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天空中的跷跷板。

01
16:30吃完晚饭,牵着包子去楼下附近的公园散步,是房东这些年来唯一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
临近黄昏的公园聚满了许多的老人和小孩,偶尔还会路过几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学生,小简牵着包子每次来公园散步时总会跑在房东的前面,去占领那个座位沾满油污印的跷跷板,紧接着转过身挥手朝房东兴奋地喊:“你快点儿,你快点儿。”
其他几个较新的跷跷板早已被人挑走了,只留下了这个丑陋的东西无人问津。
小简是房东从领养院带来的小孩。
房东结过两次婚,却因为自身身体的缘故,一直生不了小孩。
那年房东41岁,四月初八的下午,房东决定去领养院领养一个小孩,不是说没人延续后代,而是因为房东太喜欢小孩了,平时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守那间诺大的房子,也怪孤独。
他来到当地一所孤儿院,聒噪不休,比肩接踵,房间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小孩,有大的也有小的,有白的也有黑的,空气中㳽漫着一股怪味,像是酸菜的味道,又像是尿骚味。
呆坐在床上的小孩见有陌生人进来,纷纷提高了警惕,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房东,房东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目标,他一直希望那个小孩是女的,不为什么,他打算不再想结婚了。
兜兜转转,无意中,他看到了小简,一个水灵灵大眼睛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3岁多,办理完手续后,房东把小简领回了家,在离开领养院的时候,房东回头看了看那些从出生就被人遗弃的新生命,心中不禁涌上了一股酸流。
小简时常跟房东开玩笑说:“公园里怎么会没有滑滑梯呢?”这时房东会俯下身子,伸手摸摸小简扎着双马尾的小脑袋笑着说:“快啦快啦,很快就会有的。”听到这儿,小简才会露出嘴里头长得参差不齐的牙齿,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是等到滑滑梯真正建好的时候,那年小简七岁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去玩滑滑梯。
02
前几天应父母的要求,房东需要回一趟老家,收拾好东西后,房东拎着包袱下了楼梯,楼下很安静,树荫处围着一群下象棋的白发老人,去菜市场买完菜回来的大妈们看见房东都会上前亲切地问候几句。
小简还在的时候,房东牵着她下楼她都会热情地和每一位路过的白发老人问好,邻里们都很喜欢小简,大妈偶尔做完一些卷面饼后都会来敲房东的门,然后分给小简一份。
房东有机会能吃上不是从路边摊买来的卷面饼,全托了小简的福气,自打知道小简喜欢吃卷面饼,一向懒散的房东破天荒地买起菜谱自学了起来。
可是好景不长,四年后,房东再也不会自己动手做卷面饼了,那本菜谱也被遗忘在了厨房角落,也再也没有人会去敲房东的门,给他送上一盘热乎乎的卷面饼,就连房东原本牵着那只胖小手的右手,也变得空荡荡。
车开动以后,包子被藏在划了一条大缝的纸皮箱放到后座上。副驾驶则放了一些大白兔奶糖、几盒酸奶和一些果干类的零食,这些都是小简以前爱吃的。
进了家门,桌上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番茄炒蛋、红烧排骨、麻辣豆腐、酱油鸡和几盘小菜。小简以前最爱吃的就是番茄炒蛋,她总是喜欢把蛋都挑出来,拌在饭里头搅着吃,把番茄都留给房东。
其实爸妈这次叫房东回来做什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房东近46了,却还单着,老妈无非是有相亲对象介绍让他回来相亲罢了。
自打小简走后,家里前后总共安排了两次相亲给房东,只不过房东都没去,一个是因为自己的生育问题怕耽误人家,另一个是,单身久了,觉得一个人和一条狗共度余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老妈一直往房东的碗里夹菜,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啦?明天去看看?”房东没吱声,继续埋头吃着番茄炒蛋,坐在一旁的老爸也皱着眉愁着脸点烟。
老家一点儿也没变,那张被划了几道小口的茶几还放在大厅里,冰箱上贴的几张贴图还没有被老妈撕掉,只不过以前养的那只土狗已经不在了。
房东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还留有什么,他还剩有什么。
等到碗里最后一片蛋花被房东吸进肚子里时,他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03
相亲对象比房东小一岁,看上去比房东年轻得多,女人穿了一身干净的白碎花连衣裙,化了淡妆,头发整齐地披到肩后面,耳朵上还挂着一个爱心形状的小吊坠,给人一个干净整洁、生活有条理的形象。
就在一切还谈得顺利准备起身离开时,房东沉着脸问:
“你会介意婚后没有孩子吗?”
女人一头雾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房东见女人没听清,又提高了嗓门。
“我生不了小孩,你会介意吗?”
这一下,使原本还有点嘈杂声的咖啡馆刹时安静了下来,周围的顾客都扭过头往房东的方向望去,女人愣住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咖啡馆恢复了原有的吵闹时,女人才反应过来,拎起包,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咖啡馆。
房东叹了口气,走到门口点了根烟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街上人很多,有手拉手的情侣,有穿着人字拖的大叔,也有拿着棉花糖一边满足地吃一边走路的小孩,不过更多的是,牵着孩子四处逛街的家长,房东站在人群当中,闭上眼想着,那些牵着孩子的家长,自己本也是其中一员的。
房东回到家,老母亲上来就问怎么样。
“黄了。”
老母亲刚才笑眯眯的脸顿时拉下来。
“你是不是又说你生不了啦?我早告诉过你!让你先别说先别说,等交往一段时间后再商量着能不能再去领养一个,你看看你,你都46了!难不成下半辈子想一个人过吗?我的天呐!你能不能不要再惦记着小简啊,她已经不在了!”
老母亲一边说泪一边哗啦哗啦往下掉,房东双手合十弯坐在椅子上,埋着头,一声不吭。
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喜欢上黄昏的,或是黄昏的柔光带给人们温暖,或是黄昏时,在街边玩耍的小孩都会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吃饭,或是黄昏时,能给人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04
房东第二天回到家已是下午的13点多,他放下行李,往鱼缸里撒下一些浅棕色的饲料,饲料刚入水,那几条金黄色尾巴的小鱼便迅速游了过来,哗啦呼啦几口,饲料瞬间被清理的连渣都不剩,想必它们都饿坏了吧。
端坐在一旁的包子嗷嗷叫了起来,哦,对了,差点把这些小东西给忘了。
自打小简走后,房东觉得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对什么事情也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为了消磨时间,房东养了几条小金鱼来陪自己度过干巴巴的下半生,不过包子可不是后来养的,包子是小简到来的前一年就有了的。
那晚把小简接到家,她看到包子时开心得不得了,蹦蹦跳跳的,每天都要逗它,让它陪自己下飞行棋、玩积木,领着它一起去公园玩跷跷板,帮它洗澡。
令房东头疼的是,小简来的一周后,每晚吵着嚷着要和包子一起睡觉,房东无奈,又不放心,只好顺着小简的意愿,只不过房东也参与了进去。
为此,房东还特意为包子洗了三次澡和用了两回沐浴露,确保杀菌完毕后才小心翼翼地让包子跑上床,安稳睡觉铁定是没有的,小简和包子几乎每晚都要把床闹得翻天覆地,把那张大床当成跳板,一脸生无可恋的房东只好老老实实在床沿边看她们玩,帮她们捡被甩掉的枕头和被单,直到深夜23点多她们才愿意睡觉。
小简睡中间,房东和包子睡在两边。
时间久了,原本房东用来睡觉的房间也就空了出来,被改造成了放玩具的杂物间,这倒是为小简和包子提供了一个开心宝地。
房东坐在地板呆呆地看包子吃完最后一口口粮,便把它拉到厕所里去洗洗身子躺床上休息了会儿。
屋子里静得出奇,骄阳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印出一道浅黄色的光,窗外还有传来一些微弱的蟋蟀声叫,鱼缸里的鱼在狭小的空间里毫无思绪地游动着,时不时还会朝水面上吐出一些小泡泡。
挂在阳台上的一套衣服被风吹得翩翩起舞,其实那本来挂着应该是两个人的衣服,从印着棉花糖图案的儿童装到干净整洁的学生装再到成熟大方的少女装,可是后两个还没到,却永远定格在了印有碎花图案的儿童装。
房东现在依旧会和包子一起睡觉,他觉得,有它在身边,像是小简也在。
05
16:30吃过晚饭,房东和往常一样,牵着包子一起去公园散步,炎炎烈日慢慢褪去,楼下的几个白发老头儿依旧围在树荫底下下着象棋,外面没有了正午时那样闷热,小区原来那片空地上,搭建起了一个小型的儿童乐园,当然,也少不了滑滑梯。
那年小简才七岁,房东买完东西回到家后看见小简躺在床沿边上嘴唇发白一动不动,房东扔下东西,发了疯一样背上小简就往医院狂奔。
“肺癌晚期,不动了,没抢救过来。”
医生的这句话穿过房东的耳朵撞在脑袋里头,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晴天霹雳一样,哗啦哗啦跪在小简躺的那张病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今晚还要做她最爱吃的奥尔良猪扒给她,他还想晚饭后一家人去公园捉迷藏,玩跷跷板,他还想让小简坐在超市的购物车上,推着她去找大白兔奶糖,还怕他晚上会饿,特意买了面包和几瓶酸奶。
可这些美好的场景,都在那个下午被击得粉碎,房东握着小简冰冷的手,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东西是无力回天的。
房东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家,踩着家门口散落了一地的酸奶和面包屑走进房间,一点一点地收拾着小简玩过的积木和洋娃娃,在推开抽屉时,房东看见一张涂满五颜六色的a4纸,他使尽全力强迫自己的眼皮抬起来看,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滑滑梯。”底下画了一个戴眼镜的大叔,一只端坐着的狗,和一个扎马尾的小女孩。
进入公园后,房东发现周围多了很多生面孔,一些年迈的老人已经走了,之前稚嫩的小孩已经长大上学,偶尔路过的几个学生原本是曾经在这儿玩过跷跷板的。
一切似乎回到了五年前,环境仍然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是换了一批人,把那批重要的人换掉了。
那个座位沾满油污印的跷跷板却没有被换掉,但几乎也不会有人去玩,房东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看着温柔的余晖正对着自己,暖黄色的光把整个公园印出浅黑色的倒影,挂在山边隐隐下落的夕阳还是那么耀眼,像极了小简看着房东时的眼睛,那么温柔,那么纯真。
房东低头笑了笑,往那个座位沾满油污印的跷跷板走去,把包子抱在了跷跷板的一侧,自己坐在了另一侧,像个小孩一样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