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浮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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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老孙听到背后几声狗叫,由远至近向自己而来。他转身张望,并没见到狗的影子,正要迈步往前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身子一晃,像从高处掉下来一样,一惊,醒了。
他觉得脑仁疼,太阳穴突突地跳。
“要命了,眯一下都不行,都拉走了还闹人。”老孙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嘟哝了几句。
他扳起座椅,搓了几下脸提了个神,缩着肚子从小面包车前排中缝挤到后座。后座的两排座椅已经拆掉,现在空空荡荡。只有几根铁链子一头拴在后排窗头的拉手上,一头空空垂着。老孙慢慢把铁链解了下来,吹掉了几根夹在铁环间黄色和黑色的狗毛。
他拉开车厢门,拍了拍衣服,靠着门框坐了下来,摸了上衣几个口袋,翻出一包烟,点上了长长吸一口,把烟喷出来时顺便长长舒了一口气。老孙叼着烟,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才眯了二十来分钟就醒了。
在前面路口有几个交警在设卡查车,这段时间都在查面包车有没有超载或者人货混装。把后面座椅拆了,被查到也是要罚款的。所以他干脆在路边打个盹,想着等中午交警下班撤岗了再走。
早上老孙把几条老土狗拉到镇子上卖了。这几条土狗从小跟着老孙,好些年了都在他租地搞起的果园里守着。平时帮老孙拦着乱闯进果园的生人和禽畜,赶走一些果园杂草里的蛇鼠,放风的时候老狗们也会在附近的荒沟山地里抓点野味。
这里的圩上隔三天就是赶闹子,赶闹子就有狗市。狗市就总有买狗卖狗的人。农户们在圩上买卖刚断奶的狗崽,成年的土狗多是被狗贩子收购后往城里的狗肉店送,他们挑来拣去各种理由压低价格,这样转卖的时候好多赚些。狗贩子们看着老孙带来的几条狗都围了上来,老孙派着烟跟这些贩子们各种闲扯,没怎么开价也没怎么还价。
慢慢地看狗的人多了,有几个识货的赶圩农人看得出老孙的狗是不错的赶山狗,看门护院能行,当师傅狗买回去带自家的新狗崽也是可以的,于是谈好价钱一番挑选后,买了。
老孙帮新主人们配好新的项圈和铃铛,摸摸狗头示意它们安静地跟着新主人走。这些新主人出价比狗肉贩子高,老孙觉着挺满意。老孙心想好歹最后是能把狗命保住,让它们不至于被稻草烧过后和沙姜八角一起被放炒锅里。
挂着的几条栓狗的铁链子被老孙收在一起装进个塑料袋,他掂了掂,觉得沉甸甸的。老孙的脑子也沉甸甸的,他好些天没有好好睡上一顿了。这不禁让他想起上次睡得喷香还能美美做个梦的时候,那应该是在去年冬至了。
冬至那天,他种的近百亩砂糖橘终于赶在寒潮来袭,大范围降温前盖好了塑料薄膜。
这对一个种砂糖橘的果农来说,是很值得高兴的一天。盖完了塑料薄膜,就意味着在地里这一年的辛劳基本上算是结束了。透明薄膜覆盖下的柑子树像多了层保护层,一般的雨雪霜冻影响不了砂糖橘的色泽和糖度,卖相也不打折扣。
老孙今年这果园里剩下的事,就是等着果贩子来地头看货谈价,装车拉走了。那真是想着都美啊!
晚饭时老孙美美吃了一顿酒。虽说冬季大过年,但太这些天累了,老孙早早就上了床,一躺下就美美做了一个梦。
梦里果园的地头边上,果贩子都快把田基踩平了,为的就是签下合同包圆了老孙这满园砂糖橘。这火红喜庆的砂糖橘挂满枝头,都是个头匀称油泡饱满的特级果,年前年后在水果市场抢手得很。老孙挑好个出价最高的老板,在一众目光下,合同一签,手印一按,接着就准备收定金了。光是这定金,就能把这一年的地租药水肥料人工给平了,按合同上的收购价卖完果后,就该能把这几年投的钱给收回来了。老孙掏出手机打开收款码,果贩老板边递烟边扫码,接着就是手机传来“叮咚”一声。
“叮咚”又是一声,老孙没能看到定金到账就醒了。迷糊里枕头边的手机闪着小红点,老孙心里骂着娘,边从暖被窝里摸出手拿起手机看了。微信里他媳妇儿娜姐发来两条信息,一条是“在吗”,一条是“我在妈边上不好讲电话”。
“咋?”老孙连“了”字都懒得打了就发送了出去。
一会儿,娜姐发来消息:“夜班张医生刚查房,找我聊了一下,说妈这些天黄疸还是没下去可能不是单纯的结石导致胆管阻塞,要安排加强ct和磁共振。”
“好的,医院那边有什么结果你第一时间告诉我。”老孙有点纳闷,丈母娘早几天还跟老同学们聚了会,唱歌跳舞挺好一个人。可后来过了一两天就全身发皮肤发黄,跟个小黄人似的,住院了。
老孙跟媳妇只好各自分工,娜姐回娘家带妈住院检查,老孙留家里一边安排好时间忙自己手上的事,一边照顾两个上小学的娃儿。老孙这时心想着好在一年里的事情现在基本都忙完了,要不然边做事带娃可真让人头大。
老孙不是个纯粹的果农,除了打理果园平时还他有其它的活计。他搞过IT公司,弄过餐饮,结婚生娃后在乡下租地搞了个果园,种起了砂糖橘。他本希望着自己努力多做点事,多赚些钱,让媳妇能够安心在家带带孩子教教娃,也好让孩子从小学多些文化长大能出息些。
不过这些年,世道好像总有些不顺遂,不如人愿。电商慢慢占掉了实体店的份额,IT实体店基本很难维持了,老孙保留了对一些核心客户的技术维护,把电脑城的店面关闭了。另一边经营的餐饮店在短暂的辉煌后,也因为新冠疫情反复,开始少了顾客,慢慢入不敷出,最后也只能关门大吉了。好在老孙手头上的技术还可以,除了种柑子,他还能接到一些弱电的小工程维持生计。
冬至过后就慢慢接近年关了。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大冬天里北风带着冻雨,那种湿冷实在渗人。老孙这段时间晚上睡觉从没有做一星半点的梦。他心里想的事情多了,总睡不好。睡不好就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冷,心也凉。
腊八这天,老孙特意跟老丈人多喝了点酒,两人都心事重重。马上该到春节了,来收购砂糖橘的果贩还是寥寥无几。往年这个时候,种植户早已经开始采摘,一派丰收的景像了。今年的砂糖橘行情让果农揪心,就算把心跟腊八粥放一起熬都热乎不起来。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北方大多地区气温创了新低,天寒地冻没人愿意吃这冰冷的柑橘。就算想吃,很多道路也结了冰,果贩谁也不愿路上耽误时间,这样运输太多损耗划不来。更多的原因是,反复无常的疫情,让很多人像老孙现在这般拮据,处境艰难。
这低迷的水果行情让老孙搭进去了不少心力。加上这天灾人祸的新冠疫情影响,让老孙平时接下的一些工程也收不到老板欠下的尾款,就连国家单位的一些项目,也因地方财政的收缩没能按进度开展。手下工人的工资也不能欠着,老孙想尽办法了才勉强把这窟窿给填上。
和这些糟心的事情比起来,更让老孙感觉心力不济的是丈母娘的病。从胆管阻塞的诊断开始,娜姐带着丈母娘辗转几个大医院各种检查,最后不得不接受了“胰腺癌”这样一个结果。这是让人只能等死的“癌王之王”,医生都委婉地表达了没有治愈的可能。娜姐大哭一场后,和老孙商量着找了个合适的医院,动了个手术,巴望着妈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大寒那天老孙的丈母娘执意要出院了,她嚷着怎样也得出院回家过春节。老孙和娜姐把她接回了家。
老孙睡不安稳,半夜丈母娘抽泣的声音就把他吵醒了。看着这个前些天还活蹦乱跳的阿姨,现在变成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太,每天得大把大把吃药,频繁打针抽血测血糖,老孙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丈母娘跟老孙说她一闭眼就做梦,她总是梦见一个黑色的小人在她肚子里,慢慢地嚼她的脾脏,吃她的肝胆,小人没有眼睛,蜷缩着挪动,是靠伸着手在她肚里到处摸,他摸到哪里她哪里就痒,他感觉到哪里软哪里热乎就吃她哪里。她现在是不敢闭眼了,就熬着等天亮。
老丈母娘的胰腺、脾脏、胆囊、十二指肠在手术中基本都被切除了。老孙安慰着这个五腹六脏没了一大半的小老太,莫名地悲从中来。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一刹那间老孙觉得这操蛋的世道也像个黑色的小人,不管是他醒着还是在睡着,黑色的小人都在啃食着他的五腹六脏。
春节过完了就快到元宵。砂糖橘的价钱开始雪崩,价格从几毛钱到块把钱的收购价让果农流着血泪,都是赔本的买卖,老孙也不例外。每每想起那个就快收到定金的梦,他都心里怪责媳妇一阵,连做个梦这样泡影般机会都不留给他。果园的投入打了水漂背着债,工程款依然没有着落,丈母娘病情一天天恶化没有回天的机会。日子这一天天的煎熬着老孙,让他很难睡个好觉。日复一日的难熬。
三月到了。接下来三年的地租就要在这个月一次性交清了。老孙现在到处欠着债,手上早已经没有能用的钱了。他决定放弃果园了。这个果园曾经是他一个美好的梦,也算是全家的一个梦。
可现在到处都是亏了本被放弃的果园,老孙现在想转让也没人愿意接手,谁傻得硬往火坑里跳呐?他只好把果园能处理的东西都卖了换钱还些债,租的场地就带着果树退回租地的农户。都处理了,最后剩下的几条老狗今天终于也卖了。空空荡荡的果园里,老孙的一场梦就算是彻底醒了。
又抽了半包烟,终于等到中午交警下班撤岗了。老孙准备最后回果园看上一眼就回家了。这时老孙小女儿刚好也到了放学时间,她打了个电话给老孙。
“爸,小卡和来福它们找到新主人了吗?会被吃掉吗?”女儿那边强忍着哭腔,但老孙听得明白。
“嗯,它们好着呢,都是山里人买走的,这样它们天天可以上山打猎,不用被铁链子绑着了。”
女儿嗯了一声挂电话了,老孙知道现在刚放学,路上人多。小女儿现在肯定在个什么地方捂着脸流着泪不敢哭出声。
这些愿意被女儿当马骑着的老伙计们,不是宠物狗,野起来上山跑一天都不累,城里实在没法安置。
他突然想,这些留着赶山血液的老狗们会不会也做过梦,梦到自己在比这果园子大多了的荒山野地里四处撒欢,如果有,那它们现在是不是算梦想成真了?
想到这,老孙把那袋装着的铁链子扔到国道路边的杂草堆里,然后开着车回到果园看上最后一眼。他看着柑子树枝条上一颗颗白色的即将绽放的花苞,老孙心里好像没有这些天来那么郁闷了。今天是春分,又是一年开始回暖的时候了。春天里,这些花不管有没有人打理,它们总会开的。
晚上在家里娜姐让老孙帮染下头发。四十岁没到的娜姐就生出几缕白发让老孙心里很是难过。他边染着边觉得这个女人跟着自己吃着苦受着累,到现在日子也没能好过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娜姐照了照镜子,正了一下歪了些的耳罩,然后跟老孙说,她中午在沙发晒太阳睡了会儿还做梦了。她梦到了以前和老孙开着摩托去学校,一起兜风,吃吃逛逛,没心没肺的日子。
“回不去了,你看你头发都白了这么多。”老孙边染边跟娜姐说。
“回不去就不回去呗,重新开始也是可以的呀。”
老孙想了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