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格非的长篇小说《望春风》是讲述了建国前后到二十四纪初的江南古村,以江南古村各种普通而又不平凡的村民故事为切入点,刻写村庄由简朴内敛逐渐衍变复杂的过程,我觉得很好读,喜欢里面描述的一个个乡村风景,感受里面一个个真实的人物,深深地被沉浸其中。我在乡村生活大半辈子,也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乡村是我的精神家园,声音、气味、温暖和爱都在那里。
小说的第一章的第一句就以“腊月二十九,是个晴天,刮着北风。我跟着父亲去半塘走差。”精短干净的句式开头,清朗利索,浓浓的江湖气息,充满着神秘,一下子就把读者拉进了特定的艺术氛围中。与电影巜东邪西毒》欧阳修的独白“初六日,惊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来找我喝酒,他的名字叫黄药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在乡村长大的我,无数次在广袤的田野上独自行走,仰头凝视着湛蓝色的天空,遥望很远处的地平线,远处有一群鸟儿在天空上盘旋。心中无法排遣的郁闷和悲楚就是这样慢慢释放。小说是这样描写的:“道路两侧的沟渠中结着冰碴。在起伏丘陵背阴一面的草窠中,星星点点的积雪尚未融化。四下里看不到什么人。灰灰的鹞鹰一路跟着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仰身停翅在云端。当它急速俯冲向下掠过我头顶的时候,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它那纺锤般漂亮的腹部以及翅膀上白斑。一眨眼的工夫,它又借着呼啸的北风,翻转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间,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铁屑般小灰点”。描写精确传神,而作者的每一段的描写都有着特定的性格特征和个性内涵。看似不着痕迹,不着边际,不明所以,实则句句暗流汹涌,皆有深意,构思极妙。
小说中的“我”叫赵伯渝,被人们俗称为小呆子。父亲被人们称为大呆子,或者赵云仙。父亲是个算命先生,靠测字算卦为生。脑子里有的是说不完的瞎话,张口就来。父亲虽说生性温和,怯懦却善于掌控,能掐会算占卜未知,在知识贫乏的乡村无疑是智者,可是却身份卑微。“我”在不满周岁的时候母亲就离家出走了,根本无法记起母亲的模样儿。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给予“我”无限的爱和尽可能的庇护和悉心照料。“我”在十二岁时,父亲被逼无奈地选择了自杀。父亲在临自杀前和“我”进行了长谈并带“我”到朱方镇一起拍了照片。实际上是自己料理了后事并作了遗嘱。父亲的话看似半真半假却参透人生的哲理。殷殷叮嘱是“我”做人生活的一大准则。父亲的逝去是那么无助,父亲对幼小儿子的爱又是那么伟岸。可作者却写得克制没有肆意抒情。
“父亲的遗体运回村来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全村的人都站在磨笄山的山顶,看着那口白木棺材,由十八人抬着,顺着便通庵前的陡峭斜坡。一点点矮下去、矮下去。到了沟底就看不见了。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父亲的棺木暂时消失的这个瞬间,我的心里才会稍微松快一些:我眼前除了漫天的风雪,什么都没有。可我知道,此刻,那口棺材正从对面的山坡上一点点、一点点地升上来。正因为我暂时看不见它,当它一点点升到沟壑的顶端,突然出现在磨笄山的山顶时,才会显得更加惊心刺目。”一点点矮下去,矮下去;一点点,一点点升上来,升上来;当它一点点升到沟壑的顶端......心中还未把这么个句式慢慢嘴嚼融化,从此十二岁的“我”就算个孤儿了。
儒里赵村有雅士赵孟舒的蕉雨山房,“藏有一床唐琴,乃绝世鸿宝,名为“碧绮台”。还有日常用来弹奏的古琴,一为“忱流”,一为“停云”。而王曼卿是赵孟舒从南京带回来的精通古琴的妓女,赵孟舒已经一把年纪了而她才十九岁。后来赵孟舒被批斗受辱之后服毒自杀,一身缟素的王曼卿用“碧绮台”弹奏了一曲《杜鹃血》为赵先生送行。随着王曼卿扑簌簌掉下来的眼泪在琴弦上破碎飞溅,在场的人一致公认,这首《杜鹃血》大概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了。王曼卿在稍后的葬礼中将这床名贵的“碧绮台”付之一炬。
曼卿这个女人让我探究。园林野趣也暗示了这女主人的特别。整篇小说零星穿插,使这个女人的人物形象立体饱满而富有个性。王曼卿出人意料地改嫁给了来历不明不知底细的“活菩萨”独臂唐文宽,她搬离了赵家的蕉雨山房,让它空关着养蛇养草。绿树无人,青苔满窗。孩子们在电闪雷鸣的雨夜躲到这里捉迷藏,一派阴森恐怖,荒凉颓败。想起“碧绮台”上镌刻的那句“春风望阔,秋痕入梦遥”,令人不胜唏嘘。
曼卿的花园是曼卿改嫁后自己侍弄的。与方伯府邸繁复而精巧的宅院不同,曼卿家的园子,不过是用蔷薇花枝密密匝匝应地编织而成的篱笆院落。桃、杏、梨、梅应有尽有。槿、柘、菊、葵,各色俱全。蚕豆、油菜、番茄、架豆,夹畦成行薄荷、鸡冠、腊梅,依墙而列。花园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桑林和麦田。斜斜的坡地一直延伸到菱塘那弯月形的波光水线。
唐文宽曾吹嘘自家花园有经年不败之景,四时不败之花,其实并不夸张。每当春和景明,蜂飞蝶舞的时节,这座不事装饰、杂乱无章的园子,却有说不出的盎然生机。当浓艳、清冽的花香,随着黑暗的微风,潜入阁楼,进入你梦乡的时候,你能分辨得出,哪是蔷薇的迷离,哪是丁香的清芬,哪是菜花的清甜,哪是桃李的浓烈?
春天的芬芳,将这座迷人花园的精华萃取并加以提纯,勾兑成一杯醉人的琥珀色美酒。自从王曼卿有着“逢人配”的雅号以来,每一次看她的姿容、摆动着腰肢,朝你的嫣然一笑,她的花园里就埋藏着多少缤纷和忧伤,其实王曼卿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花园。
这么一个漂亮的有才华的女人是让人喜还是哀伤呢?有一次,当“我”想念母亲独自抽泣时,王曼卿却去热了一碗红枣汤端过来放在在“我”面前。皱眉、叹气、掉眼泪。“我”听到了世界上最令人心醉的声音轻轻地说“是不是梦见妈妈?”
格非的《望春风》如同手拿着一幅精美的画轴徐徐地慢慢地释放。清新、朴实、舒适而灵动,让人产生美丽的憧憬。好的小说都具有较强的历史感、现实感、描摹出来的创伤往往有切肤之痛。格非的叙述,人物众多,事情繁复,看似东拉西扯,絮絮叨叨,百姓琐事,他勾勒的正是江南农村发展的历史命运和未来,笔墨有浓有淡,人物却是立体的鲜明的。
小说主要写了三个村儒里赵村、窑头赵村和半塘村。历经了土改、反右、大跃进、公社化、文革、上山下乡等一系列政治活动。其中以儒里赵村为主要刻划对象。有名人雅士赵孟舒,有外来者唐文宽,给孩子们讲古逗笑,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有吃百家饭长大的赵德正,文如其名。他的一生要做三件事,办学堂,移山平地和等着死亡。有高氏兄弟,有礼平有同彬,有梅芳,有春琴......这篇小说人物繁多性格鲜明,这些人物形象都深深地刻铬在我的脑子里,拂拭不去。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对于生命,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要盖棺定论,谁也无权指责谁说谁幸福讲谁不幸,谁也不要去代替谁去说话。活着,只为了活着。人可以贱如野草,又可以强韧如胡杨。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朽三千年不倒。无穷的宇宙,无穷的时空,无限的可能与无常的人生。
“我”无数次在梦境中想像母亲的模样,福奶奶说,到了春天,当河边的野蔷薇花全都开了的时候,母亲就会出现在风渠岸的春风里。她俏丽娴静而美好。在母亲离家出走的以后的岁月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母亲叫章珠,在家排行老三,在她六岁那年,她的父亲撒手人寰,被自己的母亲过继给人家做养女。那户人家姓彭。受尽了打骂和凌辱。偷偷地潜回家中,其母亲说:“生是彭家的人,死是彭家的鬼。与这个家再无瓜葛。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若是活不下去,有井有江,今生永世不再相见。”也许这就是自然界的优胜劣汰之说。做娘的哪有不心疼,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这样,去奔自己的生,去奔自己的死。要么忍,要么滚,要么去死。
母亲嫁给父亲,后来脱离家庭走入社会,接受培训,辗转许多地方,后来认识了一位首长并结了婚,读了一些书,写得一手好字。在一次政治运动中,因为恐惧、因为投机,种种因素,她揭发了父亲的历史既害了自己又连累了家人。一生命运多舛,时运不济。一生中不是活在白天,也不是活在晚上,而是生活在白天与夜晚的“一刻不停的撕裂与搏斗中”。在离开儿子的二十多年一直牵挂着孩子,一直不停地写信,造化弄人,母子一直不能再次相见。
春琴,表面上的平静却有着不服命运安排的倔强的心。与梅芳比赛挑土方,尽管身子单薄还生着病,硬是把心高气傲的梅芳比下去拿了下来。她本质善良行侠仗仪,在“我”成为孤儿时自动地照顾我的一切。她能吃苦更能担当。在德正误入“白虎堂”,中了别人拖刀之计时,在风渠岸边,“春琴张开双手,拦在大路中间。那伙人往左边走,她就拦在左边,往右边去,春琴就拦向右边。他们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个大胖子往前赶了几步,一脚就把春琴踹倒在路当中的一片水洼里。春琴从泥水里爬起来,浑身都是泥浆,也不哭,也不说话,又赶到那伙人前面,再次张开双手。”这一次,曹庆虎打算亲自动手。他恼羞成怒地走到春琴跟前,一伸手就锁住了她的咽喉。随后,微微侧转身,右腿向前跨出,轻轻一推,春琴仰面便倒。这一回,春琴没能从水洼中爬起来。大胖子的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了她的脸,用力地向下碾压。春琴双手拍打着泥水,腰一次次徒劳无益地耸起来,像一只弯弓。可任凭她怎样挣扎,就是翻不过身来。村里人聚集在池塘边,一时都看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出。”春琴与相害自己丈夫的人死命相拚。
回顾“我”一生,既然从来没有上过坡,也就说不上什么下坡路。不过,如果把人的一生看成是一场演出的话,每个人都有下场的时候。“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欧鹭。”到人生的最后,“我”和春琴都把对方作为自己投奔的所在。在夜深梦醒时分,春琴幻听见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是恐惧还是虚幻?
如果说春琴这样的女性是位好妻子的话。那么沈祖英是什么呢?她只能仰视,是镜中花水中月?是阆苑仙葩,美玉无瑕,此曲只应天上有?一种寄托和向往?
沈祖英,穿一件珠灰色的短袖衬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略瘦,皮肤白皙,窄窄的脸庞,牙齿细而密。她端坐在位子上,直视着前方,你要说她一门心思地在看什么,倒也不见得;可你要说她什么也没看,那也不对——因为你能感觉到,她眼角的余光一直兜着你……“我”内心十分清楚,祖英并不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人,即使对“我”最好的时候,仍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段无形的距离。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像钟摆一样,只能在一定的刻度之内来回摆动,有太多的话题都无法触碰。
......祖英也从来不会生气,更无疾言厉色,通常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而已。......祖英说,每个人都是海上的孤立小岛,可以互相瞭望但却无法相互替代。在那个静谧的午后,她坐着没动,“我”也没动。阅览室里光线暗淡,就我们两个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屋外艳阳高照,缤纷的阳光把树林里尚未融化的积雪衬得晶莹剔透。作者把如此这般的美景烙在“我”的印记里。“我”喜欢她干干净净在样子,喜欢她的胆小和恬静,喜欢她脸上那种充满揶揄却又欲言又止的神情,喜欢她身上无法接近的深切的悲伤。至从她离开图书馆,从此再也不曾相见。思念起来,是什么样子啊?
放不下的桃源义家乡情。五十多人的人物群像,众声喧哗,最终仍要走向凋零消逝,曲终人散。有人说,格非的这篇小说散点思维,全知的视角,移步换景,比如绘画《清明上河图》,定格日常的瞬间为永恒,中国的乡土文明永恒和中国的乡村正在逝去,不仅仅回忆过去也面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