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海螺里传出的歌声

海螺

文/徐海阳

1、

即使过了二十岁，即使身体已经变得孔武有力，哲的内心里依然像个孩子，依然时常一个人跑到海边玩沙子，或者对着大海说上半天话。而平时的哲有些沉默寡言，与人交流会很局促，对其他人的问候或者调侃，也从来都是置之不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清晨，哲会喜欢一个人穿过茂密的红树林，来到一片无人的海滩，他把自己埋在细沙里，发呆上一整天。海滩很小，很隐蔽，两边是陡峭的石崖。由于常年海风的吹拂，岩壁上的石块都有些风化，迸开的碎屑留在岩石缝中，被雨水浸润成红色的泥土。不知多少年前，几颗矮红树的种子被风吹到岩壁上，在那些红色泥土中安了家，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生长得十分茂盛。

哲出生在南中国海靠近国境线的一个偏僻海岛上，小岛没有名字，常驻人口也仅有76人。每年到了八九月份，来自白令海的千岛寒流与北赤道暖流在此擦肩而过，给这片海域带来丰富的浮游生物饵料。岛上居民便趁这个时期驾船出海，去捕捞黑鲷鱼和小牙石斑鱼。

14岁那年，哲的父亲带他出海，想教他捕鱼。岛上虽然有学校，却没有就业的机会，很多年轻人已经早早离开了，飞翔在外面自由的天空。哲的父亲一直希望他能够留在身边，每年的洋流送来肥美的鱼群，足够他养活自己。

那天海面上平静无波，渔船行驶得也很平稳，父亲正忙着解开纠缠的渔网，完全没有注意，哲不知怎么就掉到了海里。父亲连忙跳进海里救起他，哲已经溺水昏了过去，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大海螺。

哲苏醒以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整天抱着海螺，看上去古古怪怪的。

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唐冠螺，有凸起的螺刺和褐色的条纹，在海边很常见。只是这只螺的个头很大，表面因为海水的冲刷，显得很干净和光滑。唐冠螺的蜗腔很饱满，一圈一圈地直到螺顶，当贴近耳朵时，会听见里面类似海浪和潮水的声音。

哲一直坚持说，他的这只螺会唱歌，别人当然不信。当有人提出要亲耳听一听来自海螺里的歌声，来证实他没有撒谎，哲又会显得很愤怒，惹得人们哄笑不已，大家把这当成一个笑话。

99年的一场巨大台风，气象局并没有提前通知。当人们一如往常地解开缆绳准备出海时，哲突然出现在码头，他在岸上大声又喊又跳，模仿台风的呼啸声来阻止大家离开码头。人们当然不信，善意地嬉笑着不予理睬，哲却突然脱下裤子，当众在海里撒了泡尿。

人们愤怒了，在海里撒尿是对海神的大不敬，在渔民的观念里，这是要招惹灾祸的事。船上的人咒骂着，却无可奈何，只能先上岸返回家里，要等渔头祭了海神，才可以再次出海。

台风在下午的时候突兀出现，一会的功夫天色变得漆黑，狂风大作。断裂的树木和被风吹起的屋顶，在天空中盘旋着，最后落入风暴掀起的巨浪中。

风暴洗劫了小岛，摧毁了房屋，掀翻了渔船，却没有造成任何一个人死亡。人们怀着感激，从家里找出残存的各种生活品，送到哲的家中。哲的家离海边更近，受损也更严重，却因为邻居们的馈赠和帮助，最早恢复了正常的日子。

可从那一天起，哲的性格变得更加怪异，人们几乎再看不到他的影子，除了吃饭，他开始整天地呆坐在那偏僻的海滩上，或者对着海螺大声喊叫，或者对着大海的方向喝骂。

日子久了，人们也渐渐由担心变成了习以为常，大家都传说是因为哲泄露了天机，因而招到了天的惩罚。

如果真是天的惩罚，让他变得失常，应该算是很轻了吧？连哲的父母都觉得，救回了这么多条人命，值。

2、

哲心思纯净，虽然对父亲带他出海的决定不怎么喜欢，却没有反驳。父亲关了引擎，任渔船飘荡在碧蓝如天空的海面上，几只海鸥在不远处因为一条小鱼而互相追逐着，鸣叫声传入耳中，让哲觉得很烦。

父亲在忙，哲捡起一个空水瓶扔向海鸥，撵走了它们，然后无所事事地倚在船舷边，看海中漂浮着的瓶子。这时一阵悠扬的歌声从海面传过来，是个女孩的声音，很动听。哲抬头看了看父亲，发现他正专心整理着手中的网绳，似乎对歌声一无所觉。

怎么会听不见？这声音是如此清晰！哲再次低下头，他已经很确定，歌声是来自水面以下，几乎目力可及的海底。在那里，银色泛着波光的沙子上面，躺着一只硕大的海螺。

哲会游泳，水平却一般，当他奋力潜进海底，捧起海螺，却因为力竭呛了口海水，然后就昏了过去。

长时间的缺氧，对哲的大脑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让他的智力，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

父亲想扔掉哲的海螺，他不想哲整天对着海螺喃喃自语，那让他看上去很怪异，还会招来别人的嘲笑。可哲每次都疯了一样，像个孩子哭闹喊叫，坚持说他的海螺是活的，它会唱歌，还能跟他聊天。

海螺的歌声是真的，但却只有哲能够听到，而且从那天起，只有他把耳朵贴近海螺的蜗口，才能听到里面传出动听的歌声。哲喜欢海螺的声音，听上去甜甜的，很清脆，他常闭上眼睛，想象着海螺是一个明媚的女孩，在不远处对着他低低吟唱。他虽然智力只有十四岁，但日渐成熟的身体，已经潜移默化地催生出人性中的懵懂情愫了。

除了唱歌，海螺偶尔也会自言自语，但就像它的歌声一样，哲听不懂它在讲什么，却能从声调和语速，去感知海螺的心情。如果天气晴朗，它会发出清亮的笑声，说话和唱歌都显得很欢快，像照拂着海面的阳光，偶尔还会发出海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如果赶上雨天或者刮风的日子，海螺也会很消沉，时常很久都不作声，哲便只好贴着海螺，听里面同样风雨交加的声音。

海螺可以感知周围的世界，它总是能把周围的变化，用哲喜欢的方式反馈给他，只有一次例外，是那次台风来袭。

闭塞的岛民并不知道，在遥远的菲律宾海，有一股强热带台风正在形成，海事部门观测到台风，却因为它的走向，断定其并不会过境，最终会消失在赤道附近，因此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13小时后，台风遭遇到北赤道暖流，突然改变了方向，在洋流的推波助澜之下，陡然升级成风暴，并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迅速进入中国南海，打了所有人的措手不及。

而此时，小岛的附近依然是晴空万里，没有一点征兆。哲照常来到海滩，找出海螺捧在耳边，这一次却听见里面发出可怕的声音。 哲被吓坏了，他小时候曾经历过一次台风肆虐，虽然躲在桌子下，双手捂紧了了耳朵，却仍然无法阻断那些令人惊恐的声音。似乎天空在炸裂，海水在啸叫，电闪雷鸣里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同置身地狱。

那一次的经历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时常在梦里惊醒。如今海螺里竟然传出同样的声音，甚至比那一次还要惨烈，还要惊心动魄。也许是因为恐惧，哲疯了一样跑到了码头，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阻止大家出海。

3、

哲的智商只有十四岁，但他终于也想通了一件事，或许那声音并不是海螺在唱歌，当然它也不会和自己说话。冥冥之中，也许它和某个平行世界的另一只海螺发生了共振，而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女孩子喜欢对着海螺唱歌。

那场灾难过后，海螺再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它哑了。

是不是因为另一个世界里的灾难，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