二叔二婶头天便准备食材。翌日早早起来,一回回地瞭望村口,直到我们笑语喧喧的群影纳入视线,由小变大,由模糊到清晰,连说笑声也一并入耳,脸上的笑容挤满了黝黑纵横的皱纹。
沉寂多时的老院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二叔二婶忙忙碌碌,一直到天色向晚太阳疲倦,我们又浩浩荡荡地登上归程。回来的时候一兜子一兜子蔬菜、瓜果、腌咸菜、自制笤帚……总是把车子塞的满满的。
那时候,回故乡的日子是我心头最盛大的节日。故乡新鲜的空气,芳香的泥土,袅袅的炊烟,熟悉的老屋,老屋前不知年岁的老槐树,老屋上空自由放肆的笑声,亲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温馨,远离喧嚣的静谧、热情淳朴的乡音……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甚至是一只蚂蚁,一条毛毛虫都让人产生时光逆流,岁月静好的幸福感、满足感。
这样的时刻,伤痕累累,一身疲惫的你,突然就相信了“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这样的鬼话。俗不可耐的你莫名其妙的就有了“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的顿悟。
03
2014年10月,一场车祸,三叔骤然离世。大家还没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悲痛中走出来,不到一年二叔癌症术后复发也匆匆撒手人寰。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悲痛,似乎做了一场噩梦。
自从二叔过世后,故乡成了不可触碰的痛。成了年后、清明上坟时远远伫立,举目遥望,心绪繁杂的匆匆一瞥。
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故乡,是2015年国庆节,彼时二叔过七七。二叔精心侍弄的核桃熟了,上过坟后所有人都去打核桃。那年核桃结的不多,很快几个不同地方的核桃就收完了。沟里的几棵大核桃树根本就没挂果,下去的时候费了很多周折,那条不知被我们踩过多少遍的路野草丛生,不见旧时容颜,有几处被水冲断,走的心惊胆战,大家一番物是人非的感叹过后,便陷入了一阵煎熬的缄默。
脑畔院子里的两棵枣树很热烈。一串一串的枣子,挨挨挤挤,像红灯笼似的密密匝匝地挂在树上,压断了树枝,整个小院都笼罩在一片灼灼的红光中。于是,有人提议人多活不累,时间尚早一并收了吧,难得回来众人齐聚。
院子里荒草萧疏,一直蔓延到门口,高的能没过胸部,打下的红枣很快就消失在茫茫草海中。二叔在的时候每年都会拔草整修,院子里寸草不生,就像主人只是出了趟远门,人间烟火气依稀尚存;小路常修修补补,虽然曲曲折折,扭扭捏捏,但畅通无阻。才一年时间,小路废了,老屋荒了,二叔走了,怎叫人不心生凄凉?
铲掉草,打完枣,我们踏上归途。没有塞满车厢的山货果蔬,没有挥手告别熟悉的笑容,温暖的叮咛。第一次走的如此冷落,如同被抛弃了的孩子,满心委屈无处话凄凉。
故乡没有了亲人,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04
收起故乡纷纷扰扰缠绕心头的思绪,我们已经行走在故乡结实的胸膛。
远远的,本家老姑夫热情打招呼,悉知我们来意,热情地把我们迎回家。才开口,老姑姑便酸泪两行。又是先天性颈椎管狭窄。几年前她妹妹就因为这个病手术后瘫痪在床,难道颈椎病也遗传?真是苍天无眼,一对苦命的姐妹。父母早亡,两个姐姐一个生病早妖,一个难产过世,还有一个弟弟快五十了孤身一人。
生活何等残酷,总是喜欢把邪恶的魔爪伸向善良无辜的福贵们,赤裸裸地颠覆因果福报的论调。
面对不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宽慰,尽管真的很苍白,就像贝茜安慰受伤的小简.爱“来吧,别哭了”,她还不如对蜡烛去说“别燃烧了”。颇有些站着说话腰不疼的味道,但是你依然有必要继续你的苍白,至少这是一种善意的表达,真诚温暖的传递,温暖也是消除病痛的一剂良药。
渐渐地,聊到村里人 ,村里事。张三病了,李四出息了 ,王五外面混不下去回来了,赵六孩子孝顺颐养天年啦,村里人都走完了,十个手指头差不多够数了……
屋里气氛热起来,持续升温。几十年不曾面聊,还是那么融洽,那么畅达,没有隔阂,没有牵强的客套,也没有没话找话的无聊,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那么水到渠成。
然后,上锅,做饭。不问我们吃过没,也不管我们吃不吃,热气腾腾的面条出锅,上桌。容不得不吃,没理由说不。就这样,原本没打算用餐的我们满足了肚子的生理需求。
饭毕,稍息。我们一行六人在主人苦苦挽留,殷殷叮嘱中依依作别。
车声轰鸣,故乡目送我们的身影渐行渐远,隐没在迂回曲折的山路另一边。
山路回环,故乡渐远。我的小庙,我的石板沟,还有那些熟悉的小路,改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