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不为人知的苦难史
从去年开始读《夹边沟记事》,断断续续,最近终于读完。
这可能是我最有耐心读对一本书,却也是总想放弃的的一本书。因为书中讲的故事“恶心”,震撼,令人瞠目结舌,在我们的生活中几乎闻所未闻。如果此书是作者杜撰而来也就罢了, 但它偏偏又是一本纪事小说——作者杨显惠先生历时数年,采访了数百位当事人,才揭开了这段尘封了半个世纪的历史。
《夹边沟记事》讲述的是1957年到1960年年底,数千名右派分子被羁押到夹边沟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夹边沟农场位于现在酒泉市东北方向30公里处,地处沙漠边缘,荒无人烟。
时值大跃进时期,这些右派分子每天要进行十几小时的劳动,但每日的口粮却不足一斤。粮食短缺加上高强度的劳动,使右派们的身体素质急剧下降,多数人累死饿死,到1960年底,幸存者只有区区400人左右。
在作者采访幸存者的过程中,多数当事人都不愿回想当年的往事。短短的三年多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数千名右派分子丢掉了性命,让幸存者对往事闭口不愿提及?
狗窝般的窑洞
站在沟沿上往下看,地窝子大小不一,窑洞口挂着草帘子或是破棉絮遮风挡寒,景致如同50万年前黄河流域一处猿人部落聚集地。
由于没有木材盖房,我们住在自己动手挖的窑洞里。窑洞大小不等,沟浅的地方,靠近南端,因为崖坎矮,挖的窑洞才一米高,人四肢着地才能钻进去,进去后坐着刚能仰起脸来。这样的窑洞住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饥不择食
右派们刚到夹边沟时每月定量是40斤粮,在天寒地冻的河西走廊,充当苦力的右派可以籍此活命。但是后来粮食供应降为每月26斤,再降为20斤,每天只有7两粮食,体力严重透支的他们开始挨饿。随着1958年冬天的到来,死神也随之而至,一批体弱不堪的人最先命赴黄泉。
如果有了一点力气,就到草滩上挖野菜、捋草籽,煮着吃下。体质稍好的,到草滩上挖鼠穴,抢夺地鼠过冬的口粮;看到蜥蜴,抓来烧着吃或者煮了吃,有人因此中毒而亡。
超常且沉重的劳动把我们的身体榨干了,每天供应的十二两原粮不能提供沉重劳动所需的热量,为了活命,我们把谷糠呀、树叶和草籽呀,凡是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都填进肚子。这些东西是不易消化的,加之我们的肠胃早就没有了油水,所以排泄就成了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们每次要在茅坑上蹲半天,竭尽全力才能排泄出几个粪蛋蛋。
互相掏粪蛋
经常的我们在茅坑上蹲半天,连个粪蛋蛋也排泄不出来,必须相互帮助,互相配合:一个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另一个人从后边掏。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专用工具,是用质地坚硬的红柳枝条削成的木勺,状如挖耳朵勺但又比挖耳朵勺大出许多倍。没有制备专用工具的人只好用吃饭小勺的把儿掏了。
同伴的呕吐物
我突然心里一阵悲哀:一个文质彬彬的上了年纪令人尊敬的老工程师,竟然吃起别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人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呀。同时,我也感到委屈:我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可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坏人,夺去了他的口中食……我的眼睛巳涌出泪水来了,我哽咽着说,老牛呀,咱们不要吵了。你是大学生,是知识分子,你懂,你心里非常清楚,那东西能吃不能吃……
活人吃死人
“钻沙包”的死者都是饿死的,身上皮包骨头,于是,他们的胸腔经常被划开,内脏被取出。
史万富说话像是很费力,结结巴巴的:昨天早晨,我到……北边的……大干渠……去了一趟……。我拿的……铁锹,把一个尸体的……腿上……屌蛋子,是屌蛋子……剁了一块……煮来吃了……
饿死
傅作恭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他是1960年冬季死在夹边沟农场场部猪圈旁边的:有一天他到猪圈去,想抠 点猪食吃,倒在猪圈旁了。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把他的尸体覆盖了起来,好几天人们没发现他。于是人们 传说他逃跑了,因为有人反映他曾经给他哥哥傅作义写过信,要钱。到了春天,雪化了,尸体暴露出来 了,关于他逃跑的传说便不攻自破了。
石玉瑚的确是跨了。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干瘦如柴的身体了,不管是去食堂打饭还是上厕所,他都在膝盖上绑着两只鞋子,跪着行走。他走路的样子像是一个特别矮的侏儒,扭打扭打的。
这时候他心慌的更厉害了,因为他明白,这是死神在拉他的手了,要把他摁倒在那道浅浅的长满了骆驼草的自然沟里,叫他再也站不起来,于是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不也不敢动。
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积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这天牛天德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就是这样子的。
撑死
我妈给我寄来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
你都吃了?
我吃了一斤炒面半斤白糖……
一斤炒面没关系,再吃上半斤白糖也没什么。
我心里饿,忍不住把剩下的也都吃了……
他守着李汉祖坐着,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李汉祖还是不排泄。他说给李汉祖揉揉肚子,李汉祖同意了,躺在铺上。但是李汉祖的肚子瘪瘪的,而胃部鼓得硬邦邦的。他的手一按胃部,李汉祖就尖叫起来:哎呀呀,痛死我了……他便不敢再揉了。
后来,李汉祖不再叫喊。他卧在床上轻轻呻吟。约十点钟,他的嘴角上流出一点黑色的血液,他死了。
逃跑
绝大多数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主要是对上级抱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纠正,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就怕一失足铸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很少了。
惩罚
背铐你知道吗?就是一只手在前,从肩膀上拉过来往下拉,另一只手从背后往上拉,用一副手铐在后背上把两只手铐起来。人们把这种铐人的方法叫苏秦背剑,是最厉害最残酷的一种铐人的方法。
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那一年李怀珠二十六岁,张香淑十三岁——它们被铐了起来,铐的时候我就听见她们的胳脯关节和筋咯巴咯巴的响声,她们的喉咙发出凄惨的断了气一般的惨叫声。那几个男人一松手,两人就身不由己地趴在地上。
宋有义又问:你们还造谣惑众吗?两个人被铐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疼得嗷嗷地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宋有义又喊,给我关起来!几个男人就把她们拖到办公室旁的一间空房里去了。拖她们的时候,她们根本就不能走路,身体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着,像是后背卜有根筋抽着她们的头。她们的脸色惨白惨白,泪水从她们脸上流过,豆粒大的汗珠在脖子上滚动。她们的腿町怜地蜷着,悬在空中。
艰苦的爱情
为了他那带着欲望的爱情,他死皮赖脸地活了下来,坚持到了四十多岁,在十九年后与俞淑敏在天津相会,又在兰州的旅馆里买足了面包,抛弃了一切其他念想,两个人过了三天三夜比夫妻更甜蜜的日子……
这些只是书中的一瞥,而书中也只是讲了区区几十个人的故事。
有人说这本书讲述了一段知识分子的苦难史。的确,近千名右派分子几乎都在政府部门或者国营工厂工作,因为“错误言论”而被迫要求改造。那时的他们有爱情,有信仰,甚至在弥留之际还对政府抱有希望。
是的,他们期望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1960年,这个事件最终震惊了中央,并在年底开始逐一为这些人平反。只是那个时候,他们早已远在天堂。