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围城》记：我们在围城内外，出去又进来

01

钱鍾书先生我想就不用介绍了，稍读过书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老先生太深邃，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写成“钟书”“鍾書”还是“鍾书”。读书人们的一亩三分地中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老掉牙的故事，比如他的数学与国文、英文成绩的对比，比如他的强大的记忆力，又比如他惊为天人的语言天才。总之，为伟大人物搜寻一些异于常人的故事，这是世界通例。一方面，可以让伟大的人物富有传奇色彩；另一方面，又能使讲述者对外增添许多博闻强识的印象。从这个角度上说，地摊文学比起二十四史更具现实意义。

我对钱老先生自然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的第一身份是学者，学贯中西的学者。韩寒高中退学那会儿，说自己彻夜阅读钱老的《管锥编》，不用说，这绝对是吹牛逼。最近他发的文章越来越成熟了，如果再拿这个问题去问他，他的答案一定会不一样。不过，他读过《围城》是没问题的。据说，《三重门》就是模仿《围城》的风格写出来的。一个高中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实在是厉害。

提到《围城》，大家想到的就是关于婚姻或者吃葡萄的几段至理名言，因为这些话曾经出现在语文书上过。这部小说能在人生不同的阶段以不同视角吸引我们，比如在中学的时候，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里面“方鸿渐—苏文纨—唐晓芙”之间的爱情故事，三个人不够，还有一个开头的鲍小姐与收尾的孙柔嘉，所以那时我认为《围城》这部作品的副标题应该是《一个男人与四个女人之间的爱情故事》。

现在我长大了。再读《围城》时，我看到的不再是别人的故事，看到的是自己和我的周围，看到的是一个可笑至极的圈子：知识分子。钱老是以知识分子的手笔写出一部讽刺知识分子的作品，这本身就是一件极讽刺的事情。

在主人翁方鸿渐的身上，我们看到许多可怜、可笑又可恨的东西。他在国外混了几年，等到要回国向父母和资助自己留学的老丈人汇报成果了，才急急忙忙买了一张野鸡大学的文凭，从此也有了博士的头衔。Dr方一直都很焦虑，这种焦虑来源于他那有心独立又无力自强之间的矛盾。出国留学是他老丈人的资助，归国之后又亏赵辛楣的关系才能进三闾大学任教，丢工作之后又不得不让老爹打点……他让我想到《三国演义》里的刘备，到处寄人篱下。但不同的是，刘备出身卖草鞋，最后却当了皇帝，三分天下有其一。而他空顶着博士的头衔，处处碰壁，却又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现状。他只能抱怨：抱怨校长高松年是伪君子，抱怨汪太太总是推波助澜，抱怨自己生不逢时，抱怨周围的人是傻逼……抱怨完之后，乖乖洗脚睡觉、起床打卡、笑脸相迎、点头哈腰。

在我眼中，他的本质是一个草包。与其说博士这个称呼是他头上一顶帽子，不如说是他胯间仅剩的一方遮羞布，那代表着他作为一个读书人的最后的可怜的尊严。在物质上，他没有与生存竞争相对抗的阿堵资本；在精神上，他又缺少与生存危机相抗衡的信仰武器。他的肉体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慢慢堕落，他的自我意识在不断摧残的煎熬中逐渐消亡。如果他自己意识不到这个问题，那么他还不至于痛苦。可惜他像一个保持清醒的病人，看见自己日渐腐烂的肉体，对此又无能为力。人生最大的痛苦在什么时候呢？我的回答是：明知自己深陷泥潭却又无法自拔慢慢等待被淹没的时刻。

与方鸿渐相反，苏文纨属于正经八百的读书人，首先他的博士学历不是买的，货真价实。其次，她学习用功，见闻丰富，在学业上是一个成功人士。如果要选一个词来形容这位女博士，我想我会用“自作聪明”一词。读过一些书的人往往有点瞧不起别人，也往往会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许多。她看上了方鸿渐，但是她不能让方鸿渐轻易得到自己。她知道赵辛楣喜欢她，于是就想方设法挑起两人之间的矛盾，就像一只心机很重的母狮子乐意见到两只公狮子为了得到她而厮杀拼斗。也许在她的思想中，男人对自己轻易得到的东西从不爱惜，只有流血流汗之后获得的才会加倍珍惜。所以她要让方鸿渐和赵辛楣为了她厮杀，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当她以为可以就此收线，钓鱼入篮时，她将自己的初吻献给了方鸿渐。然后，方鸿渐给她写信说，自己并不喜欢她。这就是自作聪明的苏文纨，而自作聪明与弄巧成拙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不仅反映了苏文纨“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困境，同时也暴露了她的“高学历、低情商”。她总是想用书上学到的东西去掌控自己的人生，但是没有意识到，生活除了教材上冰冷的文字，还有暖风熏人的温情。

从艺术和美学的角度上说，《围城》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的故事情节并不出彩，甚至我斗胆说一句是“流水账式”的。钱老对于《围城》是“锱铢积累”（每天五百字）写成的，所以情节上节奏感弱了很多。情节不够，那语言来凑。就像钱老考清华大学时的分数那样，情节就是他的数学，语言就是他的国文、英文，最后的综合结果依然能考入清华，居于前茅。《围城》的语言成就分为三类：知识哲理、幽默风趣、夸张讽刺。作者想要把这个看家本领展现出来，就必须借助他笔下那群读过书的知识分子们。

02

形形色色的读书人们聚在一起，会做些什么别出心裁的事情呢？实干不行，那就务虚吧。嘴上说的溜，对于拉屎撒尿随时引用一段某某哲人、某某作品的格言，或者做一个精妙绝伦的比喻，那就算对得起读书人的身份。在此和大家分享几段。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彷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P93）

 

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意中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P276）

 以上两段是我们都听过的经典语录。

学科鄙视链：

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学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P76）

学位与名教授：

得学位是把论文哄过自己的先生；教书是把讲义哄过自己的学生。鸿渐当年没哄过先生，所以未得学位，现在要哄学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为名教授，也有两个阶段：第一是讲义当著作，第二著作当讲义。（P263）

房子：

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P319）

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P320）

萝卜赶驴：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P274）

借书：

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接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P143）

教书：

有人失踪，大家说：“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书丢了。”（P131）

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P166）

受教育：

鸿渐道：“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P130）

婚姻：

鸿渐、斜川一致反对，说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P127）

洋文：

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舌，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P41）

03

不仅是婚姻，不仅是爱情，还有事业、家庭、感觉、意识、理性——一切实在的和抽象的，他们出现在生活里，筑成一座座牢固的城堡，外面围着一圈观念的围墙。从外往里看去，看到的是金碧辉煌、秩序尽然；从里往外看去，看到的是风吹云天、自由潇洒。生活中的一部分住在城堡里，一部分关在城堡里，一部分飞在城堡外。人们忙碌无比，穿越耸立的墙，在围城内外，出去又进来，并对此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